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鬓白未曾记日月,山青每到识春时
汉阳街的辉煌早已经过去了,夕阳映照下的它就像是个迟暮的美人瑟缩在临近的马路刚兴起的高楼大厦中。只有那些老房子精美而又陈腐的雕窗画栋诉说着它昔日的繁华,青滑的石板路上像是随时会响起某个小脚贵人的下轿声。
虽然是夏天,但日头偏西,冷清的汉阳街竟有一种秋天的肃杀。
在街的尽头肖鹏毅找到了米拉照片中的那家玉器店。房子比照片中看起来还要陈旧,店门两边的两扇镂着牡丹花的木窗敞开着,照片中的女人正是倚在左边的那扇上,现在那扇窗却空空的,风扑扑地吹到窗梁上,又被挡了回来,夹着牡丹的香味,划过了肖鹏毅的鼻息。
他抬头看了看店门上挂着的一块匾,古雅地写着“紫玉小筑”四个大字,他兴奋而又胆怯,在门外踌躇着。
一阵风又带来淡淡的牡丹香,像是在招呼他进门,他终于提起脚跨进了门槛。
落日的微光照进来,在有些暗的屋子里投射出了一道斜斜的光影,在光影中漂浮着许多微尘,像是扑光的飞蛾。店内的陈设简单而雅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长长的柜台,一块块温润的玉被绒布衬着,在淡雅的柔光下透着纯粹而诱人的光。
店里没有人,只闻到越来越明晰的牡丹的香,通往里间的一扇木门虚掩着,人影闪动,传出了谈话声。
肖鹏毅顺着人声朝里间走去,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夫人的侧影。
“都在这里了,你慢慢挑啊。”响起了一个悠然的女声,这声音肖鹏毅听来恍如梦音,只是说话的女子的身影被门挡住了,只看到一双细长、柔皙的手如盛开的莲花般在门隙间若隐若现。
“这么多啊,看得我眼都花了,你来帮我决定吧。”那贵夫人说。
静默了一会儿,那柔缓而迷离的声音又响起:“这个吧,是缅甸玉,翠色明暗就如国画点皴,所以叫‘苍山点翠’,这玉沾了东方的木气,可以调人的运程,只是我可不可以知道夫人的属相?”
“我属龙,怎么了?”那贵妇人把那块名为‘苍山点翠’的玉镯戴在手上又拿了下来。
“哦,那是不克的,夫人可以放心戴。”
“今晚的宴会我会穿宝蓝色的礼服,可还压得住?”
“这翠色不扎眼,配宝蓝正好。”
“好吧,我就相信你的眼光。”那贵夫人笑眯眯地说,“呆在汉阳街也真委屈你了,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你这店开到闹市区的话,凭你对玉的眼光,这营业额肯定翻倍。上次和你说的那个空铺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资金问题的话你开口,我借你啊,就当我投资,那地段可是好得不得了。”
“再说吧。”那声音淡淡的。
贵夫人叹了口气走了出来,看到肖鹏毅站在门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向内喊:“有客人。”说着就走了出去。
肖鹏毅的心怦怦直跳,手心也出汗了。
半掩着的门轻轻地被推开,那双细腻的白手先伸了出来,一股幽沉的牡丹香,从四周向他聚拢过来,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个细胞。
他觉得晕晕的,平了平气,那女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起了那个梦,眼前的是那个紫衣的她,原本遥远,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女人,甚至可以看到她润滑白皙的皮肤泛出的柔嫩的光泽。
仿佛有狂虐的海啸向他袭来,他觉得站不住脚,周身充盈着天崩地裂的感觉。
“先生?”她轻声说,神情端然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看到的依旧是她眉波里的笑意。
如梦中一样,她一身紫,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头发盘了起来,随意地插了一把半月玉簪。她虽然笑着,但一股无法掩饰的惆怅和孤寂在她的眼中闪动。
“先生?”她又说。
“哦,”他觉得自己太失礼了,“不好意思。”
“买玉吗?”她的手指轻缓地触摸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是啊。”他想也不想就说,难道说是为了来看她。
“买给自己吗?”
