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南高原地处祖国的西南边陲。在婀娜多姿,万般优美的共和国辽阔版图上,占有相当特殊的一席之地。
在祖国的大花园中,它是一朵绚丽多彩的花朵。少数民族众多,是它最鲜明的特点。这些来自穷山荒野的强猛汉子,剽悍女郎,赶上了民族解放,世纪进化的大好时光,在**的领导下,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摈弃了奴隶社会遗留下来的“打冤家”等种种恶习,相互间和睦相处,共同奋斗;为建设新型富裕安定团结基本温饱型的社会主义不惜吃苦流汗。这里的气候也令游人叫绝,东南边风调雨顺,江河流淌;西北边冰封雪盖,群山延绵。有游滇文人作赋:窒息山岭哀星月,隐匿竹林戏孔雀。冰雪玉龙腾丽江,裸傣狂欢泼水节。
因其独到的地理位置,这一方地势、森林、水源、矿藏,都富有超常的奇异景观。千万年来,吸引着无数生物在此繁衍生息。不少现今已被证实的考古学就证明,这里是地球人类最早出现和进化的地区之一。根据光怪陆离,艳丽聪颖的民间故事的丰富渊博,把此地称之为当年女娲补天时的落脚处,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令人费解的是,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也包括动植物等一切生物),竟没有跟上人类发展的步伐。在二十世纪中叶,这个地区居然落后了中原大地达几个世纪的漫长距离。全国解放时,灾难深重的少数民族依然在封建社会,甚至于奴隶社会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重叠崎岖的大山,环绕着这片未开发的土地,封锁了各个方向与外部的交通,障碍了各部落间的来往。解放初期,交通最发达的梳春城昆明与下属地州市间的物资交流,多数还依靠马帮驮运。要再深入到边远的丛山密林,连马匹也难行走,就只能由人们身背头顶,一步一步搬进去了。在山林野径中穿行上下,平原地区常用的推车挑担就多有不便,所以云南人从小习惯头负重物,不要小看这方人种身材多低矮,当你亲眼见普通女娃也能背着百余斤的笆篓爬山越岭如履平地,实在不得不赞叹折服。历尽艰辛的先民们,就是在这样恶劣贫困的条件下,以其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毅力,顽强拼搏,矢志不移地创建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园。
大理距昆明约四百公里,是滇西北要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王国立业之基。勤劳勇敢的白族人民,数千年前就选中了这块宝地,一代一代,兢兢业业,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及改天换地的力量,谱写着可歌可泣的南昭历史,创造着繁茂绝伦的苍洱文化。
下关汽车运输总站组建于建国初期大跃进年代。公路交通,机械运输在边疆建设,民族发展中的重要性,很早就在中央的全面战略上投下一记重重的砝码。尽管当时环境很差欠,力量很薄弱,下关还是被圈定为最初的运输基地,一开始仅有五辆车,十四个人,连个象样的车队都算不上。但开发者们相当清楚自身所承担的责任,他们硬是凭着这点本钱,白手起家,担负起了百岭千川的运输任务。
滇西高原山岭连绵,地势复杂,石坚土松,人烟稀少。据说本世纪初期,曾有世界一流的铁路专家到此做过实地考察,几个大鼻子洋人气宇轩昂的进来,灰不溜秋的离去,留下一句话:收效可创一流,损耗也破记录,谁能修成此道,必为铁路之父。因为这条高原铁路,每百公里平均要凿三十个隧道,建十座高架桥,且这些洞桥的长度一般都要在二三百米上下,长的甚至得上千米。再加上沿途村寨部落的落后意识,对修路采取一种敌视的抵制态度,根本没法动工。在国力憔悴,一穷二白的旧中国,如此近乎天文数字的巨大工程,无人敢将此事提到施展的日程上来。再加上没有合适的河道,水运也不存在。因此,汽车就是唯一实惠可行的现代化运输工具了。
