第7章 (2)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当许江浪背着一个硕大的红色登山包出现在柳轻碧门口时,她呆了呆,好大一会才从那灿烂笑容里认出他来。
他晒得很黑,笑着露出亮闪闪的白牙,“怎么,不认识,是不是以为我是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
她尖叫着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椅,雀跃不已,“你怎么去这么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用力抓着她的手,仿佛要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满脸笑容道:“我好累,拜托你让我进去休息一下吧!”
她醒悟过来,把他拉进来坐下,倒了杯茶给他,开始连珠炮般问问题。他含笑回答着,边从包里拿了许多东西出来,一一为她介绍:“这是苏绣,这是当地老奶奶做的绣花鞋,这是乌镇的蓝莹布,这是木雕……”
一会他又拿出许多相片,一张张告诉她照片后的故事,她再一次重温这一趟旅程,也和他一起去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镇,去看过鲁迅笔下的江南水乡,听那些摇着小船的阿嫂唱的小调。看着他黝黑的脸庞,她没有忽视那眼中让人激动的晶亮光芒,不由得心旌神摇,只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最好能把他这黝黑的模样印在心中。
很久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把相片看完了,他忽然怔怔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些天你过得好不好?”
她笑了,将他一把扯住拉进书房,指着书桌上他的相片和明信片对他说:“有这些陪我,你说会不会好?”
他欣慰地微笑,细细看了看,温柔地说:“下次我一定多寄些给你,我就怕你孤单,我妈找过你麻烦没有?对了,听我哥说你根本没找过他,你不要这么见外,我哥都认识你这么多年,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她想起吴远君这几个月气势汹汹的问罪电话,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坐到沙发上,继续看起相片。
他站到她身后,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轻轻,我要走了,我一回来就到你这里,这会要回去见见他们。对了,可能过两天我又要走了,这回是去云南,听说那里有摩梭人,保持着母系社会生活方式,我想在那里住一阵。”
她吃惊地回头看着他,“怎么又要走,你不休息几天吗?看你又黑又瘦,在家休养一阵再走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拖着哭音说出来。
他被她眼中的落寞打动,点点头说:“好啊,我想想看,你先休息吧,等明天晚上我带你和小庆他们聚一聚,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
第二天,柳轻碧一下课就急匆匆往家里跑,许江浪没来,却看见有辆车停在家门口,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慌慌张张拦住她,“勇哥出事了,要你去陪他。”
她悚然一惊,课本都没来得及放,连忙跳上车跟他走,他开车到了市人民医院,把她带到一个单人病房,勇哥正趴在病床上,旁边两个男子正俯身跟他说些什么。
他把她带进去,叫了声:“勇哥,人带来了。”
勇哥转头对她笑了笑,拍拍床沿,“过来坐!”
见他没事,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静静走过去。
勇哥深深看着她,眼中闪过奇异的光亮,笑眯眯道:“丫头,好久不见,你怎么又瘦了?”
她有些赧然,刚想问他,只听他的一个手下说:“勇哥,现在已经查到是陈老四那王八蛋下的手,西区那片都是旺铺,咱们把分店开在那里,他想狠狠宰我们一笔。”
勇哥皱着眉说:“我不想听这些,我可从来没给人交过保护费,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他活腻了不成!我只问你,你找到那两个小王八蛋没有?”
那人低头说:“找到了,陈老四养了三四十个十几岁的小子,都是不要命的主,上次把一个档口的人砍死了,陈老四花了十多万才解决。”
勇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好,既然他们不要命我就成全他们,你跟警察局的老赵联系,帮他把证据收集齐全,要怎么处理你说让他自己看着办。还有,你们以后别来烦我,我要清静一下!”
那人领命而去,剩下的两个跟着站到门外。
柳轻碧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要杀你吗?”
他“嘿嘿”直笑,“他哪有那个胆杀我,只不过想吓唬吓唬我。你别担心,小伤而已。”
说着,他掀开被子,柳轻碧差点笑出声来,只见他没穿裤子,屁股包了厚厚一层纱布,左边还有血从白色中渗出来。
他自嘲地笑笑,又把被子盖上,“那两个小王八蛋,哪里不捅捅屁股,真TM晦气!”他把头搁在她腿上,苦笑着说,“昨晚我去喝酒,喝多了点想出来透透气,发现没烟了就叫我的手下去买烟。站在街边的时候有两个小王八蛋从我身边走过,趁我不注意用扁钻捅进我屁股,幸亏他们两个还是生手,只捅进去没绞动,要不然我现在半边屁股的肉都没了。”
柳轻碧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把他推了下去,掩嘴直笑,“那你只能这样趴着了,要趴多久啊,能不能翻身?”
他侧卧着看着她,一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满头冷汗。
柳轻碧连忙去擦,他捉住她的手,竟孩子般椅着撒起娇来:“妹妹,这几天你陪我吧,我闷得很,又不想听那些小子胡说八道。”
看着一脸凶相的人竟有这样的表情,柳轻碧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刚想答应,想起许江浪正等着自己,有些左右为难。这时门突然开了,许江洲带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一直低着头,直到走到他们面前才抬起头来,柳轻碧又是欢喜又有些尴尬,低唤了他一声,他瞥她一眼,向她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勇哥大笑着,“原来是你们兄弟,许江洲,你还真够意思,知道你老哥出事立刻就来了,老哥记住了,等出了院我们再喝个痛快!”