他摇摇头,但马上又后悔了。
她的脸上显出淡淡的失落,“一定是送女朋友的吧,现在很少男孩子有你这样的心思啊,买玉送自己喜欢的人,过来这里看看吧。”
“嗯。”他硬着头皮走到了柜台前。
那里一块块精美的玉器并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仍往她的身上飘,像个考古学家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
她察觉到了他在看她。
他清咳了一下说:“刚才进来的时候店里没有人,不怕小偷吗?”
“不怕。”她答得很干脆,看他尴尬的样子就说:“我这店里生意本来清淡,全靠些老客人捧场,要是人多了我还真不习惯呢。我给你介绍一下吧,既然是送喜欢的人那一定要好好挑喽,现在的女孩子喜欢新潮,太传统的款式怕她不中意的,这里都是一些新款的东西,不贵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肖鹏毅实在对那些东西提不起兴趣,随意地挑了一串彩色石连成的手链,他想米拉应该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吧。
付了钱,他依旧流连在柜台前,用余光偷瞄她。
她好奇地问:“还想买什么吗?”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他搔着头冲她傻傻地笑着,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低头微笑着,指了指店外的招牌。
“紫玉?”
她点点头,“我姓李。”
“姓李?”他稍稍有些吃惊,“你的小名叫小玉?”
小玉!李紫玉收拾柜台的手忽然僵住了。小玉?是她自己吗?许久没有听见人这么叫她了,几乎忘却。
她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但青涩的男孩子,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如同春天的幼芽开始萌发。
忽然他看到在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白色的玉,样式简单,周边雕成了云状。
“这块,”肖鹏毅指着她脖子上的玉,但他很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看看这块玉。”
一种惊讶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脸上,她紧紧地盯着肖鹏毅。
“可以吗?”
“可……可以。”她取下了玉,声音颤抖着。
他的手触摸到了那冰凉的边缘,一丝翠色在白透的玉身内漾开来,玉渐渐地变成了淡翠色,“这玉真奇怪,怎么会变色啊?”
“他会使这块玉变色!”
她耳边猛地响起在许久之前听到的这句话,她后退了几步,目光闪烁了起来。
“你怎么了?”肖鹏毅说。
“没……没什么?”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牡丹香,和小时候家里院子里种的牡丹一样的味道,她似乎有些醉了。
肖鹏毅走后,李紫玉早早地关了店门。走到了二楼的房间,打开了一瓶花雕,自斟自饮起来。
他来了,真的应了那句话,任何曾经失去的东西都可以在这条街上寻回来。
这一天,她等了多久?
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心潮澎湃了,但依然端着架子,不动声色,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现在她恨起这样的自己来了,为什么不马上告诉他一切,万一他不再来了怎么办?至少要他留个地址吧。
她猛喝了几口,这原本应该是醇厚的陈年花雕此刻竟然有些割喉,一下子后劲就上来了,头开始发晕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夜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她慢慢解开旗袍的衣襟,远处是灯火通明的都市夜色,转眼间又起了好多高楼。
酒劲一阵阵上来,微凉的夜风吹散了不少醉意,可她的眼前越来越迷蒙,像被蒙上了一层纱帘。
这次,她真醉了。
上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就像是开战的号角,饿得如狼似虎的学生冲锋陷阵般地涌出教学楼奔向食堂,几个冒失的男生拿汤匙敲击着铝制的饭盒,印第安人那样口里发出怪叫声。
一时间偌大食堂里的十几个窗口前排起了如龙的长队,人声嘈杂,嗡嗡嗡的,午饭时这里的人比苍蝇还要多。
“给你,我减肥!”米拉夹起一只鸡腿放到了肖鹏毅的饭盒里,他们面对面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这里比较安静。
由于米拉的教室在一层比起在教学楼顶层上课的肖鹏毅自然早到食堂,所以每天米拉总是买好了肖鹏毅的那份坐在这个角落的位置上等他。
肖鹏毅低着头扒饭,没有反应,神游太极。
“下午没课,我们出去走走吧,嗯?”米拉的手在肖鹏毅面前晃了晃。
肖鹏毅抬起头,无神地看着米拉。
“下午出去走走吧,天气不错的啊,没有前几天这么热了,去江边走走怎么样?”
