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元旦还有几天的样子,河湾大队在推土机的帮助下,很快完成了近500余亩旱涝保收农田的平整任务,现在就等把关沙岭的水引过来冬灌浇地了。上滩大队的陈宫山、何玉林在公社王书记、韩副书记耐心说服教育下,终于又挑起了上滩的担子。郑主任、王书记亲自出面,召开支部党员会议,大家理顺了情绪,统一了思想,鼓起了大干快上的干劲。郑主任及时把推土机调过去,上滩大队也掀起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热潮。
就在这个时候,省委X副书记第二次来到古城。
这天中午,正在引水工地上的冶支书、喇大队长及工作组全体成员接到去公社开会的通知,待大家急急忙忙赶到公社时,一进会议室,就见李渭生神气活现地坐在会议桌旁,大声地和张晨、袁芳说话。郭永明心里一惊,路上已听说省委X副书记到了古城。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现在一看李渭生、张晨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样子,似乎就表明了情况对郑主任有些不妙。
“老黄,你不行,才二两你就原形毕露啦。你看、你看,你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哈、哈、哈……”人还没到,就闻其声,听声音,就知道X副书记到了。
X副书记能喝酒是很有名的,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一顿不喝他就难受。这时他浑身酒气,在五、六个人前呼后拥下走进会议室,一见郑主任,嘴里嚷着:“老郑,又见面了。唉呀呀,你黑了、瘦了。这段时间太操心了,太累了,废寝忘食啊。”
“你过奖了,这是应该的。”郑主任不动声色。
待人员坐定,X副书记介绍随行人员。那个五短身材,白白胖胖,鼻子上架付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老头儿是地委黄书记,郭永明早就认识他。那位坐在郑主任旁边,精细瘦高像根麻杆的中年人是地委常委、组织部岳部长。还有郑主任的老部下县委郝书记。上滩大队除了工作队员外,支部书记陈宫山、大队长何玉林也参加了会议。他俩已明显感觉到了会议的气氛,坐在墙角默不作声,只是一锅接一锅抽烟。
会议室的炉火很旺,很暖和,但沉闷的气氛却让郭永明脊背发凉。
王书记首先汇报了全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情况。一共24个大队,个个摆开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战场,平整土地,建设旱涝保收农田;兴修水利,扩大水浇地面积。其中,工程量最大、成效最为明显的是河湾大队。在大队党支部的领导下,在学大寨工作组的帮助下,全村数百名社员群众,自力更生,大干苦干,创造了辉煌的业绩。王书记说起河湾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如数家珍,赞不绝口,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工作队长,我们的老领导郑维民同志,年过半百,和社员们同甘共苦,日夜操劳。由于过度劳累,曾经晕倒在工地上。社员们感动啊,心里感激呀,这才是我们党教育出来的好干部……”
“喂、喂,老王,”X副书记不耐烦了,敲敲桌子说:“郑维民的情况我很了解,你就不用给他歌功颂德了。你重点说说,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你们是如何深入开展批林批孔的,是如何抓阶级斗争、大批资本主义、大批修正主义、大批促大干的。啊,要抓重点,抓要害,抓本质嘛。”
王书记沉思片刻,接着汇报:“我们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组织社员群众学习中央批林批孔的文件材料,学习全省农业工作会议精神,紧密结合农田基本建设实际,深入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尤其是河湾大队……”
“你怎么总是河湾大队、河湾大队呀?”地委黄书记说话了,他那像红布似的胖脸慢慢变白了,这时他瞪着眼指指李渭生说:“你为什么不说说上滩大队,我听说上滩大队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批资本主义倾向很有成效嘛。”
王书记脸色一沉,把手中的笔记本一合,两手交叉抱在怀里,往椅背上一靠,不说话了。
黄书记一脸冷笑,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训斥:“哎,刚才还滔滔不绝,怎么一说起上滩大队你就变成哑巴啦。”
“我来说几句!”公社韩副书记接过话来:“上滩大队在工作组的指导下,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及时发现了大队干部擅自给社员退自留地、自留树等问题,对犯错误的干部开展了深入的批判斗争。但随后成立集体财产清缴小分队,向社员挖粮催款、抓人打人的作法是错误的。要知道,上滩大队许多群众的日子还不好过,交不上粮、交不上钱就抓人、打人,这是**的干部能做的事吗?这能不脱离群众吗?!”
