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死相随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 承乾宫
董鄂妃睁开了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已深在何处，可不知为什么，董鄂妃感觉全身舒畅、是一种久违的轻松。她环顾四周，只见福临趴在她床边睡着了，而锦儿也歪在八仙桌上打着瞌睡。董鄂妃在努力的回忆着，她终于想起，不知道是在几天前，自已又一次的大口咳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已是不是在梦里？董鄂妃抬起手，在自已的脸蛋上轻轻的掐了一下，好疼，看来不是做梦。可是自已为什么会这么轻松，有一种想起来活动的冲动，董鄂妃明明记得自已咳血之前，身体已经是虚弱之极。难道是…，董鄂妃明白了，该来的总会来的，董鄂妃没有丝毫的恐慌，相反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她歪过头儿，注视着福临，福临面容极为枯瘦、眼窝深陷、满面胡须，看来是守在自已床前有些日子了，董鄂妃真的不忍心叫醒福临，真的好想好想让他睡上一觉。可是不行，必须叫醒福临，不然自已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皇上”，董鄂妃轻轻的叫着。
福临猛一机灵，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的注视着董鄂妃，好半天才反映过来，惊喜的说道：“九儿，你醒了！你醒了”！
这时锦儿也奔了过来，俯在床前，不相信的看着董鄂妃，然后喜极而泣：“主子，你可醒了，你已经昏睡了五天五夜了，万岁爷就一直守在您床前”。
“锦儿，快传太医”，福临着急的吩咐着。
董鄂妃抓住了正欲离去的锦儿的手，平静的对福临说：“皇上，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再也不用了，奴才的身体奴才自已知道”。
福临与锦儿面面相觑，这时福临才发现董鄂妃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极为不正常的亮光，容颜也格外光艳，‘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一下子浮现在福临的脑海里，福临顿时感觉身体冰冷，是那种透心、刺骨的冰冷，几乎坐立不住。
“锦儿，咱们院子里的海棠还开吗”？董鄂妃轻轻的问着锦儿。
“开，主子，那棵海棠树还开着呢”。锦儿说道。
董鄂妃那枯瘦、柔弱的小手轻轻的盖在了福临那也同样枯瘦的大手上，温柔的说：“皇上，陪奴才去看看那颗海棠好吗”？
福临的心在哆嗦，他拼命的抑制自已，他知道自已最恐惧的时刻来了，福临在心里拼命的提醒着自已，不能倒下，至少在小九弥留的时候不能倒下，他一定要让自已的妻子走的开心、安祥。
“锦儿，去把美人塌摆在院子里”，福临转身吩咐着锦儿，随后冲着董鄂妃挤出了他人生中最为苦涩的笑容：“九儿，朕抱你过去”。
福临抱起了瘦弱不堪的董鄂妃，走出了卧房，当他们来到正殿时，福临冲着李国柱使了眼色，然后走向阳光明媚的院子。
李国柱忙拉过养心殿的小太监说道：“快传太医，皇贵妃怕是不好了”。
“是，是…”小太监忙不跌的答应着，然后扭身就跑，“小贵子，等一下”，李国柱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小贵子又吩咐道：“传完太医，马上去慈宁宫，我瞧着万岁爷的神色不对，如果娘娘一旦有什么事，我真怕万岁爷有什么闪失，到时候咱们都得掉脑袋”。
小贵子傻了眼，但他机灵的很，只是迟疑了片刻，转身就跑出了承乾宫。
“皇上，让奴才站一会，奴才支持得住，躺的太久了，想站一站”，董鄂妃对着福临说道。
“好，只站一会儿，好吗”？福临不放心的嘱咐着，放下了董鄂妃。
八月的北京阳光灿烂，一时间董鄂妃竟有些不适应这绚烂、美丽的阳光。她眯着眼，看着盛开的海棠，冲着福临嫣然一笑：“皇上，这棵海棠还是我刚入宫时栽的呢。奴才几乎每年都盼它开，可海棠要数十年才开的呀。原以为看不到了。真没想到，它居然开花了”，董鄂妃说着，伸手掐下一枝粉红色的海棠花，低头自语道：“奴才真是死而无憾了，就连海棠花都来为奴才送一程了”。
“不…”，福临几乎失声叫起来，他从后面紧紧抱着了董鄂妃：“海棠花开了，说明你的身体好了，这是好兆头啊”。
董鄂妃笑了，她依偎在福临的怀里，神情极为宁静：“皇上，您又在骗自已了”，说完她转过身，用手轻轻地、无限爱怜的抚摸着福临那消瘦的面颊，泪光闪闪的黑眼睛无限留恋的注视着福临，最后，她努力绽出一丝微笑：“皇上，奴才嫁了您四年，无怨无悔，您没让奴才虚度此生”！
福临心头掏起一重热浪，喉头哽住，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他抓住了董鄂妃抚摸自已的手，痴痴的说道：“朕也是”！
