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暗道里一片死寂,静得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激烈如擂鼓的心跳声。
天地被划分成两个世界,一墙之隔,外面是惨烈的修罗杀场,这里却死寂得如同冥府,唯一的活物大概就是她了。虽然暂时安全,但她的心比刚才在箭雨下逃命还要惶恐不安。
钟浩……他怎样了?为什么还不来带她离开?
他受伤了吗?他中箭了吗?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奋不顾身地与叛军拚杀?他记不记得曾答应过,会很快回来带她逃离这摇摇欲坠的宫城?
已经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没来?是出事了吗?是……死了
她的心猛然收缩,一股莫名的强烈痛楚攫住了她的心,双手下意识握紧,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令她清醒不少。低下头,手中那柄龙纹交错、上嵌宝石的短匕闪着幽弱的红光映入眼帘,上头有金丝盘绕成一个小小的篆字——浩。
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原本凄惶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这是他们的约定,要嘛同生,要嘛共死。他早就答应过她,无论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他们都要在一起。既然如此,死亡,似乎变得不是那么令人惧怕的事情了。
平静下来的她,秀丽无双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悲伤而又甜蜜的微笑。
她,只要等待就好了,若浩无法带她离开,若无法幸免于难,那么她便自我了断,然后在奈何桥边等他,他们的誓言,无论怎样都会实现!
咯吱。
她倏然一惊,猛地睁大双眼,那是暗道入口开启的声音!
嘎、嘎、嘎……
光线一点一点透过来,真的是暗道的枢纽被开动,隔板一点点地在被移开。
浩!是他回来了!
她跳了起来,因为一动也不动地坐得太久,双腿酸麻不已,但她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地向前方的光亮处奔去。
「浩!」
内心最急切的期盼化作抑制不住的声音冲出唇舌,在长长的甬道内悠悠回荡。
隔板移开,闪耀的火把一下子令她目眩,蒙眬的视线里闪出了人影。
「果然在这里,那小子倒不敢骗咱们!」
陌生的、粗野的嗓音灌进耳朵,她的身形猛然顿住。不是浩!
「哈哈,真是个大美人!怪不得那小子念念不忘。」又一个猥琐的声音,十足的不怀好意。
她的心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冰冻。是叛军!
「你们……」她的唇微微颤抖,「浩……骠骑将军钟浩在哪里?」
「将军?」满脸横肉的粗壮男人向前跨了一步,闻言一阵哄笑,「他正在享受着弟兄们的招待呢!公主殿下,你是要自个儿乖乖跟老子走呢,还是要老子动手伺候?啧啧!这脸蛋果然漂亮,怪不得公爷叫咱们小心。」
一只漆黑骨节粗大的毛手朝她伸了过来,沾着血的剑刃反射着火把的光亮。
「放肆!」瞳孔紧缩,她全身冰冷,心一点点沉下去,直至深不见底的寒渊。「你们是什么东西?犯上作乱的逆贼,凭你们也敢碰本宫」
短匕扬起,寒光闪烁,她握紧那嵌着「浩」字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尖锐匕首刺穿了身体,温热的鲜血包裹住那冰冷的精钢——
浩,你在哪里
哀帝天顺十三年,乙酉戌月十一日夜,贼军破城,围宫。帝仓皇出逃,被杀于京郊数里处。是夜,宫室俱焚,四处狼藉,死伤不可胜数。后妃宫人,帝子皇女,十九亡于剑下……贼军于夹壁得宁雅公主。公主知不可免难,饮剑自绝,尽节殉国。周氏遂灭。
——《燕朝史录.帝王本纪》
好冷,好黑……
这是什么地方?她在哪里?
风呼呼吹过,一阵彻骨寒冷袭来,她下意识用双臂抱紧自己。眼前突然出现昏黄的光芒,朦胧的景物慢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她先看见远处有一条黑沉沉的大河,奔流汹涌不见首尾,再往稍近一些的地方看,有一座高台,高高竖着旗杆,旗幡悠悠飘扬,彷佛在召唤她,而那台下,竟有一大团黑点在朝那方向蠕动。
她的意识慢慢开始涣散,双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朝着旗幡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浑浑噩噩之中,意识最深处有什么在不安地骚动,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必须想起……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渐渐走近,才看清那高台四周的黑点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蝼蚁一样向着高台涌过去,缓慢而无声,她已然麻痹的神志静静引导她加入这些人……
高台后连着一座桥,横跨在那条幽暗的河面上,对面隐约现出招展旗幡,牌楼灯笼。桥头坐着一位青绢包头、黑衣素裙的老婆婆,慈眉善目,遍布皱纹的老脸一片看破红尘的沉静,她将一只青口瓷碗依次递给经过面前的每个人,一边悠悠地说:「踏入此门,世情灭绝,前尘俱往,旧事无挂。」
她随着队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神志越发昏沉,然而心底那股骚动却越来越强烈,似乎要冲破某种无名的禁制喷薄而出。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一定要记起呢?
轮到她了,老婆婆递给她那只瓷碗,透明的汤液微微晃荡。她的双手下意识接过,端至唇边。
「一踏入此门,世情灭绝,前尘俱往,旧事无挂……」
一字一字极轻极静,却一字字敲打着她的胸口,心脏猛然像被捏住般剧痛,这种难以忍耐的痛楚令她在一瞬间惊醒。
钟浩!