“不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肖鹏毅目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
“重要的事情?”米拉放下了送到嘴边的食物。
“哦,是、是论文,要查一点资料,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
米拉的唇边泛起一股酸楚的滋味,她咽了咽,依旧笑着。
其实肖鹏毅心里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也想出去散散心,可是希望一个人。自从见了那个叫李紫玉的女人后,他就无法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剔除,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他日照的镜中,出现在校园小池的波光中,出现在明媚阳光反射的七彩中,她紫色婀娜的身影无处不在,甚至在这大街上每一个人漠然的神情中他都可以看到她。
肖鹏毅踩着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枝叶映在地上的亮点,若有所思地走着,等他发现所走的路并不是去市图书馆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他真正想去的地方了,那个地方就是紫玉小筑。
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了,他就这么走了几个小时。
一走进汉阳街像迈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汽车的喇叭声,没有喧闹的人声,仿佛是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静谧的年代。
紫玉小筑如往常一样门口罗雀,肖鹏毅的手紧紧地抓住门栏,手心里冒出了粘腻腻的汗水,牡丹香又飘了过来,像欢迎老朋友似的。他精神一振,走了进去。
“你来了啊?”李紫玉一见了他就松了口气,温婉地笑了笑。
她的态度明显比上次亲切了,肖鹏毅心里有点纳闷。
“她喜欢吗?”她试探着问。
“什么?”
“那手链。”
肖碰毅轻轻地点了点头,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了,指尖触到了一阵凉意,那串彩石手链一直放在那里。
“那就好。”李紫玉笑着说,心里却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噬咬,但是那么久的沉静生活让她变得波澜不惊,在她的脸上永远是简单的笑:“晚上有事吗?”
“没有,没有!”肖鹏毅欣喜地说。
“那就帮我关店,我带你去吃饭,反正现在这个时候没有生意,早点关门,你喜欢吃什么啊?”
“随便。”他真的有些大喜过望,这算约会?他美滋滋地想着,可看到李紫玉无瑕的脸,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吃斋菜你不介意吧,我不吃荤的,附近有一家做的斋菜不错,行吗?”
李紫玉不像其他独立撑起一家店的女老板那么干练,相反无论做什么她的动作总是非常悠缓,每天关店前,她总是要将那些玉放在手心里,温柔细致地擦拭一遍,所以等到他们终于收拾完了,天已经黑漆漆的了。
夜晚的汉阳街更是清冷,甚至给人阴森的感觉,灯光有如阴天夜晚的星辰般寥落。
肖鹏毅紧跟着李紫玉的脚步,暗夜中她的身影看来如此的单薄,夜风吹开了她披肩,上面的流苏飘到了他的脸上,轻搔着他的脸,周围的一切恍恍惚惚,他像发了烧,脸变得滚烫。
“就是这里了。”李紫玉的声音把肖鹏毅从遐想中唤了回来。
肖鹏毅抬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家小饭店的门外。这家饭店与“紫玉小筑”一样是古雅的中式风格,却不像“紫玉小筑”那般冷清和陈旧。灯光透过两块大的落地玻璃,照亮了店前的一片暗地。店里明晃晃的,坐了不少食客。
“爱玉斋。”肖鹏毅轻声念着饭店的招牌,颇为暧昧,想着它似乎有更深的涵义,心底涌起一股莫明的醋意。
李紫玉推开了店门,柜台前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见到了她,马上迎了上来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说:“李姐啊,很久没来了。”
“飞飞,你们老板在吗?”
“当然,每天都在等你呢,那小间天天为你留着,生意再好也不让别的客人入座的。”那个叫飞飞的服务员向李紫玉眨了眨眼睛。
说着两个人走到了一扇画着牡丹的大屏风的后面,这里气氛比外面幽静了许多。
餐具都十分雅致,飞飞帮李紫玉拉开了椅子,李紫玉脱下了披肩,坐了下来。
肖鹏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巧的餐厅,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灯光给玫瑰色的墙壁镀上了一层醉人的金色。
“你们坐一会儿,我去叫老板过来。”飞飞拍了拍李紫玉的肩膀说,然后抬起脸,奇怪地看了看肖鹏毅,眼中闪过的一丝敌意被肖鹏毅牢牢地捕捉住了。
飞飞点了个香熏就走了出去,清雅的牡丹香在小小的单间里飘散开来。
不一会儿屏风外响起了一阵迟缓的皮鞋声,是那种老式的圆头皮鞋的声音。
李紫玉转头,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入口。
肖鹏毅着实地吃了一惊,不仅因为这家品位颇高的餐厅的老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更因为这个老男人有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和一双清澈的深陷的眼睛。
他是个犹太人。
“乔治!”李紫玉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不似肖鹏毅以前看到的那种冷冷的笑。
“嗨,我的美人,很久没来了!”那个叫乔治的犹太人笑容满面,苍老的脸上闪出了青春的神采,他温柔地把手搭在李紫玉的肩膀上。李紫玉出乎肖鹏毅意料地握住了搭在她肩膀上那只嶙峋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两人之间亲昵的举动引起了肖鹏毅强烈的不满和困惑。
一袭黑色的紧身T恤使乔治的身体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岁月一道道深纹布满了他的脸。
“你带了朋友来啊?”乔治温柔地和李紫玉寒暄后惊奇地发现了坐在对面的肖鹏毅,“不介绍一下吗?”
