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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

    晚自修还未结束,老赵到教室叫我到会议室,郑叔已经端着一杯茶脊背如同刀削的坐在里面。我上前,给空着的茶杯重新倒上一杯捧到郑叔的手里,郑叔笑:“你们校长不懂茶啊,这茶有霉味了。”

    “普通人哪能和您比啊。”我抬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想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我知道郑叔今天来,不只是问我一些学习生活,我素来通透,他也知我的通透,我们相处自来比起长辈晚辈之间的恭顺礼貌更多一份亲昵,是地道的忘年交。虚与委蛇,素来与我们的谈话无关,开门见山,方是习惯。

    “小格啊,为什么不跟你母亲回去?”郑叔轻抿茶水,这是他素来的习惯,与父亲不同,郑叔更淡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冽,沁人心脾,却也让人格外的清醒,愈加的欺骗不了自己。托着杯盏,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母亲都愿意自己回归,而我独自一人在这县城的私立中学里,只为了能守着一年,究竟有什么价值?一年或许很长久,但也太短暂,相比起父亲母亲分离的十年来说,实在是太短暂。攥着杯沿放下,笑着问郑叔:“郑叔,爸爸妈妈为什么分开那么多年?”

    是的,为什么分开那么多年?父亲体贴母亲,每次来都是忙着把家中所有的家电整修,生怕坏了要劳烦母亲,每次都会把脏活干完,包括搬煤球还有后来的煤气罐,买洗衣机买最新的电视机,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什么样,但我能感觉我的父亲是爱着我的母亲的。而母亲,每年固定的为父亲做贴身的睡衣,要做父亲喜欢穿的棉鞋,衲的是千层底,选的棉花要细,选了一遍又一遍,给父亲炖老火汤,托人送给在市里的父亲。

    可母亲十年没有进过市里。在五岁那年奶奶去世以后,母亲就陡然的安静,带着我搬入那要经过狭窄楼道的小房子,一个人带着我过了许多年。

    “小格,这些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儿女对父母的事,很多时候就像这茶,你最后要得到的不过是证实它无毒,可以喝下去延续生命,不用管它究竟是什么茶叶,用了什么水,又是怎么泡的,你只要知道它能在关键时刻救你性命。”

    “小格,有喜欢的男孩子吗?”郑叔突然问。

    “啊……没有。”兴许是我的无措太明显,郑叔竟然笑出来,摆摆手道:“郑叔虽然不能说从不说谎,但这句确是地道的心里话,你的父亲母亲已经实属难得。世间的夫妻那么多,哪容得下对对都是情深意重的,不论过往如何,你的父亲母亲确是当真的难得。他们永远不会离婚,在这里,郑叔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母亲再也不会离开你父亲了。”

    那时,我还不懂得那是父亲母亲在借着外人的手来排解我的忧惧,甚至不惜向我一个小辈作保证。

    我只记得彼时我热泪盈眶,委屈的就要落下,囫囵的用手擦掉,所有的言语来到嘴边只化成最简单的一个单字音节“嗯”。

    我依然没有回到市里,留在县城把初中读完。忧惧已排,整个人像是洗掉了一层的泥灰,瞬间鲜活了不少。记得一日在食堂遇见胡兵、杜竞航还有安逸,胡兵夸我:“杨格最近活泼不少,看上去也漂亮了。”杜竞航也看过来,子晴难得的大胆一回道:“对啊对啊,学习也更厉害了。上次数学考了满分哦。”

    “早听说了。哎,你呢?”胡兵笑嘻嘻的含住一块红烧肉,瞪着子晴。15岁的胡兵轮廓尚且稚嫩,全然看不出成年后凌厉,嘴里包着饭看上去一团可爱,可是问的问题对子晴而言,确实是一柄长矛,矛尖直接捅上心脏。

    “啊……我啊……”子晴嗫嚅。

    “我143,你呢?你成绩很好的啊……啊呜。”胡兵又吃了一块红烧肉。

    无异于被长矛捅个透心凉,子晴哆嗦着眼珠子,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眼圈整个红了。我忙道:“其实还不错……”

    “吃饭吧。”安逸的嗓音同时响起,“那么多饭还堵不住你的话。”眼光却是直直的射向子晴,安逸嗓音有着独特的低压,在她说来也许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都会给人一种“我在不悦”的错觉,更遑论现在明显的不高兴。子晴攥着勺子,整个人僵在那里,脊背挺直,胡兵已然低下头去扒饭,杜竞航轻声喊道:“小逸!”那时他还年少,还不会将一场尴尬消弭于无形,即便他有心缓解,应用的也是最为笨拙的一招:“子晴,你知道你姐姐的脾气,她不是有意的,来,吃饭吧。”

    “哦。”子晴很想牵扯出疑虑笑,终究还是在眼眶里包满了眼泪,举了举勺子。我知道她在努力的压抑,显然的无济于事。子晴站起身,扔了勺子,转身跑出去。“对不起。”我对胡兵道:“麻烦你端一下餐盘。”

    一向都知安逸子晴之间嫌隙颇深,带着最亲的血缘但为人天赋却相差太大。安逸是漂亮的,子晴是平凡的;安逸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子晴永远是小家碧玉;一个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一个总是被做比较,被骂了一次又一次。偏偏,优越的一方永远都好像在对劣势的一方表达着优越,有意的无意的,行动上的言语上的,甚至是气势上的。

    追到子晴,不知要如何言语,只能拍着她的肩陪着一道坐下去。子晴只是“呜呜呜”的哭,声音细长,几次更断,我递了手帕过去,在跑道上一遍一遍的顺着她的背。

    “她……她一直这样。”子晴埋头在膝弯间道:“她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好像我就该活活的低到尘埃里……呜……”

    真的低到尘埃里并不可怕,虽然人生而有贵贱,后天有高低,但是最恨有人处处以他自身都不觉得的蔑视来俯瞰他人的人生,处处来提醒“你做的不对,应该这样会让你怎样怎样的成功。”但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心向高处渴望成功,有些人喜欢安定喜爱平和,平静淡然的走下去,品着淡淡的小小的幸福度过一生,安然纯粹。子晴就是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大志向,而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大真实大无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纵然是大无畏,但也有着大愚蠢。

    我们大多都没有大无畏,也不会有着大愚蠢,所以注定要平庸。不甘于平庸,又没有成功的大无畏,注定了平庸也不会让人生过得幸福。

    而子晴是会把自己平庸的生活过得幸福的人,故而可敬。

    “不会啊。”我将头凑上前道:“你很厉害的,以后说不定会过得比你姐姐幸福快乐。”

    子晴缓缓抬头问:“为什么?”

    “嗯,直觉。你要相信我的直觉。”我拍着胸微笑,含着安慰鼓励。

    是的,即使我从未说过,在我们以后相交的多年中,我从没有对子晴说过,我从没有羡慕过那个总是高她一等的堂姐,却羡慕过她。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努力,我总有机会站的比安逸更高也更稳。但子晴永远是我打不败的,我想要的永远不会是她期盼的,她会羡慕但从未真心的想要,她会成功的经营一份幸福,而我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比如,对于我的父亲母亲,我纵然伤心难过,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相信我的父母,却从未拿出勇气去进行破冰之旅。

    子晴,你从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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