三十年来,随着祖国建设突飞猛进的飞跃步伐,边疆山区的公路也有了巨大发展。如今,省属各地州市都有了自己的大小不等的汽车运输总站或车队,下属的县区乡镇基本都通了公路。象下关这样起步较早的地区,更是今非昔比,气象万千,已成为拥有五百辆货车,二百辆客车,四千多职工,各县有分站,集运输、修理、教育、经营为一体的大型综合总站。
山区的公路基础较差,百米平直的标准路段不多,而多数则是依山而建,顺势起伏的盘山路,在没头没尾的群山中上下出没,路面多为柏油浇铺的三级标准,还有些乡村间临时路段质量就更糟糕,能有四级的简单小路,对面相遇能勉强让得过去就不错了。做为一个驾驶员,整天在如此不见人迹,多弯多坡的道路上颠簸,确是相当艰苦的。光有高超的技术还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坚定的信念及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中有种幽默的说法:即使中原最优秀的老司机上这儿驾车,也少不了背若芒刺,几身冷汗。平川一放三五里,抽烟还带喷烟圈的驾驶法在这里绝对行不通,盘山路上稍一走神,不是撞山就是堕谷,谁敢大意?而这边锻炼出来的驾驶员,包括才领到驾照,行程不满千里的小青年,到中原也属于最出色的特极行列,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的惊险情况。这种说法虽属噱言杂谈,却也不乏几分道理。有人作《行路》诗:
滇西路盘旋, 百岭千道弯。
仰头天地小, 凝目途无边。
岭外又是岭, 山竟有山。
崎岖通天径, 闻声不见面。
鸣笛互致意, 会友得半天。
日光林间碎, 月下鸟兽伴。
行程多艰险, 咬牙往回赶。
只愿早归家, 莫误亲人盼。
诗中豪气虽略嫌不足,实情则真诚无疑,这就是开车人的性格。干这一行的,大多不讲空话,务实敬业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崇的基本。现在改革开放,大抓生产是这样;当年政治第一,斗私批修时也是这样。年过半百的老师傅是这样;嬉皮笑脸的小青年也是这样。因为他们所干的工作,所追求的事业,就是这个性质,来不得半点虚假空套。不管跑快跑慢,眼手配合未能误方向;无论拉多拉少,身心全神更须遵条例。螺栓拧得不紧,途中就可能将车轮跑飞;油箱汽油不足,发动机肯定在半道熄火。这些全都是要命的买卖,如何敢马虎?谁会拿生命开玩笑,谁愿用灾祸做儿戏?一上车就听到师傅无休止地念叨“安全第一”,并把自己经过见过听到过的各种危险场面尽可能生动的展示出来。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可说是带血的甚至是用生命换来的教训,谁敢以技高而忽视,或仗功大而不睬。
驾驶员的头脑一般都很简单。别看个个操纵起大车子走南闯北,眉头都不眨一下,其实他们中不少人的文化水平很低,尤其是中老年少数民族司机中,有些参加工作时就是文盲。在工会的组织下,得知不识字是不能从事这项工作的,才拼着命的学会了最简单的一二年级的文化:在领工资时能签名,而不是按手印;在派车时能读懂自己拉的是什么货,而不用随车有人押运。现在充实了大量的年轻人,情况起了大的改观。但从动乱年代学出来的,再加上长期不读书不动笔,档案中标明的“高中”、“初中”,多少也得打个折扣。
前几年车队的人们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任务,工资。前者是正统话题,啥时说都无所顾忌。后者则多有敏感,不敢高谈阔论。不过不要紧,大庭广众不许议论,就私下里心领神会;不准开口提及,就在暗中盘算。这是最实在的问题,要想不论道,除非出现了不吃不喝不穿不睡的机器人来替换。为了多得到些奖金,驾驶员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一天跑千吨公里,他们不在乎;两天吃三餐饭,他们不计较;超载一两吨,只要车子没垮就行;少睡三四夜,第二天还能跑就不怕。真所谓挣得是血汗钱,吃得是要命饭,连多点几回钞票也属大逆不道,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如今政策变了,个人利益允许私人间公开谈论了,甚至党报上也出现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骇人听闻的激烈言论。就是说,有本事多跑你就跑,有办法挣钱你就挣,只要不违反法纪,不坑害他人,不做杀鸡取卵损车伤人的赔本买卖,怎么干都行。获取高额奖金,如今是正大光明,众望所归的大好事,不再象以前劳模领取一点可怜的奖金都要尽量避免在大庭广众的诚进行,好象这点钱领得不太光彩,怕遭众人的白眼。斗私批修讲无产,沾钱带物志气短。邓公理论辟新途,劳动致富向前看。连货车驾驶室在途中也可以卖票搭客了,既利用了空闲的运输空间,又方便了山区来往的百姓,双方谁不高兴?这使只看车前小世界,不管外界大乾坤的驾驶员们眼前一亮,干得更起劲了。
