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马足莲
一群艳红的玫瑰花丛中，一朵雅洁的马蹄莲寂寞地开着。宽阔的花瓣伸向天空，自由而忧郁地舒展着腰肢，嫩黄的花蕊，倔强地挺立在花瓣中间，孝的手指似的，直指你的眼睛。一阵风吹过来，马蹄莲幽幽的香气，“哧溜”一声，就滑到你的心底。
晚上，坐在书桌前整理昨天采访清的笔记，首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我是今年四月进入市电台，主持“情感故事”栏目的。清是我第一个单独正式采访的对象，昨天，我们是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的。
咖啡馆二楼，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妇，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身材窈窕，肤色白皙，眉目秀气而分明，她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神情安静又带着几许落寞。我看见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读者》，就走过去自我介绍，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她就是清。
先前，她在QQ上已经大概跟我谈到过她很苦闷，我们头觉得她的故事可能远不止这些，让我深入采一采。于是，我和清约好在这家“港湾”咖啡馆见面。清说她很喜欢“港湾”这个温馨的名字，有时不约朋友，自己一个人也来，挑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上一杯咖啡或茶，不为品咖啡和茶，只是想就着舒缓的钢琴声，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饮啜浓浓淡淡的时光。
在一曲隽永的《爱无止境》乐曲中，清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读高中时，我有四个特别要好的同学，我们还按生日还排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清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那纯净的青春岁月，“我们同住在一个宿舍，不论是上下课还是出操打饭，四个人总是相跟着，用‘形影不离’来形容我们，一点也不夸张。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讨论功课，也议论班上的男生和老师。记得有一天，‘二姐’悄悄对我们说：‘班主任已经整整两天一眼也没看我了，他原来可不是这样，只要来教室，总要在我脸上瞄几眼，上课更不用说了。不知道我怎么惹他生气了？’听罢她的话，我们仨马上嘻嘻哈哈打趣她，你是不是喜欢上班主任了？老实交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闹了一会，四个人莫名其妙地同时沉默了，不光‘二姐’，我们仨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正寻思，四个姑娘笑成一团，怕是盛开的鲜花也不及她们热闹和灿烂，这时，忽然听到清问我：“我们女生是不是很可笑？”我知道她并非真的想听我的回答，就不置可否地说：“学生时代嘛，总是令人回味无穷。”
接着，清谈到自己刚升高三，不知怎么就被学校的校医——她后来的婆婆看中了，一次周末回家，爸妈明确告诉她，不管明年考上考不上，已经给我定下对象了，就是阳——她后来的丈夫。再一个周末，两家就举行了订亲仪式。那一年，清十九岁，她对订亲、结婚呀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只是朦胧地知道，自己将来得跟这个身材高挑，已经在税务局上班的大男孩一起生活，生活一辈子。
“婆婆肯定是看中我漂亮，跟他儿子很般配。高中毕业的后半年，我就和阳结了婚。”清眉头微皱，不停地用纤秀的手指抚弄着茶杯的口沿，轻轻咳了一声说。
“你没上大学？”我望着清，有些疑惑。
“没有。”清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别上了我眼镜的当。我们姐妹四个之中，只有老二考上了。我们仨高中毕业出来，先后嫁人成了家。大姐家里有钱，自己开了家药店，老公进货她看店，生意一直很好；四妹嫁给了一个老师，后来张罗着在红卫路开了一家饭店，老师脸皮薄，很少到饭店帮忙，饭店很挣钱，所以不光饭店，家里的大事小事便大多由四妹作主；我自己一结婚，婆婆就给我们投资在百汇包了一间门面房卖服装，这些年马马虎虎，没赔钱可也没挣下大钱，现在，手更稠了，哪行都不好做了。”
清幽幽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马路对面海尔电器的广告牌上收回来。
我摁了一下呼叫器的服务键，马上，一个低个子女服务生就碎步跑了过来，我指了指茶壶，她殷勤地笑笑，麻利地提起壶盖给茶壶添满水，躬躬腰退下去了。茶壶里，片片茶叶旋转翻腾了一会，慢慢地又沉到了壶底。
“现在，你们姐妹四个还常来往吗？”我打破有些尴尬的沉闷，问清。
清的果然来了兴致：“来往，来往嘞！隔不上一个月，或你家，或我家，我们姐仨就要聚聚，有时晚上就不回去了。比如前天，我一整天很烦，下午一关铺子，就径直去了四妹家。晚上，我们先上网，一起跟她一个男网友开玩笑，把那人气得够呛，‘啪哒’就关掉了他的视频。下了网，我们俩在床上，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直聊到凌晨两点才睡的。要是大姐再来，肯定又是一宿不睡。”