董鄂妃泪如泉涌，她拼命的吸了吸气，又道：“奴才从没有求过您什么，奴才现在求您答应我三件事”。
“说吧，朕什么都答应你”，福临声音颤抖着回答着。
这时庄太后、皇后、张太医已经赶到了承乾宫，养心殿与承乾宫的奴才们大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贵子的速度如此惊人，正欲跪拜，庄太后急忙摆了摆手，因为她实在不忍心打扰这对小夫妻的最后的决别。
福临与董鄂妃显然没有意识到庄太后她们的到来，董鄂妃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那种熟悉的虚弱又渐渐袭来，又伴随着阵阵的恶心、眩晕，她要抓紧时间，要在自已清醒的时候，把话说完：“第一，奴才所有的东西，全部陪葬，皇上，记住，是所有的”。
“放心”。
“第二，丧葬一定要从俭，诸王所赠，用以敬佛济贫”
福临点头：“朕…知道…”
“第三，皇上…您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奴才…一定要活下去…”，董鄂妃无比深情的注视着福临，已经泣不成声了。
然而福临没有承诺，满含热泪的双目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颤抖的说不出任何话来。
董鄂妃又用冰凉的手抓住了福临的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不放心追问道：“皇上…答应奴才啊…皇上…”，一大口血涌了出来，董鄂妃眼前一黑，身子瘫软下去。
福临大惊，他急忙扶住董鄂妃，而此时董鄂妃的身体犹如面团一样，怎么也扶立不住。巨大悲痛已经让福临支持不住了，他紧紧的拥着董鄂妃一起堆坐在地上。
庄太后、皇后、张太医急忙奔了过来，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下了。
“额娘…您来了…”，面色灰白的董鄂妃依偎在福临的怀里，虚弱的对着庄太后说道。
望着虚弱至极的董鄂妃，庄太后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孩子，没事，让张太医再给瞧瞧，没事的”。
一朵浅笑浮在董鄂妃苍灰的脸上，无神的眸子望向正欲给自已把脉的张太医，长吁了一口气：“不用了…张太医…谢谢你，这两年…生累你了…”。又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福临已经完全垮了，他手忙脚乱的为董鄂妃擦着嘴角的鲜血，声嘶力竭的冲着张太医嚷道：“想想办法啊，救救朕的爱妃，救救她啊…”
张太医满头大汗、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皇上…别…别难为…张太医了，到…时候了…奴才…要先走了…”，董鄂妃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仍不放心的嘱咐道：“答应…奴才，别…别…难为张太医”。
福临已经哭的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拼命的点着头儿。
“额娘…儿要先…走一步了，奴才的额娘…走的早…奴才一直……一直把您当成亲额娘啊，可是…再也不能…侍候您了…”，董鄂妃留着泪对庄太后说道。
庄太后哭着拉着董鄂妃的手，不住的说道：“好孩子，额娘没照顾好你啊…”
董鄂妃转过头儿，对着一直默默留泪的皇后说道：“娘娘，对不起，奴才知道…再怎么说对不起…也弥补不了什么…但有些事情，皇上…皇上与我都不想…但没办法…无法违拗自已的本性”。
皇后抬起头儿，拉住了董鄂妃的手，流着眼泪，由衷的叫道：“妹妹…”
董鄂妃的身体越来越冰冷，她紧缩在福临的怀里，意识渐渐模糊：“皇上…奴才好困啊…真的…好困啊…”
福临将董鄂妃紧紧的搂抱在胸前，大手不住的抚摸脸董鄂妃灰白如土的容颜，心慌意乱的说道：“九儿，别睡，千万别睡，别扔下朕，朕求你了…”
董鄂妃神采渐消，但笑意未褪：“奴才还是不知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忽然间，董鄂妃伸出手，那已失去光采的眼睛亮了许多：“四阿哥，四阿哥…”，随即，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头歪在了福临的怀里。
福临几乎疯了，他拼命的页着董鄂妃，长号着：“不！不！九儿，说话呀，说话呀，朕求你了，求你了…”，然而董鄂妃逐渐冷却的身体，使福临意识到他的九儿已经死了，真的死了，福临崩溃了，意识已经完全混乱，只能紧紧的抱着脸上仍带着平静笑意的董鄂妃，把脸紧紧的贴在董鄂妃渐渐冰冷的脸蛋上，哭倒在海棠树下。
一阵大风袭来，盛开的海棠花倾刻间纷纷洒落，滴血的朵朵花瓣漫漫的随风飘曳，将海棠树下那对相爱至深的伴侣紧紧的、不留空隙的包围起来。