“哦,”李紫玉抱歉地对肖鹏毅笑了笑,“他是、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叫……”李紫玉这才意识到她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自己请他来吃饭实在是太冒失了,她的脸红了起来,如纯净的少女。
“我叫肖鹏毅。”肖鹏毅勉强冲着乔治笑了笑,又把眼光移向了李紫玉,心又变得温柔。
“鹏毅,鹏毅,好名字啊!”乔治闭上眼睛,吟哦着他的名字,“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没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肖鹏毅有些惊喜地看着一个老耄的犹太人字正腔圆地念着《逍遥游》,心里不免对这个犹太老人产生了好奇。
“乔治从小在中国长大,很痴迷中国的文化。”李紫玉仿佛看穿了肖鹏毅的心思,“这家‘爱玉斋’是他一个人经营的,他对中国饮食特别有研究。”
“哈哈,是我嘴馋而已。”乔治豪爽地笑了笑,“对了,你们想吃些什么啊?照老样子吗?”
李紫玉点点头。
“最近又有新菜了,玉丝年糕,是饭后的甜点,紫玉你爱吃甜的东西,一定会喜欢,而且样子也白白素素的。”
“那来一盘吧。”
“好,老样子,我去给你们做!你不来,我很久没有亲自下厨了。”
“不用了,让你的徒弟们做吧,你年纪大了,厨房那些油烟对你的身体不好啊,你这样我都不敢来了。”李紫玉关切地说。
“什么话,别人做的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让你吃到最好的,我的身体还很壮实啊!”说着乔治要表演俯卧撑,被李紫玉拦住了。
“爱玉斋”的斋菜果然是不同凡响,肖鹏毅的胃习惯了大鱼大肉,可是现在面前的素菜他吃得津津有味,在清清爽爽的淡雅中也吃出了的色香味。
“饭后甜点,玉丝年糕到!”乔治夸张地把餐盘在空中回旋了一下,放到了餐桌上,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漫在觥筹间。
乔治脱下围布,坐到了李紫玉的身边,“尝尝,看看有什么特别?”
李紫玉夹起一块如白玉一样年糕细细地咬了一口。
“合不合口味?”
李紫玉抿了一下嘴,露出孩子般惊奇的神色,“开始是淡淡的甜,回味一下却有牡丹的香味,是怎么做的啊?”
“哈哈,简单,牡丹花瓣沤出一盆清水,在做之前把年糕在牡丹水里浸上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说着简单,做着难,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李紫玉夹起一块放到了肖鹏毅的碗里,“你尝尝看。”
乔治的脸沉了下来,绷得紧紧的,看着肖鹏毅把那块玉丝年糕放到嘴里。李紫玉握住了乔治放在膝盖上的手,乔治的眼眉一下子舒展了开来,他们的眼神彼此交汇,暗暗交换了两人心底的秘密。
“真的很好吃!”肖鹏毅又夹起一块,并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微妙,“不过我觉得那盘最好吃。”
“哦,是麒麟豆腐!”乔治说。
“豆腐?这盘是豆腐?”肖鹏毅瞪大了眼睛。
“本来要用火腿的,现在我用胡萝卜代替了,看来男生喜欢吃豆腐啊!”
