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二题
（一）外公与酒
酒支撑着外公。
在外公的影响下，幼小的我就迷上了酒。母亲说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外公就把我搂在身边让我陪他喝酒了，那时还不能说是喝，是外公用筷子沾了酒送入我嘴里，于是，幼小的我就迷上了那又苦又涩的酒。
待我长大后，外公酒后就常向人夸耀，他有个会喝酒的外孙，身体长得胖又好，百多斤的担子在肩上一轻风似地挑走了。舅舅们有什么重活要做，他总是说喊你外甥来帮忙吧！我成了外公的骄傲。
后来，我在报上发了些文章，外公更是兴奋异常，就常对别人说，他有个外孙，不仅身体强又壮，文章也写得妙，是文曲星下凡了。于是，我每次去看望他，他总是对小舅子说：摆酒，他劝我多喝酒，他说怀素酒后能狂草，李白斗酒诗百首。几杯酒下肚，外公对我谈的话题就更多了，他说甘罗儿当当宰相，太公八十遇文王；他说岳飞屈死风波亭，全因奸臣秦桧当道；他说抗日战争时期在洞口塘国军五十八师的“粮子”把日寇杀得人仰马翻……
外公也有喝闷酒的时候，每每谈及社会上的腐败现象，脸色就显得异样凝重，酒杯无数次端到嘴边又沉沉地砸在桌上，间或也猛吮一口，“杀”、“枪毙”，嘴里就不时地冒出这样的字样来。
于是，我多次陪着外公在酒中沉醉，在酒中激愤。
因为小舅的婚事，外公也常喝闷酒。小舅那时二十四、五了，可婚事却迟迟未定，谈了几个对象都告吹了。外公想不透现在的姑娘到底图什么，小品也不错，只是人太老实。终于有一天，外公兴奋地来到我家，说小舅的婚事终于定下了，那姑娘就看中了小舅的厚道。不久，在外公的醉眼朦胧中，那位姑娘成了我小舅母娘。那天外公的脸上也写满了舒心的笑。
当我终于成为一名教师后，去看望外公，外公忙叫外婆摆酒。这时的外公已不喝酒了，他的孱弱的身体使他不得不和他心爱的酒分手。但他以茶代酒陪着我，唠唠叨叨地说得不停：你父亲是一位教师，现在你也当教师了，你家有接班人了；当了教师要负责，教好自己的学生，不要误人子弟，在学校里要虚心向老教师请教……
猛然间，我顿悟了：我不就是外公一杯醇醇的酒？
（二）外公与拐杖
前次写到外公与酒，这里再说说外公和他的拐杖。
终于给小舅办完了婚事，外公也终于柱上了拐杖——我猛然感觉到外公真正老了。我简直不敢正视他：他的日益清瘦的脸，他的日趋干涸的眼，他的斑白的头发，他的柱拐杖的黑瘦的双手，他的摇摇欲坠的步履……难道这就是我亲爱的外公！
以前常听母亲和舅舅们谈及外公，说一旦小舅的婚事完成了，外公的身体就会崩溃下来，现在，我简直相信这是事实了。
外公渐渐变得少言语了，他的眼神更加幽深而凝注。他常常独自一人柱着拐杖到处瞅瞅，但回过头来话就多了：某某的禾插得太密，某某的豆子苗长虫了，也常常提醒舅舅们下步农事该怎样了。
外公对我还是健谈的，不过，酒的话题少了。他更多的谈他的过去，谈他怎样终于把一个庞大的家庭支撑起来，谈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艰辛，谈他米担子上栉风沐雨的辛酸……也谈他的隐痛——他对我母亲的风疚之情：在那个苦难的六十年代初，他是怎样扼杀了母亲上学的愿望……每每谈及这些，外公枯涩的眼里会闪出晶莹的泪光，外公那长长的叹息也一声声、一声声震颤我的心：这不是一般的话语，这是一颗年老的心在执着地跳动，这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又何等沉痛的忏悔，这是一种殷殷的期望与永久的期待。
——这就是外公！
我也时常听到外公谈及官场的腐败现象。我常常惊诧于外公对于国事的浅显而又不无精湛的见解，惊诧于他常常莫名的叹息与久久的沉思。
然而有一件小事使我清楚地认识到了外公更深沉的灵魂。
那一次，我去看望外公，外公正犯着病。晚上，我不时地听到外公身子在床上翻修的声音，我以为外公的病又加重了。第二天清楚，我刚起床，却见外公正在精心的穿戴，仿佛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典礼或出席一个要他充当主角的宴会似的。我问外公：“这么早，哪去？”只听见他回答：“好久没开会了，早应该这样做了。”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弄得我云里雾里。
外婆告诉我，外公是去参加一个党代会，昨天接到通知，昨晚上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因为他好久没有参加党代会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外公还是一名党员。
外公就要出门去，我忙递给他拐杖，他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
傍晚时分，远远地看见外公回来了。我正想去接他，却见他已大步流星地撞进屋来，清瘦的脸显出夕阳晚照般的红晕。外公异样地兴奋，他把拐杖扔在一旁，唠唠叨叨，漫无头序地说个不停，我听了好久，才恍惚听清。原来他们开了反贪污、反受贿大会，会上揪出了一批人。“蛀虫”、“败类”、“这样国家才有希望”，外公的嘴里不时地冒出这样的话来，外公的脸色也显得神圣而庄严。
“走，到你大舅家喝酒去。”我听见外公在召唤我，却见他早迈开步子，走出了家门，向大舅家走去。我知道外公想尽快地把大会的内容付给每一个人。
我忙拾起拐杖，喊：“外公，拐杖”。
“不用了。”外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外公丢下了拐杖，又去操他的酒杯，我猛然间恍惚记起，好像外公有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这更是外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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