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在风雨中艰难运营了三十年,从县级小车站发展成滇西最大的运输中心。车辆、人员、管理、维修,所有配套的车队、车间、科室、后勤部门都基本形成。当然,在**时期,有些机构完全是出于生产形势的要求下被迫出现的,至今还处于陈旧、混乱的应急水平。八十年代以来,总站的大改革形成了崭新的生产体系,特别是近几年来,经济产值比文革前有了数倍的大翻番,各方面的翻新改造,统一规划,为建设一个设备先进,技术先进,管理先进,生活先进的新型大企业而奋斗。
新修建的总站货运大楼落成启用了!这对于终日风餐露宿,饱受饥寒的开车人来说,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大楼建在市区旁边的小山坡上,与修理车间遥相呼应。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层楼房造型雄健。一楼是各车队的大厅和办公室;二楼是企业调动车辆,洽谈业务的各类科室的办公地点,外带一个招待所,接待过往司机与其他人员;三四楼则是本站单身驾驶员的宿舍,配有阅览室、娱乐室、教室、小卖部等。不出车的人们,晚上可在各自喜欢的场所下棋打牌看电视。楼旁的大停车场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照明保安样样齐备,真是宾至如归。无论本站长住的,还是外站路过的,无不交口称赞。
四车队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大楼的中央。它和相邻的兄弟车队一样,没有多少过分抢眼的特点。从编制上讲,也同样是五十辆车,一百单八将。队长抓生产,书记管学习,钱财婚丧病,财油车管理。(注:此句的实意为,队上一切琐事,全由财务员、油料员、车管员、管理员各各分职操办。)人人都默默地在各自岗位上埋头苦干,几十年如一日,就是在七十年代也没有耽误过运输任务。各项指标在十个车队中不是属一就是属二,最差时也会落在第三。自推广节油技术以来,大多数人都能认真对待,每月或多或少总要节省几十公升。在安全上,虽周报月报难免也有点小磕碰,但从不出翻车伤人之类大事故,在省交通厅也是挂了名的。一进到车队大厅里,你就可以看到四面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不同年代的锦旗,写的是“先进车队”,“优秀党支部”等等。
近来在这个车队里,发生了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老队长光荣退休了,总站领导决定任命本队的易天昭为新任队长。这一块瓦片投进四队的池塘里,打起一串水漂,溅起几点水花,很快也就消失了。人们对此兴趣不大,在他们看来,谁当队长都是一个干,倒是要换了负责具体事务的管理人员可能更叫人关注。但他本人可是急得坐立不安,几天来跑上跑下,为改变这事到处找人说道。
