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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变龙

    这事我也一直不相信,可母亲说是千真万确,因为这是我老姥姥亲眼目睹的。她老人家从不撒谎 .我母亲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我有些动摇,只好请大家帮忙判断一下。

    我母亲是陈家庄的人。庄里有个叫陈三的,父母早死,家境贫寒,靠给人家扎觅汉(当长工短工)过日子。他人老实肯干,长的也算周正,身上还有把子力气,就是因为家穷,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一房媳妇。我老姥姥是陈三的远房表姐,不忍心看他打了光棍,他又别无亲人,只好竭力的替他张罗,请了不少的媒婆给他卖力,收效却不大。

    麦子泛黄的时候,有一天,外村的一个媒婆扭着小脚来到我老姥姥家,告诉说有个瞎了只眼的老闺女想找个老实人家,只要陈三愿意,收完麦子就来验亲。我老姥姥很高兴,立刻答应了。瞎了只眼怕什么,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而且啥事也不耽误。我老姥姥都觉得行,陈三自然没意见。我老姥姥把事说完,看着陈三那四壁空徒的家,忧虑地说,穷成这样子,只怕人家看不中。陈三慌了,忙问怎么办。我老姥姥 说,你要弄些钱,买些家具,添点儿衣服,这样才保险呢。陈三说,我到那里弄钱?我老姥姥生气了,说,你一个汉子,又有力气,怎么弄不来钱?我在家里给你讨还一些,你再到外面弄一些,也就差不多了。现在麦子快熟了,缺劳力,钱好挣。陈三听了老姥姥的话,二话不说就走了。

    麦子快熟了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要命的雹子,眼珠子大的冰雹把大片大片的麦子砸在地里,扎人眼刺人心 地摊着,人们眼里含着泪,心里浸着血,直怨老天不长人肠子,真是欲哭无泪,欲骂无声。奇怪的是,雹子下到陈家庄东边三里的竹家村时,奇迹般的停住了。雹子把竹家村西洼的麦子砸成了一张麦毯,却一颗也没有落在陈家庄的地里。

    更惊人的是,雹子停了之后,一条龙却掉在了竹家村外的西洼里。

    龙是天上的神物,自古只是听说,哪里有机会亲眼目睹!消息传开后,四乡的人们潮水一样涌到竹家村西洼,争相观看神龙的真面目。

    我老姥姥自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何况离的又这么近。

    等我老姥姥赶到那里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比看大戏还热闹。我姥姥在我老姥爷的帮助下,好容易才挤进了人群,顿时,那条神秘可怕的龙豁然凸现在我老姥姥的面前。

    这是一条多么令人害怕的龙呀!它傲慢地躺在让雹子砸倒的麦子上,足有十几丈长,让十几领芦席盖住,只露出头脸。我老姥姥看不到它的利爪,只从芦席的缝隙处看到它那可怕的鳞片,竟有蒲扇大小。让老姥姥失望的是,这龙全没有她想象中的神气,龙须软绵绵的耷拉着,仿佛老娘们用来绑腿的带子,还象两道从嘴边拖下来的涎水,让人讨厌。它的眼睛也没有神光,泪汪汪的向人们望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老姥姥不再害怕它,反而可怜起它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落地的龙连条蛇都不如,它除了眼会眨动之外,啥都不行。看看周围的人们,他们那神情那目光,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他们从土里翻出的小虫子,他们只要狠狠心,就会一脚把它踩死。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不顾看龙人的呵斥,他们用脚踢踢它的身子,用手摸摸它的双角,拽拽它的胡须,还用棒子戳戳它的鼻子,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玩物。

    猛地,我老姥姥觉得这龙的眼睛有些熟悉,她细一看,只觉这龙正在向她眨眼,而且,那嘴也在动,仿佛有话要对她说。这龙为什么会落到地上呢?它究竟犯了什么样的罪竟要受这样的惩罚?我老姥姥看见龙的眼睛默默地闭上了,仿佛灰心绝望了。我老姥姥竟从龙的脸上看出了满脸的皱纹。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是去请的和尚和道士们来了。他们穿着宽松庄重的服装,一脸的郑重其事,各人拿着各人的法器鱼贯而入,分成壁垒森严的两队,吹吹打打,吟吟唱唱,念咒颂经,祷告上天早一点让龙飞回天上,别再惊吓黎民百姓。我老姥姥也在心里祷告了一会,觉得这龙本是神物,终究会飞回天上,就放心地回去了。

    也就是过了两三天的工夫,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霹雳闪电之中,那龙翻了一个身,腾空而起,扶摇直上,消失不见了。那些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忙乎了数日的和尚道士们,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不管倾盆而下的大雨淋湿了衣服,忙着向操持神龙升天的善人乡绅们贺喜表功。这消息很快就传遍四乡,许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我老姥姥坦然的对我老姥爷说,我就知道这龙在地上呆不了多久,你想想,这龙是啥东西,天老爷能不管它吗?