福临就这样抱着董鄂妃，绝望的痛哭着，没有人敢去劝他，也不忍劝他。福临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可一旦来到，却是那样的撕心裂腑的痛，他抬起手，拂去董鄂妃脸上的海棠花瓣，不让任何人帮忙，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抱起董鄂妃，来到那个美人塌旁，将董鄂妃放了上去，然后跪了下去，一动不动的默默的凝视着自已心目中的仙女，抬起手，轻轻拂去散落在董鄂妃脸上的丝丝乱发，轻轻的说道：“朕说过，这世上没有分开的连理枝”。
福临站了起来，猛然抽出靴中的短刀，想都没想就往自已胸口刺去，“不…”，一声惊叫声传来，与此同时，李国柱带着早有准备的太监扑了上去，死死的抱着了福临。
“福临，你疯了…”，庄太后扑了过来，紧紧抓住了儿子，皇后紧紧的跟着庄太后，惊恐万状的望着福临。
福临满眼血红，他犹如盛怒的狮子，不住的挣扎：“我没疯，我就是不想活了，谁敢拦我，我让他马上就死…”
太监们死死的抱着福临，然而情旭失控的福临力大无穷，眼看太监们已经支持不住了，绝望的庄太后冲到福临面前，想都没想，抬起手狠狠的打了福临一个耳光。
空气凝固了，刚才还死死抱着福临的太监们全都吓得跪在了地上，福临也呆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母亲，六岁登基，一直以来的至高无上，所有人在自已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别说是打，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庄太后也愣住了，打过福临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当她看到福临那呆呆的目光时，庄太后已经顾不上身份了，她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福临，哭着大叫道：“儿子啊…”
福临打了个冷颤，随即抱住了母亲，眼泪也掉了下来。
母子俩拥抱着，彼此哭着自已的伤心事。良久，庄太后抬起头，注视比自已高出一个头儿的福临，心痛的说道：“董鄂离死前让你答应过什么，你难道都忘了吗？她让你活下去，让你为她活下去啊…”！
福临凝视着母亲，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仔细观察过自已的母亲，忽然间他发现母亲的两鬓已经有了丝丝白发，母亲老了，真的老了，福临的心在抽痛，双腿一软，在母亲面前跪了下来。
庄太后也俯下身来，抚摸着儿子的额头，继续说道：“董鄂的尸骨未寒，你难道就不管她的后事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福临，他猛的抬起了头儿，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眼重新有了光采：“额娘，儿子求您一件事，您一定答应儿子”。
“你说吧”，庄太后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儿子要封小九儿为皇后，朕不能让自已的女人到死还只是个侧室”，福临的口气不容商量。
庄太后心头又悲酸，又难堪，她不敢看皇后，而此时的皇后紧紧的咬住下唇，尴尬、委曲极了。
庄太后此时已顾不上皇后了，因为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答应福临，但她要与福临交换条件：“好，额娘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额娘一个条件”。
“您说”，福临注视着母亲。
“不许在寻死，一定要活下去”，庄太后平稳的说道。
福临再一次的跪倒在母亲的面前，泪流满面的说道：“儿子答应您。谢谢您，额娘，儿子代小九儿谢谢您”。
“君无戏言”？庄太后仍然不放心的追问着。
“君无戏言”！福临坚定的重复着。
福临的心愿终于了了，刺骨的伤心加上与太监们拼了命的折腾，耗尽了福临的全部精神，凄怆的脸上极为惨白，他咬住牙，昏昏沉沉的来到了美人塌前，慢慢的拿起董鄂妃冰冷的小手，紧紧的贴在了脸上，泪水泫然而下，半响，空静的院子里响起一阵颤抖的吟哦之声：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海棠花再一次悄然落下，这声音随着无数的花瓣的摇曳而颤抖，福临的心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伸出枯瘦而青筋凸起手，僵直的伸向半空，对着苍天长号一声：“啊…”！
一口鲜血直喷而出，在惊喊“皇上”声中，福临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觉。
全国举丧，福临动用了他手中无限的权力，发动震动天下的国丧。
召江南、五台山高僧，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
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
