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1

    外婆是坐着花轿出嫁的。

    小时候的外婆一定很美，因为即使她现在已经八十五岁高龄，还是可以从她写满岁月的脸上看出年轻时候的印记。可是外婆毕竟不再年轻，疾病把她折磨得像孩子们初学写字时画的问号。她的头顶不再有头发，那是很早以前就脱落的。她的背直立不起，早在八岁时裹了的一双小脚支撑着佝偻的身躯。两年前，外婆由于患白内障双眼失明。我当时很奇怪，我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同样患有白内障，可是她的眼睛现在还好好的，怎么外婆的眼睛就治不好了呢？

    外婆留给我的记忆很模糊。那双看起来走多少路都不感觉累的小脚，那秃了的褐色头顶，到我家后对我妈没完没了的唠叨，和唠叨完了就急着要回她家的叫嚷。外婆在我家上炕时从不脱鞋，她坐到哪里，就留哪里一团灰。对此我总是厌恶地看看她的小脚，却无可奈何。毕竟，她是我妈妈的妈妈。

    听妈妈说，小时候外婆很疼我。经常是到了我家看看我，然后又跑到城里给我买了饼干再送到我家，然后再回家去。她总是喜欢跑很多冤枉路。这些事我当然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六七岁时去外婆家玩儿，看见她用洗脸盆洗她缠着很多颜色发暗的白布的小脚，我就坚决不再用那个盆子洗脸。外婆无奈，只好把和面盆洗干净给我用。等我长大后，就很少去外婆家了。因为路远，也因为我略微有些洁癖。从上小学起，我一年只去外婆家一次，就是在每年正月，我爸开车带我们全家去看望她和外公，一家人在她家象征性地坐坐，然后离开。

    年复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中，每次我去外婆家离开时，总有一种东西堵在我的喉咙，我的眼睛会湿润。车子越走越远，我看见妈妈回头张望。我也回头。在外婆家所处的那个山坡上，我看见一个身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车转弯。我再看妈妈时，她还是朝那边望去。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妈妈也以同样的姿态互相张望。

    突然，我想哭。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我记得在我上高三时，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爸爸见我们几个孩子都齐了，就去发动车，说去外婆家。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会儿的工夫，我们到了外婆家。妈妈早就在那里照看着外婆了。原来，外婆生病了，并且她的左眼看不见了。我看见外婆躺在那堆满铺盖的炕上，低声呻吟。听说我们来了，外婆就叫我的名字。我走到她身边。外婆伸出干枯的手，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仅凭她的右眼，似看非看地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还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你能来看外婆，真好”。看着她昏暗无光的眼睛，我很想抱住外婆，可是我没有。那一刻，我很害怕失去外婆，我怕再也看不到她。让人欣慰的是，外婆挺过去了。这总算不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2

    外婆总共有四个儿女。舅舅，大姨，我妈，小姨。

    听妈妈说，外婆八岁就订了娃娃亲。然后，她按照未来婆婆的指示，裹了脚。等到十六岁，由大她两岁的一个男人把她迎娶过门。那个男人就是我的外公。

    刚结婚的外婆很能吃苦，家里家外样样能干。即使如此，外婆还是会受到她婆婆的指责。那时的外公不怎么懂事，不管家，更不用提护着外婆了。

    外婆十几岁时，曾经生过几个孩子，可是都夭折了。直到二十岁她才生了第一个存活下来的孩子，他就是我唯一的舅舅。

    在我舅舅很小的时候，外公参军去了，留下了外婆带着她的第一个孩子。

    丈夫不在家和婆婆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很难熬。尤其是过着穷日子的时候。

    有一次，外婆为一大家子人做饭，她把仅有的一些米下进锅。煮了一会儿，外婆觉得太干了，就加了些水进去。这正好被她公公看见。老头问也没问就拿手里的拐杖打向外婆，说道“你这样做饭叫我怎么吃”。外婆躲都躲不及。这时，外婆的婆婆经过，看见外婆挨打，压根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起打外婆。这样的日子直到外公参军回来才结束。听说自己的妻子挨了打，外公终于决定带着外婆自立门户。