钟浩你在哪里?我是婉倩啊!
她记起来了M钟浩同生共死的誓约!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这里又是……
寒冷涌上心头,她抬起头,原本高台牌楼上模糊的字迹一瞬间清晰起来——
醧忘台
砰!瓷碗从她手中跌落,汤液与碎片四溅,在一片死寂中分外触目惊心。
看着她仓皇失措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逃命般冲下高台,向黑暗阴沉之处奔去,孟婆并未阻止,仍然手持汤碗,依次递与将过奈何桥的鬼魂。在悠长岁月中此种举止数见不鲜,孟婆心中却不免微微叹息。
这世上总有某些人,执着某个超越生死的念头,在这幽冥地狱,并不是什么幸事啊……
「你叫……钟浩是吧?」秦广王翻翻手上的生死簿,心情很好地说,「今日轮到本王座下的全是些饿鬼邪魂,作恶多端面目狰狞,弄得本王心情恶劣,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忠烈之士。嗯,你运气不错,本王今时对你额外开恩,有罪宽赦有求必应。你叫钟浩是吧……喂!」
底下的男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整个人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冰冷刚硬。
「陛下。」一旁带他来的鬼差赶紧上前禀报,「他喝过孟婆汤,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婆汤?」秦广王皱起眉头,「这人是大燕皇朝的骠骑将军,护国杀敌、尽忠捐躯,簿子上明白写着,此类忠烈之士,神鬼亦有褒奖,并不需在醧忘台饮孟婆汤,怎么会有这种差错?难道是你失职?」
「不不不……」鬼差忙摆手,「不关小人的事!是这人自己抢着喝下孟婆汤的!」
「唔?」秦广王微微一愣,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默默凝神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对凡人来说果然是不堪忍受的耻辱,你想忘掉也无可厚非。不过这样一来,你却欠下别人一段情债。本来你可以直接成神,不必再入轮回,如今有债未偿,这就很麻烦了……」
他想了一想,「算了!本王说过今天额外施恩的,这样吧,你先在本王座下做护法使者,过段时间我自有安排,总之免你在地狱受苦。」
男子默默一躬身,魂魄随鬼差离去。
秦广王招手唤来身旁侍从,吩咐道:「你去前面查一查,若是有个叫周婉倩的鬼魂到来,引她至本殿发落,本王替他们了结前生冤孽,让他们各自回归本命。」
说完,他满意地拍拍生死簿,高声叫道:「下一个!」
那个叫周婉倩的女子,阳寿已尽,魂魄数日内便该来到此地,只要把她叫来殿前与钟浩一会,便算了结了前缘,那钟浩自然可以去封神台领受天表,跳脱轮回,而他秦广王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秦广王身为幽冥之神,司掌鬼魂功过赏罚,然而法力神通如他,居然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奉命办这项差使的鬼卒竟始终未能接引到那个叫做周婉倩的魂魄!
周婉倩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冥河边游荡了多长时间。
离开醧忘台之后,她再也不敢接近那里。她绝不就这么饮下孟婆汤,从此忘却阳世的一切!
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之后,她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即便死去,她也要等到钟浩!这是他们的誓约。
然而,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即使在时间已经毫无意义的冥界,她等待的岁月也已经太长久了。他说过,即使是死,两人也要在黄泉路上寻觅到彼此再次携手,那么,已经过了这么久,凡人的寿命早该终结,他为什么还不来见她呢?难道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整日在冥河边徘徊等待,眼前总是昏暗阴惨的景象,耳旁听见的也只有凄厉的鬼魂哀号,一边在千万幽魂中苦苦寻找钟浩的身影,一边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巡逻抓捕游魂的鬼差,以执念支撑自己的周婉倩实在已经疲累至极。
慢慢地,希望变为失望,失望化为绝望,死前那一幕不断在脑海里重现,极度的绝望终于酝酿成某种怀疑……
当日,到底那群逆贼是怎样找到她藏身的暗道?
历来皇宫内院都有逃生秘道,位置与入口是最高机密,知晓者寥寥无几。
当日一片混乱,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够找到暗道的皇宫侍卫,除了父皇身边的亲信,就只有钟浩了,而那些侍卫护卫父皇已先一步逃离京城……她临死之前,亲耳听见叛军说「果然在这里,那小子倒不敢骗咱们」。
这个人,到底是谁?
会是钟浩,她的爱人,她发誓与之同生共死的男人吗?
怀疑与怨愤交织,周婉倩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站在翻滚汹涌的冥河边,她无数次涌起一死了之的冲动,然而,既已身为鬼魂,又怎么可能再死第二次?此时她所感受到的煎熬与痛苦,竟远远超过当日自绝的那一刻。
抬头望向远处旗幡下的醧忘台,那里,只要饮下孟婆汤,一切痛苦都会消失了吧……
多么大的诱惑……但是,她不甘心!
这么漫长的思念与等待,所有希望、失望、绝望、怀疑、怨愤……最后统统化作唯一的念头,她一定要找到他,问他一句——「你,为什么失约?」
只是,她要怎样才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