肖鹏毅和李紫玉都会心一笑红了脸。
“说到豆腐做得最好的还要说是袁枚。这里面有一个典故。一次,他在蒋戟门家吃蒋手制的豆腐,吃得非常满意,‘一切盘飧尽废’,于是向蒋求赐烹饪法。这时他已经归隐,蒋笑道:‘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你若肯为豆腐三折腰,我就告诉你。’没有想到袁枚真的向上三揖,蒋才始授其方。回家后,袁枚他如法炮制,果然宾客咸夸。后来,毛俟园作诗咏其事曰:‘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调。谁知道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一折腰。’”说到有趣处,乔治花白的眉毛不停地挑动着,“哈哈,看来嘴馋的中国人古已有之啊!”
“乔治一直把自己当成中国人的,对中国文化比我了解得多啊!”李紫玉手托着下巴,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有时间我们可以切磋一下,哦,不是我应该多向你学习。”肖鹏毅渐渐欣赏起这个不可测的犹太老人。
“你年轻,还有很多的时间学啊,慢慢来。”乔治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
“我去一下洗手间。”李紫玉拍了拍乔治的肩膀,走了出去。
乔治拿起面前的青花酒杯,脸色变得沉重,目光不停地在肖鹏毅身上游走。
“怎么了?”肖鹏毅摸摸自己的脸。
乔治把杯中的酒一引而尽,润湿的青花底映出他苍白的笑容,“好好对她。”
“什么?”
“你知道吗,任何曾经失去的东西都可以在这条街上寻回来。她终于找到了她曾经失去的,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她带来‘爱玉斋’的男人。”
“你爱她?”肖鹏毅从他老耄的脸上看出满是对李紫玉的柔情。
乔治把玩着手里的酒盅,“爱,对中国人来说是多么难懂的词啊。儒家避免谈情,讲的是人伦道德,任何人类的寻常情感都受着三纲五常的拘限。道家崇尚忘情,超越于情,说白了,追求的就是个无情境界。而佛家则是最忌讳谈情,视情为万恶之源。逃不出这三教的中国人,对爱情的态度总免不了暧昧和犹豫的,一部《红楼梦》‘大旨谈情’就被禁了百年。‘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便是跳出了避情、忘情、讳情圈子后对《红楼梦》最好的注解,写这话的是淳颖,多尔衮的后人。”许是不胜酒力,酒盅在他的手里摇摇欲坠,几乎拿不住了,人也糊涂了些,可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尤其面对肖鹏毅这样的后生,“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迷住了,我也是中国人,一谈情就焉了,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她,直到我16岁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
“16岁?”
“哦,我醉了,胡说的,年纪大了,酒量真的是不行了。”
李紫玉轻轻地走了进来,飘然入座。
乔治的脸微红,或许是酒力的缘故。
肖鹏毅反复咀嚼着乔治刚才的话,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雾。他看着李紫玉的脸,神情间有种雍容,与他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犹太是个很奇特的民族,被其他种族排挤,总是流离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没有自己的领地,但是他们并没有被灭绝或者被其他的民族所同化,他们在蒙受了千年的深重的灾难后,依旧倔强地凭借自己出色的头脑在各个领域向世人宣告他们的存在。一个犹太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犹太民族中的一员,在这一点上,乔治是个异类。
他的祖父辈死于上世纪残酷的种族灭绝,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随父母从匈牙利逃难到了中国。虽然对那个多灾多难年代的中国来说他只是个外来者,一个寻求庇护的弱者,而他也从小被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孝笑话他的大鼻子,但在他的心里却埋下了自己是中国人的种子。尽管父母从小教育他是个犹太人,但在他的心里孔子比摩西要神圣,当他的父母发现他中国化的苗头时,一切已经晚了,即便是关禁闭或是棍棒的严打也不能把中国人的因子从他的心里根除,或者他流的原本就是中国人的血,他真是个异类!
或许是因为她。
他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她,因为每一次见她,他都有“初尝人间第一香”的感觉。
从他记事起她就住他的隔壁。
那个时候的女子流行穿旗袍,他每每见她从阁楼上下来,一双白生生的玉腿,在开衩的旗袍间若隐若现,犹如清明夜的月光柔熟而皎洁。
她高跟鞋踏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的熟悉的声音又仿佛回荡在他的耳边,就像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那是个仲夏的夜晚,一场狂暴的风雨即将来临。
潮湿而闷热的空气给木地板洒上了一层水雾,因而她的高跟鞋的声音与往日不同,有些沉闷和凝重。
她从楼上下来。
李紫玉从楼上下来,她早已经听到邻居那对犹太夫妇和他们那个处在半黄不青年纪的儿子的争吵声,她听到了这对夫妻针对她的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她假装没有听见,忍耐着,吵闹声从隔壁一直到她的楼下她觉得有必要下去平息这场有关她的争吵,她手紧紧地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地下楼。
她先看到的是乔治那张半成熟的脸,唇边刚长出的几根青色的细毛在大厅微亮的灯光下闪着青涩的光,她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是在愤怒中挤出来的笑,让她感到伤感。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乔治母亲,那个被动荡的命运折磨得干枯而神经质的女人冲着她喊道:“你这个魔鬼!所罗门王会收拾你的!你这个吸血的魔鬼!”