易天昭是个老驾驶员,刚满五十岁,白族人。是本站最初扩建时,在当地招收培训的第一批少数民族司机。他具有典型的南昭汉子的性格与体格,淳朴憨厚,诚信忠烈。初与接触,甚至还会给人一种神经迟钝,手脚呆板的印象,据说当初刚学习驾车时,连左右都分不清,差点被退了回去。不是吗?因为缺少文化知识,别人用半年学习的技术,他要用一年才能掌握;同班的学员都考试过了关,他硬是迟了三个月才领到徐本;开车后他可是第一号的老黄牛,请他上台介绍经验,必须由管理员先理个提纲,不然会脸红的;然而又不能越俎代庖,他认识的字不足以应付任何简短的文章。不过谁要想就此小看他,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从青年时单独接下一部车子开始,易天昭就象永不疲倦的机器不停地转动着,为家乡的建设贡献出儿女的一片赤诚之心。六十年代就被评为全省交通战线的标兵。他的事迹和照片还在《工人日报》上发表过。文革中这些功劳没人提了,但他自己心中的念想永远不改——做驾驶员要是不开车,就象农民不种地一样,连饭都没得吃,还谈什么干共产主义?几十年无怨无悔,义无返顾,与车子相依为命,同山路荣辱存亡。几次“红色风暴”“革命高潮”都沾不着他的边,标兵车照样满载快跑,谁也拿他没办法。造反派密谋筹划过要狠狠斗一斗这棵“修正主义苗子”,连名目也给定下了:资本主义的黑干将。没奈何找不到他的身影,最后只得搁浅。他的任务在全队、全站总是名列前茅,有时遇上突击抢运战备、救灾物资,他更是拼上命地干,没日没夜地连轴转,车上吃,车上睡,一人干两人的活。一九八四年庆祝建国三十五周年,他又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披红戴花地上北京见邓小平去了。
一个普通的白族儿女,经过多年勤奋努力,做出巨大的成绩,得到祖国母亲的承认,受到伟大领袖的褒奖,易天昭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情。但他知道,接下去要做的,只有比以前再加足马力,继续为建设自己的家乡多做贡献。
正当老易蓄足了力量,准备发起新的冲刺时,这突来的事件打乱了原定的方寸。说心里话,他曾想过再得几个全国总工会颁发的最高等级的“五一劳动奖章”,可从未想过要做官。他深知自家这百十斤有多少能耐,没有文化,不懂政治,是本身最大的弱点。几十年的实践,虽说积累了较高的技术水平,然而那仅限于自己在车上摆弄。要叫他向人们讲解理论,介绍经验,就没门了。假如让他带一个徒弟,那在自己的能力之内,能够接受。或者到驾训班做指导老师,教八个十个学生,也还将就过得去,可以考虑。而叫他领导这样一个百人大车队,则是无论怎么都不行的。
几天来,他跑了不少地方,找总站长,找党委书记,找同时参加工作的老乡,找在各科室机关里任职的师兄弟,得到的不是婉转的相劝,就是激昂的鼓励;不是理论的教诲,就是热烈的助威。最终的意思大体都是:组织安排,党的信赖,服从调动,责无旁贷。
易天昭没辙了。老司机的工龄几乎与总站同岁,可以那么说,外边跑车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车间里的修理工,也有百分之九十打过交道。可各机关各部门,却实在少有来往,从前并不以为有何不适,不料这下为难了。逼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思前想后别无良策,只得再去找辛书记一次。
前天为这事到办公室找过他一回,可那里不好说话。里里外外找书记请示汇报批条子的人络绎不绝,时不时又有个电话来打断,有话也说不清,更何况老易原本就不是个耍嘴皮子的把式。所以易天昭想定要在下班后到宿舍里去找他。
书记是两年前调来的。一时间在途中到处听人传说总站来了个新书记,老易只当是旧的升官调省了,来个新的,也没在意。可过了很久,人们还是这样称呼,他还有点纳闷,再新也新不过三个月嘛?后来才弄清楚人家大姓就是辛。茶余饭罢,路旁车边,听人念叨起这位老革命的不少功劳肄事,得知人家辛书记是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八路,十九当排长,二十加入党,炸过装甲车,受过八回伤,他的战斗故事都快传神了。抛开过去的不论,光看眼前看得见的,也不由你不信人家确有几分实力。从他来到下关后,企业各方面的工作都有了起色。说具体一点吧,外出人员感觉:三更还,五更到,接车还见点头笑。热汤饭,热水澡,用完安心睡大觉。后勤保障比起从前可是大改观了,说句不上口的话,连公共厕所也多修了几个,还是自动冲水的卫生型的。至于生产管理就更是锦上添花,如今指挥越来越灵便了。经过**的老工人也闻到了年轻时大跃进大奋战的味道了,让人干着心里就是舒坦。
易天昭吃过晚饭,便来到宿舍楼附近,边打听边找过来。出乎他意料的是多数人都不知道书记的住处,问了许多人才找到,原来辛书记还住在当年建总站时突击抢盖的小平房里。四下的高楼一座一座拔地而起,领到结婚证的小青年就可以打报告申请住房了,想不到当书记的至今还待在这种冬风穿墙过,夏雨满屋蘑的简陋土房里栖身。