许江洲也笑道:“勇哥,你这回栽得惨啊,要在床上趴半个多月呢。”
勇哥恨恨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告诉你的,也不知道替他爷爷保密一下,以后我真的会给别人笑死。喂,这个是你弟弟吧,怎么晒得这么黑,刚从非洲回来吗?”
许江浪看了一眼一直低头不语的柳轻碧,在心中叹息一声,对她说:“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这几天你也不会有空了,我明天就去云南,你在这好好照顾勇哥。”
勇哥心头一阵不舒服,示威似的把她的手在下巴蹭了蹭,吃吃笑道:“轻轻,不跟你朋友说两句?”
到这个时候还胡闹!她瞪了他一眼,把手抽了出来,心头愈发烦乱,抬头看进许江浪幽深的眼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好的,你记得寄东西给我。路上保重!”
许江浪沉默下来,许江洲又和勇哥说了会话,很快就告辞了。
走出医院,许江洲揽住他的肩膀,“弟弟,人你也看到了,你交个底给我,你到底想怎么办?”
许江浪强笑着,“哥,谢谢你带我来看她,勇哥对她很好,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已经很不容易,我不想再让她因为我而受伤,我还是躲开一段时间,其实,只要她过得幸福,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他哽咽着,两行清泪挂在腮边。
许江洲大力拍着他肩膀,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长长叹息。
病房里。
两人一走,见她呆呆看着门口,勇哥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大喝一声:“你看够没有!”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门上砸,在她的惊呼声中,杯子摔得粉碎。
那守在门外的男子猛地冲进来,大惊失色道:“大哥,怎么回事?”
她愤愤不已,扭头就走,“你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也不用我陪了,我回去了!”
“别走!”他把她的手死死拽住,嬉皮笑脸哀求着,“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刚刚不是趴得烦躁嘛!你设身处地想想,像我这么活蹦乱跳的家伙被弄得像翻了盖的乌龟一样,这是多残忍的事!我再也不发脾气了,你陪陪我,你在这里看书也行,我叫他们送张床和书桌来。”
第一次看到他吃瘪的样子,他两个手下想笑不敢笑,脸憋得通红。见他一脸可怜,她又好气又好笑,恶向胆边生,抓起书包砸向他屁股,在他的惨叫声里,两个手下终于“扑哧”笑出声来。
勇歌眉毛倒竖,龇牙咧嘴地大喝道:“笑什么笑,都给我滚蛋!”
他呜呜叫着,拽着她的手,把脸埋进她的手心,“轻轻,谢谢你,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快活了……我决定了,你愿意做妹妹也好做我女人也好,我都不会把你放走了,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我在一天你得陪我一天,直到我死……”
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湿了,心隐隐疼着,轻声安慰:“别老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还这么年轻啊!”
那些晚上,人民医院的一个病房里,一盏台灯下一个女子正低头边看书边写着什么,而床上一个男子或侧卧着或趴着看床头的电视,边不时转头凝视着她的侧脸,两个寂寞的灵魂相互偎依,长夜的凄冷也在这里停住脚步,变成满室的温暖。
勇哥真的在病床上足足趴了半个月才能起来,他骂骂咧咧地出了院,又开始他的胡混生活,一连许多天柳轻碧都看不到人。
柳轻碧也不管他,她快考试了,看书看得昏天暗地,而且她在整理父亲的笔记时发现他写的关于词的研究,已经写到了五代的花间词人孙光宪,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按照父亲的计划进行下去,为他出个集子。她此时真恨不得把一天分成两天过,更没有时间理别的事情了。
勇哥偶尔也会来,总是很晚的时候,一来就嚷嚷着睡不好觉,然后在她家沙发上躺一夜,第二天在茶几上留些钱,说是住宿费伙食费。她正是用钱的时候,学费水电费虽然学校免了,买书买文具吃饭样样都要用钱,父母留下的积蓄不多,早就在这一年用得差不多了。虽然浪子的稿费都由她领取保管,她从没动过一分一毫,只等他回来全部交到他手里。她原本想去找几份家教来赚钱,他既然恳切相帮,也就不再推脱,安心把自己关进书房。
他还是很喜欢逗她,动不动就说做我的女人嫁给我等胡话,却一直很尊重她,从没有逾矩动作。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安心感觉,不想破坏这种和谐关系,找女人容易,但找一个能信任的妹妹实在太难,他深知这一点,也不愿意让他的对手发现她的存在,宁愿低调处理。
经验来自惨痛的教训,他仍然记得当年年轻气盛,一旦占得先机绝不留余地,非要把对手整得倾家荡产,因此结下许多仇家。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退伍回来那天,妹妹来车站接他,她一身红衣,在车站匆匆的人流里美得耀眼。看到他,她大叫着“哥哥”,向他狂奔而来,跳起来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又哭又笑。
妹妹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子,和父母亲一起把他送上前线,担惊受怕了几年,终于把他盼回来,以为从此可以过安稳日子。他却打破了她的美梦,在外面惹祸上身,秧及自己的家人。
那年的事情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总让他在夜深人静时痛苦不堪。他至今都不明白,妹妹是用怎样的勇气为他去挡血淋淋的刀,要知道,妹妹从小就胆子小,经常被他用毛虫死老鼠吓得尖叫。
如果可以重来,他宁可挡在前面的是自己,而不愿妹妹那花朵般的容颜倒在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