“姓韩的你不要危言耸听。”李渭生“腾”地站起来,挥着拳头嚷嚷:“阶级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对阶级敌人、对资本主义势力本来就不能手软,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说实话,”他一指会议室墙角的陈宫山、何玉林,“他们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爬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们这些在暗中给他们撑腰、扶他们重新上台、支持他们进行复辟和反扑的黑后台,以及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们上下串通一气,压制革命运动,采取高压手段把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打下去,导致了上滩工作瘫痪,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渭生你不要猪八戒倒打一耙!”公社王书记怒不可遏,严词驳斥:“由于你们在上滩收粮要款,抓人打人,脱离群众,造成班子瘫痪,工作混乱。你们在这儿呆几个月走了,可上滩的老百姓还要生活。为了不影响党的工作,不影响群众利益,公社党委作出恢复陈宫山、何玉林同志职务的决定,这个决定如果有错误,我作为党委书记承担全部责任。”
“王玉山呐,你认为重新启用陈宫山、何玉林这种带有浓厚资本主义倾向的人合适吗?”X副书记仰脸质问。
“X副书记,你这话不对!”郑主任开始发言了,“党中央、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自留地、自留树是资本主义倾向呢?又在什么文件中说过要收社员的自留地、自留畜呢?”
“老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X副书记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反问。
“我的意思很简单,中央没有这种政策!”郑主任说的铿锵有力:“70年北方农业会议重申,《农业六十条》关于自留地制度,一般不要变动。72年全国林业会议指出,‘鼓励社员在屋旁屋后或者生产队指定的其他地方种树,自种自有’。72年4月16日《人民日报》社论指出,‘不要把政策所提倡和允许的多种经营当作资本主义倾向批判。’这里一个是‘一般不要变动’,一个是‘自种自有’,一个是‘划清正当多种经营与资本主义倾向的界限’,这难道不是我们指导农村工作应当遵循的吗?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一些地方减少自留地,也不过是由原来的7%减少到5%,它就是减到1%也是国家允许的嘛。也有一些地方收回自留地,比如说,山西的大寨,那是由于人家集体经济发展快,粮食生产丰收,农田基本建设搞得好,消灭了不适宜集体经营的零星的、分散的小块地,这也是由这些先进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决定的。上滩大队分给社员的自留地是什么?都是些边远、分散、零星、小片地,是不是一定要收回集体?我看留在社员手里也不违背政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政策为什么是党的生命,因为他和群众的利益息息相关。毛主席说,我们的**和**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的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破坏了人民的利益,我们就会脱离群众,就会遭到群众的反对。上滩工作组前一段采取的挖粮要钱、抓人打人的办法,不仅严重损害了人民的利益,而且还严重违犯了党的纪律。李渭生,你说说,你在上滩搞得这一切,有那点符合党的农村政策?”