她的愤怒分为两半,一半源于母亲的天性,她无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爱上了这个女人。两家人本无来往,即便是在巷口偶尔遇上了也是彼此低着头擦肩而过,她想不通儿子怎么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呢?而且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他们寄居在中国,但她认为总有一天会回到犹太人居住的地方,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与异族女子结婚的!另一半纯粹是女人的嫉妒,这个女人为什么总也不老,搬来的时候她的儿子才满月,这个女子就如现在的容貌,可是如今她儿子16岁了,16年在她的脸上和心里已经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可是这个女人一如当初她所见的一般年轻美丽。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的自尊心都会受到严重的打击,现在她儿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这个女人,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闭嘴,妈妈!”乔治大叫起来,李紫玉看到了他而头上因为愤怒而暴出的青筋,她想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巴掌声。
“你是个犹太人!你是个犹太人!”乔治的父亲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向乔治脸上拍去。
“别打他!不要打啊!”李紫玉想去阻止却被乔治的母亲推了回来,她倒在了角落,觉得灯光变得更加昏暗了。
“李姐姐!”她听到乔治的声音,本来男孩子变声期粗粗的声音因为喊破了嗓子而更加的沙哑,他又喊了什么,可是后面的话被忽然响起的雷声吞没了。
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乔治摔开了父母的拉扯冲进了雨帘里,渐渐不见了踪影,他父母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李紫玉撑起自己的身体,倒了杯茶,坐了下来,绿得可人的明前龙井在杯子里舒展开来,根根立在了水中,勾人的茶香竟在室内弥漫开来,说不清也道不明。
此刻她的心绪却无法像这茶水一般碧绿明净。
她不想招惹任何事情,她活着只为一个目的,许久前在那人面前许下的愿,她依旧执着地追求着,因此她不想招惹别的男人,而现在她却被一个在她眼里还是是个孝子的男人招惹上了。她看着他长大,她也将看着他老去、死去,这样的事情她这漫长的一生已经经历了许多次了,现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孩子又有什么特别的呢?他是个犹太人,可是在她看来都一样,除了那个她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面的男人外,其他的都只是别的男人,与她无关。
她也奇怪是什么吸引了这个异族的男孩子呢?
她拿起杯子闻了闻茶香,或者是这明前龙井散发出来的迷香。
她从来不和别人打招呼,遇人总是低着头,那个动乱的年代家家都在为生计发愁,谁也没有闲工夫唠她的闲话,她乐得清净。
只是这个古怪的外国孝,她低眉时总是不经意间碰上他仰脸看她的目光,那时候他还矮。她勉强地对这个孝笑了笑,那孩子就乐开了花,她便马上跑开。
那一日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她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喝茶,未拴的门被推来了,探进一个小脑袋,那时候的他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真香!”他怯怯地说。
“进来吧,乔治。”她每天傍晚都会听到他母亲呼喊他的名字,她断定他是个调皮的孝。
乔治走了进来,颇有儒生的风度,他好奇地看着她摆在架子上的茶叶罐,不时地打开闻一闻,嘴里嘟囔着:“这个是豆花香的,这个有乳味,嗯,这个好闻我最喜欢,是兰花香!”
对于这个孩子出色的嗅觉她不禁感到好奇,从那时起,她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来。
“这个罐子怎么打不开?”乔治摸着放在最边上的一个罐子说,罐盖的边沿封了一层蜡。
“那才是上好的茶叶,我平日不舍得喝的。茶性易染,懂吗?”
乔治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阳光下的那张脸,可以说是英俊。
一时间她似乎有些动心,她把蜡揭开,“来,我们一起喝吧。”
乔治细细地品了一下,很天真地抿了抿嘴,睫毛翕合着,“这就是‘千红一窟’吧!”
