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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也是在阿末一行三人去广州的第二天才见到毛狸的。那时我早已看过晚间七点的《新闻联播》,深知非典的厉害。虽然人们拼命地吃板蓝根,灌白醋(新闻正式否决了板蓝根和白醋的预防作用),但看不到、摸不着的非典照样从人的嘴里喷出,又钻进另一个人的嘴里,让人一直发烧、头晕、拼命咳嗽、直到咳死为止。这让我们医生都不安,以为报道有几个医生也被传染,最后死于咳嗽。你想,医生都束手无策,谁要是染上了,等着死好了。那时我就猜到毛狸不仅从广州带回了一万多元钱,还带回了这种不治之症。

    那天我很晚才开门,但一开门,毛狸就来了,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软软地像一堆泥耷在小徒弟身上,脸上红得冒火,咳得抽肠缩肺,听着使人要窒息。点点的唾沫星子喷得小徒弟满身都是,小徒弟则用力捶打毛狸的胸膛,以缓解师父要命的咳嗽。

    不用看我也知道毛狸得的是什么病,我可不想惹麻烦,说不定连自己的命都得搭上。我远远地叫毛狸他们止步,说我的医院要关门休假。无奈,毛狸的小徒弟带着他去了镇医院,镇医院也看出了毛狸得的是什么病,镇医院说他们的医疗设备不好,治愈率不高,建议毛狸到我的医院来治比较好。等小徒弟扶着师父折回来时,我早就溜之大吉了。

    又过了一天,我发现镇里的人多半戴起了口罩,一人好几个换着戴。他们从哪买来的?我当时就后悔了————给自己干还休什么假?都怪该死的毛狸,要不是他跑到我这来,我那么几百个口罩还能留得住?这么一转嫁,毛狸又欠下了我好几百元钱。但话又得说回来,那时也是被形式所迫,总不可能眼看着可怕的非典传到自己身上而不躲吧!我得赶紧把门打开,挣钱要紧。就算不给人看病,也得把那一百多个备用口罩卖掉——人家都挣大钱了,我总得挣几个小钱吃饭吧!你说是不是?

    我把医院的门大大地咧开。可再怎么咧也就是两扇门那么宽,我恨不得劈了它们,好让一批一批的人来买口罩。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的脚上还带着田地里的泥土,这些匆匆赶来的人根本不在乎什么口罩,尽管我戴个雪一样白的口罩在招徕他们。一个大娘张着嘴大声说:“小莫,赶快叫你妈来买油盐酱醋还有味精,价格涨得非常厉害,而且货还不多。”另一个男人说:“小莫,叫你爸来买烟吧!不来就没得卖了,很快就要封街堵巷、拦路闭村,到时不瘾死你爸才怪呢?还有你爸爱喝酒,叫你爸多灌几壶酒存着喝,这回一封闭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了。你愣着干吗?快去。”叫小莫的孩子拔腿就跑了。“为什么要堵巷闭村?”一个妇女问男人。“还不是该死的毛狸。”男人义愤填膺地说:“他从广州带回来了可怕的瘟疫,没治的!那瘟疫摸不着看不见,不知不觉就能叫人毙命,传开来不知要死多少人,政府下令人们都要呆在家里,别去惹瘟疫,还要派部队来监守,一个都不让出去。所以现在要多买一些东西留着在家用,最好多买一些醋,听说有一点预防作用,不过现在很难买到了。”他们匆匆忙忙进出店铺,没正眼瞧一下我的口罩。

    我的医院虽然没接到一个病人,甚至是一个买口罩的人,但是我说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医院。很快,我的医院就迎来了大人物——一辆雪亮的轿车在我的医院门口来了个急刹车,吓到了一大群慌张地抢购东西的人,也止住了车里的一场激情澎湃的论说。车上坐的都是镇里的头目,镇委书记亲自操掌方向盘,把轿车开得呱呱叫,镇长、派出所所长、卫生所所长几人也在顶呱呱地讨论着什么,但车一停,卫生所长就跳了下来。

    “全大夫,赶快准备,准备接待非典病人,你有多少个床位?”