“郑维民,你少在这儿卖狗皮膏药,我不懂什么农村政策,我就知道农业学大寨,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李渭生梗着脖子,气焰嚣张。
“你作为党员干部,作为工作组长,不懂党的政策,没有一点政策观念,怎么能做好上滩大队的工作。”郑主任义正辞严,寸步不让。
X副书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说:“好啦、好啦,都不要争啦。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说私分自留地、自留树是资本主义倾向,郑维民同志说不是,还列举了一大堆材料;我们说陈宫山、何玉林是资本主义倾向的代表,郑维民说他们是维护群众利益的好干部。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哇。我多次说过,大寨经验,最集中的是三条,就是大批资本主义、大批修正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简称大批促大干。这二十多年来,大寨七斗八斗不停步,斗一步进十步,步步斗进一路。他们早就取消了自留地、自由市场,实行车马归队、劳力归田,一心一意发展集体经济,走社会主义道路。最近,在大寨流传这样一首快板:大寨人的脾气就爱斗,七斗八斗不停休,斗得敌人垮了台,斗得孔孟之道发了臭,斗得高山低了头,斗得河水让了路,斗得七沟八梁变了样,斗得农林牧副大丰收。大寨人为什么这么爱斗,就是要始终坚持社会主义道路,防止复辟资本主义。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在现实情况下,资本主义歪风是什么?就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是‘重副轻农’,‘重钱轻粮’,就是工分挂帅’,‘个人发家致富。’自留地、自留树、自留畜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和大公无私、一心为公、巩固集体经济根本对立的,发展下去,就会瓦解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学大寨、赶昔阳,大寨、昔阳工作所以搞得好,首先是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结果,是无产阶级掌握了领导权的结果。郑维民同志刚才的发言,给我的印象是走资派的阴魂不散,仍然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陈辞滥调。这说明,搞好农业学大寨,首先要排除学大寨的拦路虎,也就是要解决走资派、民主派、老好人、坏人、蜕化变质分子这五种人掌权的问题。这民主派是什么呢,就是那些入党早,资格老,白天干,黑天跑,开口想当年,闭口打土豪,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人。我看上滩的陈宫山、何玉林就是这样的人,而郑维民和古城的老王、老韩是哪种人呢?不是走资派就是蜕化变质分子,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叫他掌握领导权呢?对这些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对这些顽固坚持修正主义立场的人,应该撤销他们的职务……”
就在X副书记大放厥词的时候,地委黄书记把县委郝书记、地委组织部岳部长叫到门外,低声嘀咕了几句。那个郝书记似乎还争辩着什么,遭到了黄书记劈头盖脸的训斥。三个人阴沉着脸重新回来坐下,X副书记也结束了他那盛气凌人的讲话。
黄书记此时正襟危坐,拿腔拿调地宣布:“为了认真落实省委X副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以实际行动为农业学大寨扫清障碍,刚才我跟岳部长、郝书记临时碰了个头,决定撤销古城公社党委书记王玉山的党内外一切职务,责成古城公社党委撤销陈宫山、何玉林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在全公社开展对他们的批判。这个决定待县委常委开会予以追认。”
“我反对!”郑主任脸涨的通红,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声喝道:“河湾大队和上滩大队学大寨运动是工作组指导的,我是工作队长,如果工作中有错误,主要应该由我负责,撤我的职可以,撤王玉山和陈宫山、何玉林的职务我有意见。在河湾、上滩学大寨运动中,我始终是按党的政策办事的,指导思想是少说空话,多为群众办点实事。在这个问题上,我问心无愧!刚才X副书记说要撤销我的职务,我对你这个省委副书记的随心所欲、信口开河感到可悲,感到可笑!作为一个**员,我有权利向省委、向党中央反映。”郑主任神情激动,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公社王书记被撤职了,上滩的陈宫山、何玉林第二次被打倒,这简直是晴天一声霹雳,把古城的干部群众震懵了。尤其是上滩大队,重新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在上滩工地上作业的推土机司机郭师傅几次托人捎话,“活已经干不下去了,还不如趁早转移战场。”
上滩大队的人心散了,公社党委重又派韩副书记住村维持。尽管如此,郑主任仍然放心不下,仔细安排了红山引水工程的收尾后,干脆带着郭永明住到上滩,而且直接住到了老支书陈宫山的家里。那天,俩人一见面,情景就显得特别悲壮。
“郑主任!”陈宫山扑过来,一把抓住郑主任的手,眼泪扑噜扑噜滚落下来。
“老陈!我来打搅你,欢迎不欢迎啊?”