可没几分钟，我发觉刚才些许欢快的神情又悄然从清脸上褪去，代之而来的，又是弥漫在她眼神内外那一层薄薄的忧郁。
她把我问的“姐妹四个”换成了“姐仨”，言语中似乎不想提及“老二”，我暗想，清的忧郁，莫不是和“老二”有关吧？
又隔了一会，清语气迟缓地说：“我老公外面有情人。”
清终于触到了她苦闷的核心。她低着头，抬眼看看我，又垂下了目光。看来，她正鼓着勇气，准备对我这个只在网上聊过一次天的陌生人敞开那扇感情之门。记得她接受我的采访邀请时，在电话里就曾犹豫了一会，这会儿真的要自暴家“丑”，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我没催问，静静地等着她再开腔。
清挺了挺腰板，倚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散落在街道上。她又啜了一小口茶，才接着说：
“我没有让丈夫以外的男人动过我。结婚这十几年，对我献殷勤的男人不少，但我没动过一次心。法院一个男的找了我好几次，看清形不对，我就把他介绍给我老公，后来，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那男的对我就再没起过别的心眼。现在，我铺子隔壁那男的，老是对我动手动脚，好几次忍无可忍，我就直接对他说我感到很恶心，可那人隔不了两天，又会来骚扰我。真拿这种人没办法。我是不是有些软弱？”
“他再那样，你可以当众斥责他无耻。这种人第一次得逞了，会一而再再而三扰你。对他们根本不能客气，你果断地拒绝了他，他也就没辙了。”
“不行的。我不好意思，再说，邻里邻居的，闹僵了不好。”
清显然不赞成我的主意。她顿了顿，说：“老公这么不珍惜我，真让我伤透了心。可是，看着一双一天天长大成人的儿女，我又实在跟他吵闹不起来。好端端一个家，要亲自动手砸烂它，这事我怎么也做不出来。”
我想问清她丈夫有外遇多久了，话到嘴边又觉得很多余，这种事情，妻子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用问，也绝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说，现在这种事是不是很多？”没等我回答，清又接着说，“肯定很多了！我那俩姐妹就是例子，她们能很从容地跟别的男人睡觉，还不止一个。有时，还跟我谈论一些细节，说谁谁谁身材魁梧，床上功夫却稀松平淡，没三分钟就缴枪了。看见我脸红，她们老笑话我是老古董，都什么年代了，还为一个男人守身如玉，值吗？每次，我都辩不过她们。其实，我一次也没认真地跟她们辩过。”
说到这里，清对我笑笑，露出两排细碎如玉洁白的牙齿：“我是不是在出卖朋友？”
我也笑着答道：“没有，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及时行乐，也算是一种人生追求吧，况且，没准你朋友从心里是想证明自己还年轻，还有魅力。至于证明的方式妥与不妥，那是另一回事嘛。”
“是呀！”清听了我的话，叹了一口气，“还说着咱们上学的事，转眼就到了‘奔四’的年龄，孩子们已经中考了。
“可是，我的感情真的是一片空白。早早被婆婆逮到这个家，人家卿卿我我谈恋爱什么的，我一概没经过。结婚后，那些家伙们都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对他们提不起一点心思。不怕你笑话，电视里播放《好想好想谈恋爱》时，我看得很投入，有时一个人也在心里想，如果‘咔嚓’一刀和阳离了婚，再去找一个知心的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哪怕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一辈子也不冤啊！可是想过之后马上又后悔了，阳待我不算好，可绝没打骂过我，对一双儿女也是慈爱有加，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想呢？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外面找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我的好朋友，就是高中我那个‘二姐’，她一毕业后就分配回市环保局上了班。你说，这不是住我心口上插刀子吗？更可气的是，她依然跟我很要好，一直到现在，哪怕一丝一毫愧疚的神色，我也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过。丈夫把我的朋友偷成情人，我还和丈夫的情人我的朋友来往着，你见过这种关系吗？”
清自嘲地笑着，那笑容背后，是一个受伤的女人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哀怨与悲怆，令我几乎散尽与她对视的勇气。
此刻，我呆坐在书桌前，想起清说罢那席话后，如释重负的神情，仍然历历如在眼前。但是，像昨天和清分别后一样，我还是很不解：清真的放下了吗？真的又能放下吗？她的今后会是什么颜色呢？
我站起身来，到儿子房间里取来他的蜡笔，拧亮白晃晃的台灯，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开始用我拙劣的笔，描画一朵马蹄莲，一朵在劲风中无奈地摇曳着的马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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