    在人烟稀少的一处地方，外公在山坡上打了一口窑洞，装了简陋的木门，带着外婆和舅舅住了下来。偶尔几个晚上，外公外出不在家，外婆就独自一人搂着舅舅蜷缩在土炕上。山外面的狼嚎叫着。舅舅紧紧抱着外婆，说“妈，狼不会把咱们叼走吧”。外婆用颤抖的声音坚定地回答“我娃乖，有妈在，别怕”。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外公又带着一家人回到外婆的公公婆婆住的地方。

    接着，外婆又生了我大姨。

    后来，舅舅娶了媳妇。我妈和我大表哥同年出生。我三姨和我大表姐同岁。外婆一家五个人睡在一张炕上。大姨和我妈盖一床被子，小姨和外婆睡一个被窝，外公靠窗睡。

    在自然灾荒时期，日子更是难熬。外公不是个顾家的人。外婆和几个孩子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孩子们喊饿，外婆只好出去要饭，回来后再把讨来的东西给孩子们垫肚子。就这样，外婆带着她的孩子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3

    孩子们相继长大。大姨嫁给了她的远房表哥。妈妈终于可以一个人盖一床被子了。可是她个子长的快，那床被子简直是顾头不顾脚。

    妈妈上学时，外婆总是让她做这做那，帮忙做家务。妈妈经常一放学回家，就得放下书包去寻猪草。外婆不知道，妈妈更饿。妈妈很聪明，她本来可以好好上学，有一个更好的前途。可是，只字不识的外婆没有心思让妈妈好好念书，外婆更关心她喂的猪能卖多少钱，一年到底能打多少粮食。为此，妈妈一说起以前的事，总会说她有些恨外婆。

    外婆在大姨临产前两个月就颠着小脚去伺候大姨了。留下妈妈和小姨还有外公在家。妈妈每天要很早起来做好饭，照顾好小姨，再去学校。那时候没有表，就靠看天亮的程度估计时间。有时候因为月亮的缘故，妈妈还以为不早了，就起身做饭，然后去学校。到了学校，才发现同学们还都没来。她一个人缩在教室门口，一直等到天彻底亮起来。

    妈妈初中毕业后，外婆要她留在农业社干活挣工分，减轻家里的负担。妈妈哭得很伤心可还是不得不留在家里干活。几年后，妈妈结婚了。可是她和爸爸经人介绍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妈妈说，是给他们做媒的表姐夫太能说会道了。

    等到三姨结婚后，外婆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她的人生目标实现了一大半，那便是儿成女就。

    4

    然而，外婆并没有闲下来。她整天忙于地里的农活，似乎只有干活的时候，她才可以证实她的存在，似乎只有在地里，她才可以收获希望。除了下地干活，外婆还喂猪喂鸡。猪养胖了到了年前卖掉，鸡下的蛋全部攒起来，等着她的家孙外孙以及曾孙来吃。外婆最疼的，还是妈妈的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外婆说我们几个听话，乖巧，又经常不到她家，她当然得好好疼我们。我们每次去，也总是心安理得地坐在炕上，剥着煮好的鸡蛋一边吃一边看着外婆的小脚忙里忙外给我们准备吃的喝的。

    那已经是前几年的事了。最近几年，外婆真的老了，手脚明显不比以前利索。爸爸照常带着我们在外婆家坐一会儿，然后招呼我们跪下给外婆外公磕头。外婆的脸上因为笑的缘故，皱纹更深了。她打开家里唯一的衣柜，从某个角落拿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一百五十地硬塞给我们。每次我们离开的时候，外婆总会看着我们说“这就走哇，还早啊，再让娃们待会儿啊”。而我爸总是很忙，他没时间。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兄弟姐妹当中，没有人想在外婆家住哪怕一个晚上。尽管我心里对外婆外公有着割舍不掉的感情。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不想走，她说她想陪陪外婆。可是，家里事情多离不开她，爸爸不会允许她住。