“郑主任,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王书记,我心里有愧呀。”陈宫山痛苦地摇着头。
“老陈,你没有连累我,我也没有影响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咱们都是**员,**员就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要千方百计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心里没有群众,不管群众死活,还算什么**员。按照这个道理,咱不管他撤职不撤职,只要咱还是党员,就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就不能打退堂鼓。所以,你和何玉林还应当把大队的担子挑起来。”
“公社已经任命何秋生当大队书记,我再出头不合适了。”
“何秋生太年轻,在村里没有多少威信,他本人也缩手缩脚。我和老韩给他做做工作,让他先挑起这个头来,你和何玉林给他当当参谋。无论如何,党的事业不能耽误。我建议,今晚上咱们就召开个党员会,把思想统一起来,把干劲再鼓起来,不管谁当干部,都要领着社员大干社会主义。”
经过郑主任和公社党委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上滩的局势很快又稳定了,各项工作继续有条不紊地展开。
郭永明发现,郑主任依旧忙忙碌碌,似乎并没有把X副书记的威胁放在心上。然而,到了夜深人静,却常见他紧皱眉头,沉思不语。经过几天思考,他开始奋笔疾书,常常一写就熬到半夜。过了元旦,郑主任怀揣厚厚一沓子材料,叫上河湾喇建国小两口,又一次去了省城。待到第二天回来时,脸上堆满了微笑。郭永明心中欢喜,着急地问:
“问题解决啦?”
“什么问题?”
“你的工作问题呀。”
“现在形势这么复杂,哪有那么容易解决呢,听天由命吧。”
“问题没解决,你高兴什么?”
“噢,我高兴什么?是有高兴的事啊。你知道吗,喇建国那小子的病治好了,她媳妇已经怀上啦。”
“啊,真的?喇老汉这一家可得好好感谢你呀。”
“感谢什么,不过,这一下可就治好了喇老汉多年的心病。”
“人家的心病治好了,可你的心病却越来越重了,连我们也一起跟着受传染。”
“小郭,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在古城这几个月,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但毫无怨言,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
“郑主任,你太客气了,短短三个多月,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真正**员的形象,一个老八路、老干部的优秀品质,这将是我今后一辈子受益无穷的呀。要说谢,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的培养教育,谢谢你的言传身教!”
在上滩,郭永明和袁芳见面的机会多了,然而,由于张晨和她形影不离,郭永明却很难和袁芳单独约会。他俩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交谈了,一是郭永明跟着郑主任东跑西颠,顾不上;二是袁芳对他也越来越冷淡,即使碰到一起总也借故躲避。郭永明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即将投入张晨的怀抱,他感到伤心、感到委屈,但又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相信和袁芳一年多的恋情在这么短时间就化为乌有,他不相信袁芳是那种虚荣势利、薄情寡义的小人。他想和她认真地谈一谈,说不定可以柳暗花明,挽回这处在危机中的恋情。这天下午,他听说李渭生带张晨回省城了,晚上便壮着胆子去找袁芳。
袁芳、于彬彬正躺在炕上看书,看到郭永明,于彬彬下炕要走,袁芳伸手拉住,说:“正好,我要去工地上给郭师傅送水,我跟他一起出去走走吧。”
河谷的冬夜分外寒冷,天空繁星密布,弯月象只小船挂在天上,沉静的夜空中,村西推土机的轰鸣声、社员们的说笑声显得分外清晰。上滩大队学习河湾村的做法,组织社员轮流作业,昼夜奋战,推土机人歇车不歇,千方百计加快工程进度,力争一开春,就把关沙岭的水引到新平整的梯田里来。
郭永明提着两只暖瓶默默跟在袁芳身后,待经过村口麦场时,他停下脚,低声建议:“咱俩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袁芳似乎踌躇了一下,扭身向路边的麦垛走去。郭永明紧跑几步,放下暖水瓶,赶紧扒去草堆上的积雪。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田野里、麦垛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净,麦草还湿漉漉的。
“算了,天这么冷,站着说几句就行了。”袁芳的话里非常冷淡。
“咱俩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那你就说嘛。”
“我、我……”郭永明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你不说我就要说啦。”袁芳显得不耐烦了,“要我说,咱俩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是我家里不太同意,二是我觉得咱俩也不太合适。”
“为、为什么?”