    虽然这个所谓的医院是得卫生所长的帮助才顺利开业,虽然卫生所长待我如同父母,但一听卫生所长说非典,我就吓得要晕了。我迟迟不敢说话,卫生所长催促了几次,几乎要发起火来,我才吞吞吐吐的说有五六个床。我知道这几个床对毛狸和被他传染的病人来说远不够他们躺,但卫生所长就看上了这几个床,他说。

    “好,那好,再架设几个,应付病人。”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顾不过来的。”我说。

    “我会调人过来的。”卫生所长说。

    “可我,不是拿国家工资的。”

    “别可是了。”卫生所长急得俗不可耐。他要钻到车里去,因为派出所长催了他几次,说自己要赶着用车去巡视镇守咽喉路口的属下,怕他们办事不力,再溜进几个染非典的人来,那他这个派出所长就不保了。对镇委书记、镇长和卫生所长来说也是一样,如果非典的事处理不当,他们就得集体下台。所以,卫生所长钻进轿车后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你放心好了,中央政府拨了那么多的钱来防止非典,只要你好好干,亏待不了你的,我这就去镇医院给你调人来。”

    卫生所长走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来买我的口罩。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比镇里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还热闹。人们慌慌张张地涌进店铺,大大咧咧地买东西,需要的不需要的,一律往家里买,好像这些都是不要钱白给他们似的,不知满足。忽然,一个小店的东西满天飞。是一个自称毛狸徒弟的人说店主不给他面子,把物价抬到天上去了。他一把推倒店主就扔起东西来,扔给小店前准备买东西的人,扔了一阵后,毛狸徒弟豪侠似的叫人们自各去拿。人们一涌而上,打骂声、哭喊声还有瓶罐的碎裂声在店里打转。没几分钟,人们退了出来,小店干净利落地空了。

    其他的店老板也怕遭此劫难,趁人们看热闹的时机把店们关的死死的,任你怎么砸也砸不开。人们着实慌了,没地方买东西了,这时,有个人顶了个焦黑的锅从小店的里屋出来,他跨过被踩在地的店老板,对人们说。

    “我是来买锅的。”

    人们重新发现了宝藏,于是又一次涌进小店的里屋。碗碟、桌椅、床铺凡能搬动的都弄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小店没人搬得动。最后从小店里屋出来的是个孝,他空着一双手却憋了一肚子气,当他走到店老板前面时,踢了店老板一脚——他妈的,屁也没有。骂完后脖子一伸,跑到店老板脚下,脱下了店老板那双又大又亮的皮鞋,笑呵呵地钻进了人群。

    没有买到东西的人慌了手脚。他们双手空空,空着双手就有雷也打不掉的灾难在等着他们。何况,现在又有很多人没出钱就拿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心里更是不平衡。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问大家。

    “你们就这样回去吗?这可不好!谁有种跟我到城里去买,坐拖拉机不要钱!”

    “可不能去,你们是出不去的,那些公安把路都堵上了,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一个老人捋着长长的胡子说。

    “就因为那些兔崽子把路给堵了,听说要堵几个月,说不定就是一年。这样不让人进出,用不了多久,我们吃的吃完了,用的用完了,只有等死了。不行,我们要去城里买东西,只要你们坐上我的拖拉机,我就开着冲过去。”

    人们拥着大汉去坐拖拉机。拖拉机上一下子就趴满了人,还有不少人试图挤上去,大汉狠狠地呵斥了一声,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没等回音就开始发动拖拉机,这时,大汉发现拖拉机的大轮子上坐着一个孝。孝脚上松松垮垮地套着店老板那双又大又亮的皮鞋,用绳子绑了又绑才没掉下来,他挥舞着手大喊出发。大汉下车一把提起孝,摔到地上,骂了声滚开。拖拉机载着满满一车人朝城里驶去,这时迎面驶来一辆警车,人们都知道那是派出所的专用车,大汉看也没看一眼,就把拖拉机开了过去。

    警车也不顾及面子,急急地吹着喇叭驶进镇来。人们赶紧闪出一条直通被抢小店的大道来,警车没停稳就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跳下来,最后下来的是个便衣。

    “这儿出了什么事?是谁报的警?”