李紫玉更为惊奇地看着他。
“《红楼梦》第五回里宝玉梦游警幻仙子居处,仙子请他喝的茶出于放春山遣香洞,又用了仙花灵草叶上的露水烹了,香清味美,名字也与寻常的茶不一样,叫‘千红一窟’,我想你这茶与寻常的不同,大概就是这‘千红一窟’。”
“可惜我少喝酒,不然也让你尝一下警幻仙子的‘万艳同杯’。”
那一日的下午很长,她对他讲陆羽的《茶经》,他教她深奥的希伯来单字;她给她欣赏自己收藏的汉代的古玉,他憧憬着所罗门王的宝藏;她告诉他大禹治水的传说,他给她讲摩西出埃及的故事……
或者真的是那杯她舍不得喝的狮峰龙井吸引了他。
可是这与她何干,她的人生早已经设定好了,实现那个愿才是她所追求的,除此之外她的人生不应有别的插曲。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竟然飞溅到屋子里来,落在了她手中的杯子里,起了小小的一阵涟漪。
一个闪电打了下来,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她看到对面镜子中自己的脸,眼里凝聚着她自己也无法明晰的神情。忽然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外面真是个混沌的世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雨点肆意地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喊着乔治的名字,却被密集的雨水呛了一口,她觉得这雨水是咸的。
风在呜咽,雨在呜咽,雷在呜咽,一切都在喧嚣着自己的狂暴,她细弱的喊声如此微不足道,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寻找着。
雨不知不觉中从如注的大雨转为绵密的细雨,萧萧瑟瑟的,带着无尽的寒意。
“乔治……乔治……”声音已经变得干哑。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穿过密密的雨帘传来。
她发现面前是一座寺院,院门出奇的高阔,雨珠在门外起了一层浓重的雾气。
“神隐寺”三个烫金的大字被雨刷得分外光亮。
乔治蜷缩在一根柱子旁,不停地哆嗦着。
她冲上去,想抱住这个孩子,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在这里?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他嘴里呵出的冷气,可是他的脸上却闪动着幸福的微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兴奋地对她喊着。
李紫玉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了。
“李姐姐,哦不,紫玉,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跟我走吧,要打仗了,我们去南方吧,战火烧不到那里的,答应我跟我走吧,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李紫玉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
“我们只是朋友!”乔治又握住了她的手,“紫玉,我们只是朋友,你不用担心,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只想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对吗?你不孤独吗?你需要一个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曾经许下的愿望,你要寻找的东西,我帮你,我在你身边帮你,只是在你的身边!只是在你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
“什么也不要问我,也不要拒绝我,我只想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李紫玉点了点头。
那晚之后,他们的命运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一起到了南方,在那里过了几年宁静的小镇生活,他们是幸运的,当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战火并没有侵袭到他们生活的镇上。
战后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乔治的父母逃过了那个年代加给犹太人的劫难,却没有逃过施与中国人的劫难,他们死于空袭,成了一把黄沙,洒在了中国的土地上,早知如此他们大概宁可死在集中营里。
难过了一段时间后,乔治又投入了正常的生活,李紫玉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战后乔治发挥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嗅觉和味觉在饮食业里如鱼得水,而且帮李紫玉支撑起一家古玉店。
他们的关系一如既往,只是朋友。
而从外貌上看,他从她的弟弟渐渐变成了哥哥,变成了叔叔,最后变成了爷爷,李紫玉依然是李紫玉,那个明媚又有一丝忧郁的年轻女子。
笃笃笃,又响起了她高跟鞋的声音,乔治的听力下降了许多,但依然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她的脚步声。
李紫玉推开了“爱玉斋”的门,现在午饭刚过,店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她一般也是选这个时候过来的。
“是他吗?”乔治问。
“什么?”
“昨天你带来的那个男孩子,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李紫玉没有回答,只是甜蜜地笑着向小包厢走去,轻轻地抛下一句:“还想吃玉丝年糕。”
乔治的心一阵绞痛,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尤其是心脏,也许是承载了太多对李紫玉的爱不堪负荷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药片,就着水难过地吞了下去。
这么多年他们彼此间分享了许多秘密,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而有些他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他得了心脏病是他隐瞒她的第二件事情,第一件发生在他16岁的时候,就在那个难忘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