“俺爸爸一直对你们老家没有好印象,说你们那个地方穷,人奸猾,不好相处。”
“你、你这都是借口,以前你怎么没说我们老家不好,咱俩刚恋爱的时候你还说我老实,现在怎么说起奸猾来啦?”
“我这是泛指,并没有说你。”
“你觉得咱俩哪点不合适?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你指出来,我一定改,好不好。”
“你也没哪点做得不好,也没惹我生气,我就是觉得咱俩不合适。”
“为什么?”
“你怎么总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也看见了么,张晨现在一直追我,你和他比起来,我觉得他比你更合适一些。”
“他比我合适,他哪点合适,不就是X副书记的外甥吗,你想攀高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郭永明气愤地叫起来。
“你也不用大声嚷嚷,说我攀高枝我也不否认,张晨家就是比你家强。我这个人比较实际,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看X副书记将来前途远大。你知道吗?他和中央首长有联系,中央首长很欣赏他,明确说他是咱们省正确路线的代表,要不然,李渭生他们怎么会跟得这么紧呢?”袁芳突然压低声音说:“咱俩好了一场,作为朋友,我劝你离郑主任远点。你没听X副书记说他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吗?他就是受省委贺书记的器重。不过,我听说,X副书记向中央首长反映咱们省的问题,中央首长很重视,用不了多久贺书记就要靠边站了。现在X副书记说话很管事,今天,李渭生他们回去,就是省委组织部找他们了解情况,听说还准备找我谈呢。”
“好、好,你愿意抱X副书记的大腿,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郑主任是个好人,你千万不要鬼迷心窍,助纣为虐。”郭永明悲愤满腔,扭头朝大路走去,扯着嗓子大叫:“好啦、好啦,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李渭生、张晨回到上滩以后,四处散布流言蜚语:什么郑维民犯方向路线错误啦,什么郑维民破坏农业学大寨啦,郑维民很快要停职检查啦,等等。郑主任听说后,心情更沉重了,神色更冷峻了。郭永明为此忧心忡忡,躺到床上的时候,曾几次劝老头子:“你也到省上跑一跑,找省委领导反映反映。”
“没有用,跑也白搭,现在就是这么个气候。”郑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就由着李渭生他们四处诬蔑你、诽谤你?”
“是非曲直自有评说,我相信邪不压正。别理那一套,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听拉拉蛄叫还不种麦子了吗?”
那段日子,郑主任像交代后事似的,对工作抓得更紧了,从早到晚河湾上滩两头跑。郭永明担心他再病倒了,象警卫员似的随时跟在他的左右。河湾的红山引水工程正在收尾,冶支书表示,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在工作组撤离前全面竣工。上滩由于推土机帮忙,也平整了300多亩土地,尽管还有数百亩的开发潜力,但因为排队争推土机的太多,过了元旦不久,推土机就被别的地方拉走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郑主任分别召开了河湾和上滩的党员会。郑主任对冶支书、喇大队长说:“红山引水工程完成后,应抓紧上围河造田工程,开春之前,先把围堰搞起来,等到解冻,就利用关沙岭的水和西山的土,挖坡取土,借水淤田。按红山引水渠的流量,每天组织400个劳力,分三班倒,我算了一下,一天就能淤两亩田。现在红山引水渠下游干渠、支渠正在配套,我们要抓住这个空档,抓紧把河淤起来。淤起来的地最好搞成果园和苗圃,通过自己繁育苗木,植树造林,减少水土流失。将来集体有了积累,一是下决心自己搞提灌,进一步扩大水浇地面积;二是争取在西山建个砖瓦厂。农村以后发展了,社员们盖新房子,少不了用砖瓦,这也是多种经营嘛。”
对于上滩的工作,郑主任安排的更细了。一是始终坚持平整土地、开发梯田不放松;二是围河造田,开发黄河荒滩,争取再造五、六十亩良田;三是利用滩大水浅的优势开挖鱼塘;四是发展集体林果,植树造林,绿化荒山。郑主任还分别找陈宫山、何玉林和何秋生谈话,要求陈宫山、何玉林“以党的事业为重,不计较个人得失,全力支持何秋生的工作。”何秋生则激动地表示:“经过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我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上滩有陈支书、何大队长掌舵,我一定甩开膀子干。”