敲开了房门,里面的景象更让老司机惊讶。书记到底是新来,家属孩子都未带,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有几件吃饭的家什。此时主人正腰缠围巾,手舞锅铲,为自己做饭呢。
“啊,进来,快进来。”书记见有客人来到,可一时又叫不出对方姓名,只是连声往里请。这会儿煤油炉上的小铁锅内油香四溢,他也顾不得多余的客套和讲究,先回头进去。刚端起装菜的盆子,“嘭”的一声,锅里火苗串起三尺高,手中的青菜倾入锅内,引起一炸响。
易天昭站在门边,见此情景,顿感来得过于唐突了。但已到这一步,又没有理由转身退出去。犹豫了一阵,还是跟着走了进来。
书记大概对这样的场面见多有数了,一边忙碌着手上的活计,一边招呼着背后的客人。“你坐呀,随便坐。壶里有水,自家倒茶。桌上有烟,自家点火。”
老易很不自在,如履针毡,打断人家吃饭是很不礼貌的。平时就常听有人将某些说话不理智的家伙讥讽为“吃饱了撑的。”不管它的本意是怎么说,反正一个吃饱喝足,一个忙着弄饭,坐在一块能有共同语言吗?过了十分钟,看着书记忙完了,把饭菜端上简易的小桌子,他才轻松了些。“你不是来下关有两年了吗?为什么还不把家小搬来,每天都得自己做饭,多麻烦!再说现在食堂也搞了承包,饭菜的质量可是提高多了,去搭个伙也挺合算的。”
“走南闯北几十年,我就剩下这点嗜好。想吃啥味炒啥味,忙完了公事忙私事,也是一种享受。看,这就是今天才从报上学的新作法,你也尝尝,评评咱的手艺怎么样。”
两人相互谦让了几句,因为都不为应酬而来,很快就过去了。主人操起碗筷,客人端起茶杯,各落其座。书记还再三声明:“说吧,想说啥就说啥。在家里就当是朋友聊天,你要扭捏拘束,我会吃不下去的。”
易天昭本性直爽,书记这么说了,他也不再去多想人家是实情还是虚意。张口就把内心的积郁——叙述出来,如何起因,如何发展,怎么蹊跷,怎么为难,详细地讲了一回。末了还略有歉意地带上一句:“前天我去过办公室。你知道咱山里人不会说话,一到那种地方就有许多不自在,说不清楚。所以来家里找,没想到你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辛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这话讲得有分量。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就是爱打官腔,对不对?这个问题不得了,一定要抓一抓。不光当官的说官话,连在机关工作的小姑娘、小秘书们,都学会了看服装待人,听口气说话,这样怎能真正理解群众,办得成好事呢。”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说我自己。”老易生怕没讲明白,让书记误解了想表达的意思,急急地喝了两口水,打算重新说一遍。
“老师傅呀,不用多说了。你的心事我完全知晓。”辛书记没听他多解释,减缓了口中的咀嚼,热情地说道:“你来找我的最终目的就一个,为四队队长的任命之事,对吗?我要提醒一点,你可千万不能认为总站这样的安排是对拼搏半辈子,荣誉满天下的功勋驾驶员的一种特殊照顾。是不是觉得调离了第一线,安置在领导岗位上是让你轻松,叫你休息,补回几十年没日没夜风奔雨驰的辛苦。要是真有这思想就大错特错了。听秘书们议论,你的货运量要按正常任务算的话,已干到了下个世纪的2006年了。就是说,已经超额二十年。然而,我们并不认为你该下岗了,正相反,总站希望你做出更大的贡献。”
一番崭新的论点,使易天昭无言以对。
“一个普通的工人,成长为全国劳动模范,需要有多么高的思想意识。全国各行各业的工人有几千万,工人的思想并非都是最先进,最无私,真正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要走过什么样的道路,不用我说,你更清楚。荣誉是过去的历史,我们应该珍惜。以后又当如何呢,仅只是维护它?还象从前那样昼夜拼命干,每月都上万,一人顶两人,油料还能赚。假如只看到这些,那目光就太近视了。这太少,太不够,我们想有五个、十个这样的模范人物,更想建设一两个过得硬,能吃苦的人人先进,车车高产的标兵车队。可那又到哪里找呢?天上是不会掉下来的,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地培养。”