    大雨一直下了两三天才停,差一点就泛滥成灾 了,好象老天发了怒,故意让人们吃些苦头,好些人家的麦子在地里就发了芽。年头不好,怪事就多,更怪的事还在后面呢。

    停雨之后,陈三回来了。他神色慌慌,左袖空荡,竟是少了一只手。

    我老姥姥一见陈三,劈面就问,你的左手呢?陈三叹一口气,伤心后悔地说,唉,没了,没了。我老姥姥接着问,怎么没了?陈三又叹一口气,唉,说来话长,说来话长。我老姥姥见他这副拽着不长长拉着不团团的样子,生气地说,你说吧,我有的是工夫听呢!

    陈三仿佛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才问,前几天,有条大龙掉在了竹家村西洼,你知道吗?

    我老姥姥说,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去看过呢。

    陈三顿了顿,仿佛怕吓着我老姥姥似的小声说,那龙,就是我。

    一瞬间,我老姥姥没能理会过来,待弄明白了,还是被吓着了。她不是被陈三变成龙吓着了,而是认为陈三脑子出了毛病,疯了。我老姥姥呆呆地看着陈三,还用手中的烟袋敲敲他的脑壳。陈三吓了一跳,忙问,表姐,你怎么了?

    我老姥姥没理他的话,而是问,陈三,你怎么了?

    陈三低下头,过了一会才抬头看着我老姥姥说,我就知道没人相信我的话。那条龙的确是我,我就是那条龙。那天我看见你和我表姐夫看我,我想跟你们说话,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只是动,我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我老姥姥见陈三急成那样子,有点相信他了。他这样子不象在说谎,而且,他也不会说谎不敢说谎,这样的事他为什么要说谎呢?怪不得那天我老觉得那龙眼有些眼熟呢,我也看出它老想跟我说话,只是光会动嘴,说不出话。莫非真是这样?想到这里我老姥姥的心 凭空就狂跳起来。我老姥姥赶紧用力抽了口烟,说,你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完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你要是敢跟我说谎,你就别想再进我的家门。

    陈三说,自从那天我离开家,到外面赚钱,我已经给好几个户干了些杂活,因为还没有割麦子,这些活都不急,我也就没有赚到多少钱,仅仅是赚了个肚子里。

    一天早上,我很早就从一家人家里起床了。他家的活已经干完,我要赶紧寻另一家。天很黑,还有雾,我迷迷瞪瞪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大堆的人,象是一个集市。这些人都躲在黑影里,脸也看不清楚。我不管这些,好容易才寻到了工夫市。真巧,我刚在那儿站了没有多久,就有一个穿黄衣服的人走过来,我只看出他有五十多岁,模样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让我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一边走,我就一边问他干什么活,他不理我。有钱人脾气大,都这样,我怕丢了活计,就不敢再问。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天还没亮,那天的雾真大呀,除了脚底啥也看不清。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处 气派得吓人的大房子,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吓人的宅子。他让我在外面等着,一会儿就提着一个袋子走出来。他说,你的活就是把袋子里面的东西撒完。我问,这是啥东西呀。他说,呆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又问,撒到那儿去呀。他说,随便,你从门口撒,到哪里撒完算完。这活可太简单!我给人家扎了这么多年的觅汉。还是头一次干这样的活。我接过袋子,手一坠,挺沉的,估计是石头一类的东西。我想,这活一嗅儿就干完了,他可别不给我工钱。我就说,我干完了活,你给我多少工钱。那人说,不多,就一百两银子。天呐,我差点跪下了。这么多的银子,这是不是在做梦?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我放心了,随即又担心起来。这点活儿连一百文钱都不值,他怎么会给我一百两银子?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一,一百两银,银子?你可别,别,别骗我。那人笑起来。我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笑,尖尖的,非常地不一般。我不知道这人为何笑,我的问题可不好笑,这关系到我能不能娶到媳妇,能不能过上好日子。那人笑完了就说,我骗人?我会骗人吗?我象骗人的人 吗?我摇摇头说,不象,不象。那人问,你是不是嫌少呀?我的天!这么多的银子还嫌少?我连做梦也没梦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我赶紧说,不少,不少。就这么点活儿,他不给我钱我也吃不了多少亏,何况他真得不象说谎的人,人家是什么身份呀!我怕他变卦,赶紧提着袋子离开了他。