    我们一家人走的时候，外婆外公总会跟出来好远。他们站在那个山坡上，望着我们渐渐远去的车。很久很久，直到他们变成两个很小的点。

    5

    我上大学时，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距外婆非常遥远的地方，我偶尔会梦到她，有时好，有时坏。做了不吉祥的梦，我总会打个电话问妈妈，最近有没有外婆的消息，她的身体还好不好。我还是每年只能见她一次。

    大二那年寒假，快过年了。我和妈妈不知道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我骑着自行车盲目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去哪里。忽然，我想去看看外婆和外公。我买了一些软和的东西，带了一些面包和水果，直奔外婆家。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到了外婆家住的小村庄。对我的突然到来，外婆显然很高兴。她又要煮鸡蛋，可我制止了她。我要她和外公坐在炕上，然后我把买的东西拿给他们一样样吃。老俩口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着，问我这问我那，我很高兴地回答他们问的每一个问题，并且说起大学里的新鲜事给他们听。快到下午了。我该回家了。外婆要留我住一晚上，我说没给我妈说一声，她会着急的。出来的时候，我喊着“外婆外公，回去吧，外面冷”，然后骑着车子往家的方向走。等我回头时，仍然是那两个黑点在那个山坡上，在寒风中一动不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不一会儿，风吹的都有些疼。我擦了擦眼睛，继续往前走。

    那一年，是唯一在一年中我见了外婆两次的一年。

    6

    我上研究生那年，外婆已经八十五岁了。等我放暑假回到家，我意外地看到外婆坐在我家靠窗的床上，双手不停到处摸索。原来，外婆正在地里干活时，右眼突然也看不见了。雪上加霜的是，外公的双腿瘫痪卧床不起。因为舅妈年纪也不小了，她只能照看一个人，所以，外公被留在家里。大姨、妈妈还有小姨只好轮流把外婆接到自己家里照顾。

    外婆真的老了。她开始整天整天地唠叨，家长里短，大事小事，都要拿出来和妈妈说一说。有时候妈妈实在是听烦了，就出去和邻居聊天，外婆又在我们跟前抱怨自己生的女儿不知道心疼自己。外婆身边离不开人，她双眼失明，凡事都得有人伺候。时间一长，几个女儿就撑不住了。妈妈为此大病一场，外婆只好被送到大姨家。

    第二年我寒假回到家，爸爸照样例行公事一样带着我们去看望外婆，临行前，他告诉妈妈，不准提起要住在外婆家，必须当天就回来，我妹妹高考需要有人照顾。妈妈没说什么。

    到了外婆家，我看见外婆头发花白凌乱，穿着棉袄棉裤还盖着被子窝在炕头。外婆听见是我们来了，马上爬起身来。妈妈赶紧招呼她躺下。外婆说她早上下炕时摔了一跤，腰疼。妈妈上炕上给她揉腰。学医的弟弟在我耳边低声说“看样子肯定是骨折了”。我问他该怎么办，他无奈地笑笑，说姐你看不出来吗，外婆要是年纪不这么大连眼睛都给她一块儿治了。我愕然。的确，外婆的儿女们除了妈妈，生活条件一个不如一个。而妈妈在我家是做不了主的。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在妈妈面前一提起外婆，她总是深深叹口气说外婆没有生个好儿女。

    外公的状况要比外婆好一些，他能吃得进东西，也可以偶尔下床走走。妈妈带去的东西，外公似乎吃得很香。外婆躺在一边，不停地呻吟。我不忍看下去，就走出去透透气。

    我们要走了。这次爸爸没有让我们磕头给外公外婆。我想，即使磕了，外婆也看不见。出门时，妈妈只是对爸爸说外婆他们的衣服该洗洗了。爸爸没说什么。妈妈看着外婆，很久，也没说什么，就扭头出去了。我看见她抹去了流出的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擦去上了车。

    车走到村口时，我习惯性地回头望望那个山坡，却只看到寒风中左右摇摆的野草。

    我看看妈妈，她没说一句话，只是望着车窗外面。

    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

    后记：在我上研究生二年级的夏天，外婆去世了。家人没有通知我，我心里一直在抱怨他们不告诉我，无论我多忙，我总会找时间回去，回去看我亲爱的外婆，看她最后一眼……

    现在，我常常梦见她，梦见很多有关她的往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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