命令阁自八月至十二月，奏章尽用蓝墨，董鄂妃虽追封为皇后，也还够不上用“蓝批”的资格，但福临用了，在董鄂妃弥留期间，就用上了，而且日甚一日，似无尽期。
命大臣议谥；加尊号。以礼制而言，只合用四字，但福临大发脾气，于是六、八、十的往上添加，直加到十二个字，但因为不能用天、对二字而心不平，但没有办法，因为只有中宫皇后才能用‘天’，或妃嫔生子为帝，晋皇太后，才得用‘圣’，所以只能勉强接受“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的尊号。
命全国服丧，自哀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八月二十六，清晨
庄太后带着皇后与众妃嫔走在去承乾宫的路上，今天董皇后的录柩就要移往景山寿椿殿了，她们是去为董皇后送行的。
承乾门外，站满了近百名前来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员，当他们看到庄太后一行人时，黑压压的跪伏在地上。
庄太后禁不住叹了口气，儿子悲痛的真是全无理性了，前一阵子福临一改勤俭治国的本性，不惜靡费的大做法事，并命王公命妇，大小臣工哭临，因为一命妇，光哭不哀，竟要议处，幸得庄太后亲自讲情，才逃过一劫，今天又命王公大臣舁棺，望着跪伏在地上的大臣们，庄太后内疚的说道：“皇上伤心过度，就劳累大家了”。
“太后言重了”，大臣们齐声道。
庄太后示意大家起来，然后带着女眷们迈进了承乾门，当她们走进前院时，从前殿传来了悲痛欲绝的凄惋哭声，呜呜咽咽，若断若续，比嚎陶大哭更令人心酸，庄太后加快了脚步，当她们来到前殿时，眼前的场面让人为之心碎。
承乾宫内，俨然已布置成一座大灵堂。所有太监宫女都全身雪白，巨幅白幔挂满宫室，巨大的棺椁摆在大殿中央，无数支白烛仍然在顽强的燃烧，一排巨大的窗户上镶刻着许多“寿”字窗棂，一身缟素福临坐在灵前，拿着一叠纸，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但已是声音嘶哑，泪湿胸襟，而哭出声的并不是福临，而是跪在他旁边帮着烧纸的锦儿，已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了。
这时李国柱已来到了庄太后的身旁，迎着太后疑惑的目光，流着泪回禀道：“太后，万岁爷在烧他为董皇后亲手写的祭文，念的也是祭文”。
庄太后不禁悲从心来，她不忍心打扰儿子，领着皇后与妃嫔静静的肃立着
这时，茆溪森走了进来，他向太后参拜，然后来到福临身旁，轻声说道：“皇上，时辰到了，该盖棺了”。
福临闻言禁不住一哆嗦，随后他将最后一页纸放入金炉后，吃力的站了起来，转过身，这才发现了母亲，他走了过去，向母亲请安，后妃们也忙向福临请安。
庄太后心疼的看着福临，儿子憔悴不堪，两腮已经完全塌陷下去，一双又红又肿的双眼暗淡无光。
几个太监吃力的抬着几箱奇珍异宝走了过来，李国柱吩咐道：“全部放入棺柩里”。
庄太后望着几乎变了一个人的儿子，吃惊的问道：“皇上，你这是…”？
“额娘，小九一生克俭，除了几件饰物外，朕找不出值钱的东西。难道九泉之下，还教她受乏衣乏饰之苦”？福临回答着庄太后。
庄太后不在说什么了，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说了，也没有用，
“皇上，可以盖棺了吗”？茆溪森小心翼翼的问道。
福临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椅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庄太后马上扶住儿子，福临拼命抑制纂身的颤抖，哽咽的说道：“盖吧”，随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四个和尚抬起了棺盖，在棺盖即将完全合上时，突然传来了福临颤抖的声音：“等一等”。
福临几大步来到棺柩前，轻轻的推开即将合上的棺盖，深情的注视着躺在里边的董皇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的滴落下去，福临知道，盖棺后，他就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小九儿了，他要看最后一眼，看他的小九最后一眼。
茆溪森来到棺柩前，向福临躬身道：“皇上，请节哀”！
福临从棺柩里拿出了一幅画，这是他给董皇后画的画像，福临按照董皇后的临嘱托，将她生前所有的东西全部陪葬，但这幅画像，福临必须留下，不然他真的有可能违背对母亲许下的诺言。
福临的手再一次抚上了董皇后极为冰冷的脸庞，他的爱妻是那样的圣洁，圣洁的让人落泪。但不能再拖下去了，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福临咬着牙、依依不舍的抽回了手，双手死死的扶住棺盖，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过头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猛一用力，亲自合上了棺盖。随后他猛的一个急转过身，用脊背对着所有人，仰着头目视着灵位，许久，福临大手一挥，哽咽的说道：“走吧”！