    天还是很黑,雾还是很大。我走出了几步,才敢回头看,那人和那所大宅子根本就看不见了。我想,我要是干完了活,天还这么黑雾还这么大的话,我可找不到这所宅子了,我到哪里要我的工钱呢。想到我的工钱,我就象看见了我的媳妇,我的孩子,我的新家,还有属于我自己的几亩好地。我想,我就是跪在地上用手摸,我就是把整个中国摸一百遍,我也要找到这所宅子,把我的一百两银子要回来。我死也要把我的工钱要回来,我可不要象狗咬水泡,空欢喜一场。我又想,我真是让一百两银子馋疯了,哪有老黑的天,哪有老不散的雾呢?想到这里,我就赶紧干活,早干完了活好早要回我的工钱,早拿到工钱就早回家娶回媳妇。

    我把手伸进袋子,摸了一把我要撒的东西出来。这东西很凉,冰得我打了一下哆嗦。这是啥玩意呀?我拿了一把看,天还是很黑,雾还是很大,我只看到是一些亮亮的东西,仿佛是一些珠子,还是挺贵重的那种。我只见过它们戴在有钱的太太小姐脖子下面,不知道拿在手里是不是这么凉,它们要是这么凉的话,脖子可要冰坏了。我把它们举到眼前,它们圆圆的,亮亮的,真的象些珠子。我想,这即使全是些值钱的的珠子,我也不能拿着跑了,人穷志不穷,我可不能做那些对不起良心的事儿,何况人家给我那么高的工钱呢。我有想,今天我可是头一次遇见了一个这么傻的有钱人,他让我干这么怪的活,给我那么高的工钱,我可要发财了。想着我就把手里凉凉的东西撒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我没有听见它们落地的声音。我向脚下看去,只看到了仍旧很浓的雾。

    后来我才知道有钱人没有一个是傻的。要是傻就不会有钱 .要是傻也是装的。要是傻也是他父母让他们傻的,是他们的父母做了亏心事,上天惩罚他们的。我干的活并不简单。我发现那一小袋子的珠子老也撒不完。我不停地撒下去,心里火烧火燎的想早一点撒完,可是,袋子里的东西老也不见少。真怪,怎么会有老也撒不完的东西呢。我不信这个邪,但知道一百两银子应该就不会这么容易地就挣到手。我浑身大汗,不停地撒着,也不知撒了多少,撒了多长时间。

    令我奇怪的是,就在我精疲力尽,再也干不动的时候,天竟渐渐的亮了,雾也渐渐的散了。我只好坐下来休息。可是,我竟坐不下来,我觉得身子已经不是我的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时我看见有阳光从那边射过来,正好落在我的身上。我一下明白过来,又一下晕了过去。我竟然变成了一条龙。我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身体变成了披着鳞甲张牙舞爪的东西,害怕极了。我不想变成这样的怪物,我还怎么干活,怎么娶媳妇,怎么生孩子呢?我躺在那里,伤心极了。我的眼泪落下来。我这才发现,我脚下的根本就不是雾 ,而是一团一团的云。云不停的在我身边脚下翻滚搅动着,象一锅煮得太开的沸水,要把我整个儿煮熟。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拼命往地上撒的竟是些雹子,竟是些冰雹!这可是麦子要熟的时节呀。我探头下去,心里立刻淌出血来。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麦子被可恶的冰雹砸倒了,就象无数饿死的孝子光着身子躺在那里,无边无际的一大片,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这麦子可是我们庄户人的命呀,一年下来,日子全指望它们了。为了麦子,我们的汗水把地都弄湿了多少遍了。我悲哀地躺在那里,头无力地探下来,难过的哼哼起来。你想想,我要是早知道是来撒雹子祸害人,不用说给我一百两银子,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一万个聚宝盆,就是砍了我的头,把我剁成一万块扔了喂狗,我也不干呀。要是我把陈家庄的麦子也用雹子砸了,我可怎么对得起老少爷们,对得起列祖列宗呀。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向四下里望,这一望可不要紧,我竟看见了竹家村和咱们陈家庄。我松了一口气,幸亏我累了,发现的早,要不,咱陈家庄的麦子可就一棵不剩了。我躺在云彩里,身子已不觉得累,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干。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撒雹子了,前面不是陈家庄我也不撒雹子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去。干不完活是不能回去了。回去不但拿不回工钱,说不定连小命也没有了。我想逃走,又不知道怎么下来。我真想回家,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落下去,更不知道怎样变回人。我这才知道上了当,如果干不完活,不但钱拿不到,只怕连人也当不成了。雹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撒了,下也下不来,走也走不了,我只好躺在云彩里看四下里的景。

