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张机（下）
所谓锥心刺骨，莫过于旧地重游景依旧，睹物思人人不在！楚天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才会带宁倾负来到息心府。院落依旧苍凉，可是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呢？
宁倾负神色黯淡，一边在庭院天井中慢慢走着，一边象是自语，也象是对楚天遮在诉说她爱上那个男子的原委：“那时候，你去了芊婵城，子说他几次来这里，看我写的字，听我吹笛，与我聊一些与温孤氏无关的话题。子说的眼睛很好看，盛着太多我好奇的东西，人一旦好奇了，就会忍不住去窥探，一窥探，就会着魔。”她凄楚一笑，看向楚天遮，而后目光落到他身后某处，“在这里，他问我上善若水的含义，他不知道，其实我那时候心里是欢喜的，因为我知道，他也开始对我好奇，想窥探我的秘密。我想我真正爱上他时，是那次他带我出府，我头次看到他笑，不象一个帝王，没有身负重担，他那时对我展现的，是陈子说。可是我确定了我爱上他时，他已经身染沉疴。”
楚天遮沉声道：“听说陈国公当初因为一个药童的几言诗句死而复生，应是他墓碑上那首吧，那药童～是你。”
宁倾负清淡一笑，算是回应。她看向远处的角门，院落套着院落的息心府，曾经那么厚重，那么想逃出，现在却费心回来，奢望在此旧迹中寻找一丝他的身影。“五张机，横纹织就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她边行边抚着房屋的墙壁、窗棱，撕了封条踏入房内，目光落到案桌上时她心绪猛沉，嘴中的轻念也顿时止住。
楚天遮跟了进来，原来案桌上周正的摆着一纸绢帛，笔还沾在砚台里，若不是墨早干了，一定会以为这是主人刚刚书写了暂时离开。
宁倾负拿起绢帛，上面是陈子说的字迹：向鱼问水，向马问路，向神明打听倾卿的出处，一抔尘土两世糊涂，此生不聚帝王无路，愿来世的我，能将今生的你一眼认出。
宁倾负怎么还能忍住，她无力的坐到桌前，将头深深埋在墨香中，“子说，子说…”她念叨着这个名字，恨不能现在就将心掏出来将这个名字刻上。
楚天遮轻拍下她的肩头，怎么安慰这个女子，他不知道，他只能走出房间，在外面等候。好一会儿，他听到宁倾负在屋内慢慢哼吟：“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居无语，不忍更寻思。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九张机，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明月夜，短松冈。
宁倾负在颠簸中迷迷糊糊醒来，掀开前头的帘子，驾车的楚天遮回头道：“再睡会儿吧，等天亮了，差不多就到赫连了。”
“楚大哥，我…”
“要是谢我的话就不要说了！”
“不是，我…”宁倾负言语吞吐，硬头皮说道，“我想小解。”
“吁～！”楚天遮手忙脚乱的勒住了马车。
宁倾负下了车朝远处走，楚天遮原地等候，今夜的月色真好，离开陈国近二十天了，他们要走水路的话，应该已将她送回芊婵城了。不过慢些走也好，楚天遮叹息着，不慢些，不珍惜些，谁知道何年何月，他还能再与对方这样并肩行路。
宁倾负尴尬神色回来，没好意思讲话就钻进车内。楚天遮继续驾起车，在崎岖椅间，宁倾负很快入睡。她无暇顾忌楚天遮的心思，她必须养足精神，养好身体，因为回到赫连后，等待她的又将是无尽的繁琐政务。
宁倾负料的不差，一回到宫中，朝官们几乎层层将她围住，好容易议完重要的事，把奏本留下将朝官们辞走，夜婀娜又不给她好脸。“楚天遮呢？”他没好声气儿问着。
“回去了。”
“看完心上人了，”他趴过来，脸上的笑容虚伪，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宁倾负恨不得撕了他这张脸皮，“怎么样啊，心上人睡的可踏实？”
“夜婀娜！”
“怎么样！”他狠拍下案几，比她态度还要恶劣。
“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什么分！我的女人跑别的男人坟头上哭，我为什么不能问候问候！”
“你别忘了，我们的亲事是假的！”
“你也别忘了，我们的亲事举国皆知！”
宁倾负恨恨的望着夜婀娜，但却无话反驳。是呃，世间人都认定了的事就是真的，如果这世上只有她宁倾负一个人认为这桩婚事是假的，那么她的认定，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
“夜婀娜，你一直将我当成棋子，是么？”
“你难道不是么？”
“我难道不是？你这话就是承认了，我就是你的棋子！”
“是你先问我的，你有这种想法，就证明你先将我当成棋子！”
“胡搅蛮缠！”
“我一向如此！你若反悔，就写休书！”夜婀娜象阵风一样生气离开。
宁倾负跟着扔出去几叠奏本，但哪里打得着对方。李谁知从外头进来，宁倾负本来一脸疲惫撑着额头烦心，见到他后心情略好，“谁知，过来～”
李谁知看她一眼，阴着脸转头又走了。
这是何意？
一直到晚间，夜婀娜不见，李谁知也不理睬宁倾负。她给他夹了两筷子菜，李谁知都抗拒的将碗挪开。宁倾负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谁知，你是在生我的气？”
李谁知沉默中点下头，但还是没看她。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下，嘴唇微开但还是又将话吞回去。
宁倾负放下碗筷，把他的手握过来，见他还是低着头，将他下巴抬一下，然后握回他的手，问道：“谁知，我们之间不能有心事藏掖，就算谁知对我不满，生我的气，也必须要告诉我，这是之前我跟你讲过的，你忘了么？”
李谁知衡量着她的话，好一会儿后才决定开口：“宁宁，忘记一个人很难，但再难也得忘！否则，你不但伤害自己，还会伤了你身边真正在乎你的人，宁宁，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但我还记得，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我们要一起指点江山，一起变老，一起鬓染星星，而不是你先为了不属于你的某个人、某段过去独自消沉。”
“鬓染星星？”宁倾负失笑，腾出只手来掐下他脸颊，说道：“又是小夜教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