“我,我的水平实在太差了。”
“不要紧,谁不是边学边干的。我刚参加革命时,就想着报仇雪恨。别说不懂得马列主义**思想,就连中国有个云南,云南有个大理也没听说过。谁又会想到如今却来这里工作了。这多奇妙,在家乡从没见过汽车,我们那儿只有马车、牛车。”
老易听出来书记是在给自己鼓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没念过书。”
“都差不多。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又有多少是经过学校学习后才上岗的呢?我在家时也只读过两年书,主要都是参加革命后在队伍上学的。”
“你恐怕不知道,我是白族人。”他再想不出什么理由周旋,终于把藏在心腹中最底层的话倾了出来。
书记闻言楞了一下,停止了进餐,抬头盯看着面前这位白族汉子,脸色也严肃了些。“我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说实话,如果你是汉族人,当初讨论队长人选时,我肯定会反对的。我还想总站的红旗永不倒,越飘越辉煌。而正因为你是白族人,党委会一致通过,决心下大力气培养本地干部。改革开放时代,任何民族都是平等的,不应该再有自卑感。为了家乡的建设,你们应该更主动更自觉地挑起更重的担子,而不要仅仅满足于已有的成绩。”
“只要不让我下车,我就永远不会原地踏步。”
“毛主席曾说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几十年前你从山里出来学开车,国家交给你一辆车,真所谓量体裁衣。二十多年来你虚心学习,认真总结,可以说把车子开了个上天入地,做出了惊人的功劳。达到了汽车驾驶员的颠峰阶段,这个说法丝毫不夸张。就是说,无论你如何拼命,也不可能出现多少奇迹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多年积累的经验,高超的技术,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一点能力了,有责任广泛地传播开,而不只是当做私有的财富。这就是我们要将你推上领导岗位的唯一用心。你也不再反对了吧?其实这也和开车一样,开始确实有些生疏,没什么。不敢快那就慢点,放心大胆地干,在实践中锻炼。再说,车队上有书记,有副队长,大家一起协作,肯定能干好。”
辛书记的话说得易天昭心里热乎乎的,想了想,没有什么再需要重复了。接下去要做的,看来就是赶紧回队上同许进山商量今后的工作了。自己的冒失来访,占用了人家这么多的吃饭时间,真是不应当,于是就起身告辞了。
书记知礼的立即放下仅剩两三口饭的碗,站起来送客。走到老司机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山里的娃子走上了领导岗位,是个不小的飞跃,但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鸿沟。希望你永远保持劳模的精神,努力对待新的工作。我有三个小要求:一,不打官腔,不当老爷;二,加强学习,提高自己;三,珍惜荣誉,发扬光大。我们什么时候都只是个普通工人,为人民服务,为建设四化贡献力量是我们一切行动之准则。”
易天昭虽一时未能完全领会书记话中的全部意图,但他已默默地谨记在心。这是指导工作的方针与大纲,切不可忘了。待回去后马上请小青年记下来,写成大字,贴在床头,早晚检点。
出了房门,两人在门边握手道别时,辛书记又说道:“大理民族是勇敢勤劳的民族,你是这个伟大民族的优秀子孙。为了家乡,为了母亲,努力吧。你放心,我们也不会推出去就撒手不管的。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在任何时间来找我,我的门总是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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