    太阳升到了头顶,我觉得有团火把身上的鳞片烤成了一片片通红的烙铁,直往肉里烙,钻心的痛 .看来当龙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怪不得龙出来不是风就是雨呢,原来它们是怕太阳晒。我难受,我的皮发出了焦糊味。我忍不住了,我只好找点有意思的景看。我想看咱们陈家庄的事,可离的远,看不清楚,就只好看竹家村的事。我看见人们都往自己的地里跑,他们还希望着自己的麦子会平安无事呢。我看到他们跑到自己的地头,呆站在那里。他们没有流泪,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流血。我也是庄户人,我披着龙皮也是庄户人,我和他们一样难受。我不想在云彩里看我的老少爷们难受,我就想看点儿别的。我看见全村只有周大善人一家没有出来。他们自然不用出来。他们有的是地,却不用自己种;他们有的是麦子,却没有一粒沾过他们的汗水。周大善人并不善良,我给他扎过觅汉,他扣过我的工钱,我知道,他这善人是用钱买来的,有钱人总是用钱买些他们没有的东西和做不到的事情来玩。我看见周大善人躺在那张紫檀大床上抽大烟,一边躺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妾。他的小妾多的数不过来,就象是他的衣服,穿了一件还有一件。周大善人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小妾们的身子,就象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喧软的枣馍馍上抠枣吃。他眯着眼,喷云吐雾,仿佛不知道外面正下了雹子。我知道他是知道了,不然他不会这么高兴。庄户人越倒霉,他就越高兴,麦子不收,他仓里的陈年粮食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周大善人很快就抽完了烟,一身的精神头儿。我知道他一来精神头儿就有好戏看了。果不其然,他喘着气,老牛一样爬来爬去,很快就把两个小妾的衣服就扒光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的白,比所有的雪和所有的银子加起来还白。我真没出息,我在这两个白生生的身子面前晕起来,差点一头从云彩里栽下去。我奇怪那老东西怎么就不在这两人面前晕过去。我看见那老东西把东西迫不及待的捞出来,我看见了我从未看见过情景。这时,我就一头栽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下了云彩,落到了被冰雹砸倒了的麦子上。我摔昏过去了。

    醒来后,我才知道龙也是怕摔的。醒来后,我才知道龙是不能见到肮脏东西的,龙见了象周大善人所干的丑事是要被脏了身子,破了法术,从云里摔下来的。醒来后,我才知道躺在麦子上是这么舒服,比在云彩里好多了,做人坐在地上比做龙躺在云彩里实在多了,塌实多了。醒来后,我才知道我被骗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变龙,也根本不愿意自己变成龙。

    我躺在那里,很快就被人们发现了。人们一开始吓坏了。他们怕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一个披着龙皮的穷人而已。一开始我很羞惭,我毁了他们辛辛苦苦种大了的麦子,我尽量的把脸藏到我的身子底下,可是我的身子藏不住我的脸,看来龙做了坏事也是无法藏的。人们很快就不害怕了,他们围过来,大胆地看着,边看边小声地议论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只是羞愧。人们却没有恨我的意思。明明是我祸害了他们的麦子呀。平时谁只要踩了他们的一棵麦子,他们就会怒目相向,甚至骂上几句。我可是把他们的所有麦子祸害了呀?!难道龙祸害了东西就应该的吗?我更加小心起来,怕他们识破了我的真面目。龙祸害了麦子是没事的,他们要知道是我,还不把我的皮都剥了。