还有一个礼拜,工作组就该撤离了,郑主任仍和社员们一起战斗在上滩的围河造田工地上。有陈宫山、何玉林当后盾,何秋生指挥社员们抬石头、垒围堰,老人们用铅丝编成笼子,年轻人四处捡石头、填石头。更有许多社员在河北岸的一座小土山上抡镐挥锹,铲土运土。数十辆架子车你来我往,形成了一幅战天斗地的英雄画卷。郑主任像酗子一样抱起一块块几十斤沉的石头垒围堰,社员们心疼他,把他拽到一边,他又从社员手里抢过铁锹,爬到坡上铲土装车。正干得起劲,突然河堤上驶来一辆吉普车,机关车队的司机衅挥着手吆喝:“郑主任、郑主任!”
郑主任象有预感似的,一拽身边的郭永明,说:“单位来人了,一块过去看看。”
司机衅神色木然,勉强笑笑,说:“葛副秘书长来了,在公社等你呢。”
“有什么事?”郭永明打听。
“不知道。”
一路上,衅默默无语,郑主任紧锁眉头,郭永明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象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在公社那间会议室,葛副秘书长正和韩副书记低声交谈,一见风尘仆仆的郑主任,忙迎出去,叫了声:“老郑!”眼里就已经闪着泪花。葛副秘书长也是刚解放不到两年的老干部,跟郑主任是多年的老朋友。
“是不是又让我靠边啦?”郑主任苦笑着问。
“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停职反省,昨天刚决定的。”
“撤职、停职,没什么区别,都是被打倒了。”
“老郑,想开点,别有什么思想负担。”
“老葛,没什么,我早知道在劫难逃。我估摸着,这几天通知就该到了。”
“唉,这个X副书记,一点也不通融。我给他建议,统共不到一个礼拜了,有事等你们回来再说,可他把眼一瞪,说那怕是明天撤离,今天也要把你叫回来,让古城的社员群众知道知道这场斗争的结果。这不,让我接替你,干一个礼拜的工作队长。唉!”
“我现在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是非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呀。”
“他呀,整你并不是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清楚,我心里很清楚。不知贺书记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在北京住院呢,情况比你好不了多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交谈着,在一旁的郭永明和韩副书记心情沉重,几乎要落下泪来。
葛副秘书长紧紧握住郑主任的手,说:“老郑,今天咱们破破例,讨古城一杯酒喝。老韩,你让食堂做俩菜。”回头又吩咐郭永明:“小郭,你去把老郑的行李带回来,你记住,老郑被停职的消息,对谁都不能说。”
郑主任走了,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停职反省,他应该反省什么呢?几个月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真心实意为群众做好事、办实事,得到了群众的广泛赞誉。相反,李渭生、张晨借突出政治之名,行破坏经济之实,纯粹是一个口头革命派。这样的人反倒成了正确路线的代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工作组今天要撤离了,河湾大队的引水工程今天也举行竣工典礼。
天刚蒙蒙亮,全村的男女老少像过节一样,身穿节日盛装纷纷涌向村北的土龙沟,这里已经平整成大块大块的水平梯田。在一块近百亩的台地上,村里搭起了台子,挂起了横幅,插起了一面面彩旗,姑娘们扭起了秧歌,酗子打起了锣鼓,到处是欢歌笑语,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工作组的同志们赶来了,公社领导赶来了,周围十里八村的社员们都赶来了。
上午九点,在欢乐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关沙岭电灌站提闸放水了,浑黄的河水翻滚着浪花顺着红山水渠向东流淌,与会的社员们沸腾了,孩子们追逐着水头,年轻人互相泼水嬉戏,有几个老人竟捧起冰凉的渠水喝到嘴里,连声说:“甜、甜水呀!”