    便衣大声叫嚷着,那情形就像审犯人,吓得没有人敢说话。两个穿制服的公安迅速把店老板扶到便衣跟前,便衣问了几句,店老板一句也没有回答上来。便衣的问话倒吓着了几个参与洗劫小店的人,他们想开溜,被机警的便衣发现了,叫属下把他们一个个给逮了起来。便衣立即借了一个肉摊审起案来,几个被铐起来的人看到便衣把一柄劈骨大斧钉在案板上,吓得都一五一十地招了。便衣兴奋起来,大声吼道。

    “这叫拿吗?这是抢,是犯法,要蹲大牢的知道吗?你们还不够坦白,这可对你们不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法律是不会饶恕你们的。你们自己说,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谁指使的?谁带的头?”

    便衣对自己的威严表示满意。吓得几个洗劫小店的人要尿裤子,他们几个一致咬定是毛狸徒弟叫他们干的,便衣问毛狸徒弟叫什么名字,没有一个回答得上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便衣立即下令带毛狸来问话,两个制服公安跳上警车去了毛家庄,便衣继续审问那几个抢劫犯,但没没等便衣问完几个人的名字,警车就回来复命了。

    “报告队长,毛狸卧床不起,病了。”

    “混蛋!你们怎么办事的,病了怎么就不带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我们办案的铁定。”便衣队长生气了。

    “报告队长,医生说毛狸患的是非典,传染得非常快,不好带。”

    “胡说,什么病我没见过,非典算什么?就算它会传染,难道我们就可以玩忽职守?藐视我们的法律?让一个抢劫主谋逃走?这次是装病指使人抢劫,下回就会装病叫人去杀人知道吗?你们还可怜他的病?再去抓人,抓不到人就别回来见我!”

    两个公安灰溜溜地跳上车,急驰而去。便衣坐在临时审讯席上没问几句话,车子又开回来了,气得便衣队长要跳起来骂,但一抬头却犯傻了,看见来的是一辆轿车,派出所长从车里钻了出来。便衣立即收敛了自己,笑殷殷地上前去汇报情况。

    “报告所长,这儿遭到抢劫,店老板也被人踩得快死了,不过还好,逮到了几个劫匪,这案子很快就会有眉目的。”

    便衣队长汇报完后,等着要所长嘉奖几句,没想到却等来臭骂,骂便衣队长饭桶、废物,最后便衣队长还因此丢了官。

    “谁让你带队到这来的。”派出所长狠狠地骂道:“你这饭桶,你这废物,有一辆拖拉机载了一车人去城里,怎么不把他们拦住,跑到这儿来瞎闹,要是他们传染一车非典回来,看你怎么担当得起?还不快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将功赎罪。记住,检讨是一定要写的。”

    “我觉得我们干这个比较拿手,也比较正道。所长,至于拦路堵车,叫交警去吧!”便衣队长觉得挺冤屈(不止是便衣队长,在场的人无不这样认为),不免有些理直气壮。便衣队长的行为大大地伤害了派出所长,抛开便衣队长顶撞派出所长不说,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里,哪来的什么交警,而便衣队长却要所长派交警去执行任务,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派出所长恼羞成怒,气不打一处出:“我现在就派你去执行这个任务,限你十分钟赶到,不然,我就撤了你这队长!”

    “你可以撤我,但得等我把这案子办完了再说。”便衣队长还是不甘示弱。

    “我现在就撤了你。”派出所长也愤怒到了极点。

    “你敢……”

    便衣队长提着案板上的劈骨大斧要去跟派出所长拼命。所长连退几步,劝戒队长冷静点,便衣队长那冷静得下来,步步逼近,后来在镇委书记和镇长的干预下,便衣队长放下了那把劈骨大斧。便衣队长继续坐到肉摊前去审案,派出所长只好派了副队长去追赶那一拖拉机的进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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