“主子，等等奴才”，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福临愕然的转过身，只见锦儿已经躺在了董皇后的棺柩旁，头上血流如注。
福临急忙奔了过去，扶起奄奄一息的锦儿，叫道：“锦儿，锦儿…”
锦儿笑着，吃力说道：“皇上，娘娘…对奴才恩重如山…如果不是娘娘…去年…奴才的爹娘没时…都没有办法下葬…”，锦儿吃力的喘着气，拼尽自已最后的力气：“奴才…不能让…主子一人…在那边…，奴才…要…要…去侍候主子…”
锦儿死了，殉主死了，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奴才啊，如此忠烈。
锦儿的行动提醒了福临，他站了起来，环顾了四周，然后阴冷的命令道：“传旨，承乾宫的太监、宫女全部殉葬”！
所有的承乾宫的太监与宫女全部跪了下来，哭成一片，庄太后只能无可奈何的摇着头儿，后妃们吃惊的张着嘴，却什么都不敢说。
茆溪森大着胆子：“皇上…”
福临不耐的一挥手，道：“别说了，朕意已决，朕不能让她一人在那边，只有锦儿一人不够，再说这是我们满洲的旧俗”。
董皇后的棺柩终于离开了承乾宫，福临一动不动的站在大殿门前，目送着的离去，直至消失，可福临依然顽固的站在那里，庄太后望着儿子此时格外凄凉的背影，心碎了。她知道福临此时想独处，他不需要任何人，于是带着众后妃，消无声息的离开了承乾宫。
福临已经麻木了，甚至都没有感觉母亲的离去，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目送着棺柩离去的方向，千回百转，连想闭眼歇息片刻，都做不到。小九儿走了，福临的一切都随她走了，只剩下这无用的躯壳！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六，养心殿
福临浑身滚烫、脸庞猩红，但神志极为清楚，他对着前来探望自已的母亲歉意的笑了笑：“额娘，不是儿子不守诺言，是上天要收朕啊”！
庄太后泪如雨下，距离董皇后仙逝仅四个多月，福临居然患上了满人闻之失色的病：天花！出痘，未必一定不治，三阿哥就挺过来了，但福临出痘，必死无疑，因为他一心求死。
“儿子不孝，这辈子总是忤逆您。但这次儿子听您的，立三阿哥为太子”，福临满脸真诚的说。
“儿子…”，庄太后哭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福临枯瘦的脸上流下了眼泪，他转过头儿，不敢再看母亲，哽咽的说道：“您好好教三阿哥，别让他象我”，然后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自已憋在心里的话：“前些日子，儿子闹出家，您是不是特恨我”！
庄太后来到了床前，毫不在乎的抚摸着福临满是豆疹的手，轻声说道：“傻孩子，哪有娘恨儿子的，额娘是心疼你啊”！在董皇后死后的四十九天，福临竟不顾一切的闹着出家，是庄太后拿着自已的性命把福临逼了回来。
福临转过头儿，泪涌如泉：“额娘，再答应朕两件事”！
“说吧，额娘都答应你”，庄太后强忍着悲痛答应着。
福临从床边拿起一幅画，说道：“这是小九儿的画像，把它放在朕的棺柩里”。
“好，额娘答应你”！
“第二件，把朕和小九儿合葬”
“好”！
“谢谢您”！福临充满感激的望着母亲。
“傻孩子，跟额娘还说谢谢”，庄太后强笑着，抬起手要去抚摸福临的脸。
福临转过脸，躲避着母亲，他知道天花的可怕性，他得让母亲离开：“额娘，儿子累了，想睡了”。
庄太后的手悬在半空中，她明白福临为什么躲避她，庄太后咬了牙，转身离开。
“额娘”，走到门口的庄太后听到福临的招唤，停了下来，转过身，此时的福临探着身，眼里全是对她的眷恋与不舍，最终福临苦笑着，缓缓的叮嘱着：“保重”！
庄太后心如刀绞，她真想奔回去，抱着自已怀胎十月的儿子，但她不能，她还有孙子，她还要主持大局，她必须要坚强，想到这儿，庄太后冲着福临绽出了坚强的笑容，说道：“放心”，随后掩着面，勿勿离开了养心殿。
目送着离去的母亲，福临虚脱般的躺在床上，枯瘦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喃喃自语：“吾本西方一纳子，为何落入帝王家”。然后他自嘲的笑笑，转过身，拿起了自已视为生命的画像，展开后专注的注视着自已笔下的爱妻，嘴角浮现出一丝幸福、解脱的笑容：“九儿，四阿哥，咱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团聚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福临病逝于养心殿。
康熙二年六月初六，顺治帝与董鄂妃合葬于清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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