    我看见有人向村里跑去。我知道他们是去叫人去了。果然,很快就有一大群的人,男女老少,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我看见周大善人竟在人的搀扶下,气喘嘘嘘的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急,他浑身颤抖,胡须乱跳,人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他的事情干完了没有,我想他也许没有干完,论工夫就只能干一半。他半死不活的来到我的面前,两眼放光,竟是一副欢喜极了的样子。他竟然扑腾一声倒下了。我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累死了。谁知道他竟然跪在我面前捣蒜一样地磕起头来。我只见过别人给他磕头,没想他竟会给我磕头。我知道我是沾了这身龙皮的光。富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龙呢?龙又发水又下雹子,祸害的人们无法过日子,为什么还喜欢跪拜它们呢?更令我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在周大善人的身后跪下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一齐向我磕头。我有些头晕。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我祸害了他们的麦子呀,他们不恨我没打我也就有情可愿,可他们为什么要向我磕头呢?他们为什么要跟周大善人学呢?我用雹子砸了麦子,周大善人会因此发财,可他们图了个什么呢?我的头在晕。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穷人会和富人一样喜欢龙,啥事都听富人的。

    周大善人站了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周大善人就开始安排人保护我,照顾我,把我盖起来,然后就派人去请和尚道士。我从他不断向我讨好的目光里看出,他是希望我升天之后,会给他带来好运呢。别看我不会说话,我心里明白呢。明白之后我就觉的啥也没意思了。我就闭着眼趴在那里,连眼前的人也懒的看。我只想睡,只想一直睡下去,我才不管我会不会变回去,会不会飞上天去呢。

    我看见咱庄里的人来了,没有一个人认的我。我看见你和表姐夫来了,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认为你认出了我,谁知道你也认不出我。我想跟你说话,可你不理我。我很伤心。我还是我,为什么披上了一张带鳞的皮就没人认出我呢?这之后和尚道士们来了,这之后你们走了,这之后我就疲劳的睡着了。迷迷忽忽中,我听到了雷声;迷迷忽忽中,我觉的有雨点落到了我的身上;迷迷忽忽中,我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把我提了起来;迷迷忽忽中,我就来到了那所吓人的大宅子里。一进那所大宅子,看见了那个雇我干活的人,我的脑子忽悠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回我终于看清了他。他完全是一副龙的模样,还长着角,眼圆滚滚的令人害怕,龙须装腔作势的飘在颌下冒充胡子。那天我怎么就没看清他呢?那天幸亏我没看清他,要不,我就吓死 了。可现在我不害怕他了。我也当过一次龙,而且现在还是一条龙,不过,我想马上就变回去。我就哀求他说,不管您是谁,我求求您,您让我变回去,让我回家吧。这家伙说话了,他不光穿人的衣服,还说人话。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摇摇头。我心里说,我才不管你是谁呢,我只想回家。他说,我就是龙总管。难道当龙不好吗?我怕得罪他,我没吭声。他又问,难道当龙不好吗?我说,不是不好,我想回家。我心里说,当龙在天上飞,不用出苦力,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可当龙再好,还是要撒雹子的,我不想当专门撒雹子的龙,我不想祸害人,我不想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他看了我一会儿,又问,你说实话,我不会怪罪你。我大了大胆子,才说,雹子只会祸害庄稼,我是一个庄稼人。那家伙笑了,他的笑跟人当然不一样,有点皇帝的味道,居高临下,统治一切,施舍天下。他说,你很实在,我没有看错。你要知道,龙还会下雨,雨会浇庄稼的呀。我说,可是,雨也会成灾害人呀。他望着我,我并不害怕。他说,那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我说,难道刚生下来的孝子,将死的老人,也要受惩罚吗?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坏人都惩罚掉呢。他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好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没有说话。这个问题我没有想。我总觉得这样不对,错在那里,一时又想不明白。

    龙总管说,那天在鬼市上,我见你无意中撞了进来,见你老实,就想雇你干完活后,让你变成一条龙,专门撒雹子。原先的那条龙嫌这活苦,撂挑子不干了。我想,还是人能吃苦耐劳,就找个人变成龙来干这个活吧,没想到你不肯。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双手已经接触过神物,再变回人是要断掉的。你还想变回人吗?我想,我的双手做了孽,断掉也是应该的。我已经毁了那么多的麦子,我不能为了自己再毁别人。我就说,我还是想做人,我想回家,受穷也愿意。这家伙犹豫了一会才说,好吧,你是个好人,我愿意为你为犯一次天条,我要保住你的手。

