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更可靠
读一本余华的散文作品集《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里面有许多回忆性质的文章。读着读着,我惊喜地发现,当余华在叙述幼年时自己的行为或自己儿子的行为时,他所使用的叙述语言风格几乎与他在众多虚构的小说里所使用的完全一样,因而读起来倍感亲切,并且觉得同读他的小说一样畅快和喜悦。
同时,我还在他所回忆的童年往事里看到了很多在他的小说中多次出现过的极其相似的场景和事情。这使我强烈地感受到,小说家的讲述受他自身经历的影响之大是极其明显的,就像我曾经在村上春树那里感受过的一样。
不过,这是否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里还原他的真实人生呢?那些作为回忆而被写出的文章,又是不是完全真实地再现了他曾经的生活,而没有一丝艺术的改造呢?
艺术改造当然是极其明显的了,比如《包子和饺子》,就在这两种食物的主题下集中召唤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生记忆与主观感受,横跨着数十年和几千里的时空障碍,自是一种艺术的表现。而由这个思路,我们可以发现,如果一个回忆录是完全“真实”地再现人生,那么它就必须将主人公所经历的每一天中的每一秒的全息感受都记录下来,于是,这部回忆录只能比人生更为漫长。而作为集体的记忆的历史着述,居然可以将数以千百万记、乃至数以亿记的那么多人生经历浓缩成一部最多只需花数月即可读完的文本,那么,它确实是一种经过了极高的艺术提炼所形成的作品。
至于作家自身经历及其作品的关系,余华在此书的一篇文章中作出了自己的解答。在《关于回忆和回忆录》一文中,余华写到,在那部由达·萨尔迪瓦尔花费了二十年的努力写出的那部《归根之旅——加西亚·马尔克斯传》中,到处充斥着像“全家人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的那个简陋的码头送别他”之类的语句,天真而徒劳地试图将作者的作品还原成或部分还原成作者的真实经历。这当然让同样作为杰出的小说家的余华相当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样的传记作家往往被资料和采访中的回忆所控制,并且为这些资料和回忆的真实性所苦恼,事实上这是没有必要的。”他为此提出了自己的理由。
理由一:“那些资料和图片一丝不苟地再现了当时的场景,即使是书面或者口述的回忆也为我们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细节,问题是当时的情感如何再现?这些回忆材料的使用者如何放弃他们今天的立场?如何去获得回忆材料本身所处的时代的经验?一句话就是如何去放弃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从而去获得传记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时刻的细微情感。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人试图去揭示某个过去时代时,总是带着他所处时代的深深的烙印,就是其本人的回忆也同样如此。”
理由二:“另一方面,生平和业绩所勾勒出来的人生仅仅是这些人物生活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不为人所知的部分,当然这并不是很重要。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传记中的人物还拥有着漫长的和十分隐秘的人生,尤其是对于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人,他的欲望和他的幻想比他明确的人生更能表达他的生活历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生都被概括进了小说’,这是传记作家们很难理解的事实,他的虚构部分比他的生活部分可能更重要,而且有着难以言传的甜蜜。”
虚构比真实更可靠,幻想比经历更宝贵。历代的大艺术家们最无法向学究们诉说也最不屑于向学究们诉说的真理,都在于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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