“河湾大队红山引水工程竣工典礼现在开始!”随着喇大队长高声宣布,会场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社员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河湾大队全体社员群众经过近一个冬春的艰苦奋斗,大干苦干,平整了近500亩水平梯田,开挖了2000多米的水渠,今天终于引来了甘甜的黄河水。”大队支书冶占祥铿锵有力、富有感情的讲话,激起了大家一片欢呼。
“同志们,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能增加这么多水浇地,能凿开红山引来黄河水,应该感谢谁呀?我们应该感谢省里派来的学大寨工作组,是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党的关怀,带来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大寨精神。尤其我们应该感谢工作组的郑维民主任,他在咱古城,在咱河湾,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为人民服务,为人民造福,是他带领我们治山治水,改变了河湾的面貌……”
“郑主任怎么没来?”
“郑主任到哪儿去了?”
“听说回省城了。”
“郑主任可是个好人呐!”
会场上人们议论纷纷。突然,河湾大队的冶光洪冲到主席台前,高声问道:“郑主任到哪儿去啦,今天引水工程竣工,应该请郑主任来呀!”
“对,请郑主任来!”
“我们想见郑主任!”
会场的秩序有点乱了。冶支书昨天两次去上滩邀请郑主任,都被告知“回省城了”。他不知有什么急事能让郑主任错过他盼望已久的红山引水工程竣工的日子。这时他用企求的眼神望着公社韩副书记。韩副书记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皮。只负责了几天工作队的葛副秘书长没有到会,他了解群众对老郑的感情,他不晓得如何回答群众的提问。
“郑维民犯错误啦,他被停职反省啦!”张晨站在人群中大叫。
“为什么?为什么?!”群众纷纷质问。
李渭生摇头晃脑地嚷嚷:“他搞唯生产力论,破坏农业学大寨……”
“你放屁!不搞生产,让社员喝西北风啊?”
“饿他三天,看他还说不说这种混帐话!”
“打这俩王八蛋!这俩狗东西成天告郑主任的黑状!”
社员们挥舞着拳头向李渭生、张晨冲去。
“贫下中农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不要冲动,不能违反政策……”韩副书记带领冶支书、喇大队长拼着命把李渭生、张晨从无数拳脚中解救出来,并迅速让人把他俩送出村去。
郭永明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他的眼睛湿润了。人间自有公平在,最难得的是民心呐。他突然想再去看看村边的黄河,随即挤出人群,缓缓向红山走去。从红山渠上观望,脚下的黄河虽然不像秋天那么宽阔无垠,但仍浩浩荡荡、汹涌澎湃。大河好似从天而降,浊浪排空,声如巨雷。那红山脚下一个连一个的旋涡,象一个个吞噬万物生灵的“黑洞”,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突然郭永明发现河面上漂来一只羊皮筏子,犹如浪里的一片树叶在湍流中起伏。筏子上一老一少两个筏工紧握木浆,奋力博浪。大河波涛滚滚,小旋涡连着大旋涡,象沸腾冒泡的热汤,惊涛骇浪时而把筏子抛上浪尖,时而又把它拽进低谷。由于落差太大,筏子象箭一般冲向红山,很快陷入了激流中的巨大旋涡,筏子在车轮般的旋涡中回旋、打转,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郭永明在山腰上看得心惊肉跳,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见老筏工神态自若,一边挥浆划水,一边吆喝指挥,俩人找准水流方向,齐心协力,劈波斩浪,眨眼间筏子冲出了旋涡。随后,避崖躲礁,压波冲浪,随着那滔滔河水顽强地向东飘流而去。
远处,筏子客嘹亮的唱起:“花儿本是心里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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