    龙总管让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处高大壮观的殿堂,进去之后,里面除了在一个金子做的架子上有一个大盆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盆也是用金子做的,金光闪闪,其大无比。龙总管领我来到近前,我看到了一盆水。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清的一盆水,清的好象跟本就没有水。龙总管对我说,你把手放进里面洗一洗,就会没事了。他说完后就往外走。我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房子里面有点害怕,就问他,你到那里去?听说,这事是不能有别人在场的。说完他就走了出去。我认为他在骗我,他又不是人,他为什么要出去。我站在盆前慌乱不安。我从没有在金子做的盆里洗过手,而且还用我从未见过的这么清的水。我突然想,我做了坏事,难道就这么好好地回到人们面前去?这样我会一辈子不安呀。想到这儿,我就不想洗这双做过坏事的手了。我想我还得干活呢,总得留一只手吧。我犹豫了半天,就把右手放进了那个金盆里。

    出了殿堂,龙总管对我说,工钱我已给你准备好,你这就走吧。我本来不想要工钱。做了坏事,哪还有要钱的道理呢。可我想到那些因为麦子受灾而无法生活的人们,就多了个心眼。我厚着脸皮说,你能不能多给我一点?龙总管看了我一会,说,人啊,总改不了贪心。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他说,你总算还知道脸红,好吧,我这里有的是银子,我就好人做到底,再给你一百两吧。龙总管看我把银子揣进怀里,就朝我吹了一口气,我恼怒地正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却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站在地上了。地上挺湿,刚下过雨。我心里很高兴,一切都觉得新鲜。我看了看自己,大体上没变样,只是少了一只左手。我不明白的是,少了左手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我有些伤心,无端的上天变了一回龙,干了坏事不说,还白白搭上了一只左手。在地上我可从未干过坏事呀。我真愿意这是一场梦呀。可我摸摸怀中沉甸甸的银子时,我的心里才好受了些。我低着头,藏着左手和银子回到了家,碰到熟人我都没敢多说话。

    陈三说到这里就伸出了笼在袖中的左手。我老姥姥的嘴巴一直就没有合上过,她看到陈三的左手时张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齐齐的不见了。断口如此平整圆滑,这是用什么刀也弄不成这样的。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伤口。我老姥姥吸一口气问,那,你的工钱呢?陈三便用右手掏出一个包来,刚打开,我老姥姥就看见了一堆耀眼的银子。我老姥姥也是头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我老姥姥不得不信陈三的话了。话可以编,手也可以弄掉,可银子,这么多的银子是陈三无法弄到的呀。我老姥姥高兴地说,好,好,你没白当一回龙,没白掉一只手!值,值!有了这些银子,你找啥样的媳妇也不愁了,哪怕再缺一只脚。你就能过一辈子好日子了。

    陈三听了我老姥姥的话,吧嗒着嘴说,我也想过好日子,我做梦都想过好日子,可这银子我不能动,这是我替受雹灾的老少爷们要的,我要把它还给他们。我老姥姥说,除了你我,没人知道这事呀。陈三说,可我知道,这就够了。我好好的人能昧着良心装傻装颠吗?我要花了这银子,还不如留在天上当龙,呼风唤雨呢。我老姥姥听到这儿就问,这你图了个什么?陈三说,啥也不图,就为了心里舒坦,活得塌实。我老姥姥沉默了一会,就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看着办,怎么都好。陈三说,既然这样,就麻烦你把那头的事辞了吧,我不能拖累人家。

    陈三离开我老姥姥家后就走了,这之后,有许多受灾的人家收到了不知来路的银子。只有我老姥姥知道这些银子的来历,当她说出这件事时,已是陈三离开陈家庄后的七八年了。这段时间里,没人见过陈三,也没人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人们一直对我老姥姥的话深信不疑,惟独这事没人肯信,甚至说她胡说八道,人怎么能变成龙呢?有谁不愿意变龙呢?陈三决不会这么傻。我老姥姥很伤心,就希望陈三回来给她证明,然而,一直到我老姥姥去世,也没见陈三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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