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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骡

    父亲说大辛庄有个很灵验的阴阳先生,让我们去找,我和敬军立刻去大辛庄。那位老先生已举家搬到了下西河,我们又找到下西河。

    老先生看上去得八十了,身体还很硬朗,戴了副很大的墨镜,从动作上我看出他是个盲人。他旁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看样子是老先生的儿子。

    敬军先是打量了老先生一番,然后问老先生说“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敬军的口气颇为不敬,显然他要考考老先生的本事。五十多岁的男人大为不悦,老先生却不动声色,慢慢说道“你是将门虎子,幸逢太平盛世,待令尊令堂大礼之后,便可安心度日了。”

    我大惊失色,敬军也是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给老先生鞠躬道歉,然后问道“父母的大礼如何操办?请先生赐教。”

    老先生问“你打算大办还是小办?”

    敬军毫不犹迟疑回答“大办,越隆重越好!”

    老先生说“大办需要杠夫八人,男方四人负责起坟回土,女方四人负责起坟抬轿,另有吹鼓匠四人,司仪一人,一共十三人。男女傧相由你们自家人担当,多少不限。”

    我简直听呆了,甚至有些害怕;敬军并未提及和坟之事,老先生怎么知道敬军请教的是“阴配”的规矩呢?

    这时站在老先生旁边的男人说“杠夫,鼓匠,司仪的佣金是一千八百,棺材要朱红漆喜字头的,下西河就有。你自己买也行,再加五百元我替你买也行。其它用品你自己预备,你记一下。”

    我急忙掏出笔记本,记上了红布、绿布、宫灯、蜡烛、檀香、纸钱、鞭炮、升、高粱等等。

    我记完了,敬军问“先生,布改用锦缎行不行?”

    老先生说“那自然更好。”

    敬军又问“先生看什么日子?”

    老先生开始掐算手指,掐算完了,却并不说话。敬军有所领悟,忙从皮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恭恭敬敬地放在老先生面前说“先生,包括棺材在内,一共三千,够不够?”

    老先生点头说“乙亥日,初四,阳历是二十一号。亥时到子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到半夜一点之间必须办完。到了清明,还要像老坟一样添土,要在令尊坟茔东北方向十里之内临水的高处取土。锦缎你自己买吧,其余的我这里给你准备,你就不用操心了。初四晚上八点,你们在坟上等着就行了。”

    敬军问“先生,能立碑么?”

    老先生答道“能立,只是不要年月时日。”

    敬军说“烦劳先生操心。”

    老先生说“你就放心吧,今年恰逢令尊的本命年,吉日又逢亥水相济,大吉大利。”

    老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今年是龙年,而三叔正是属龙的。我们并没有告诉老先生三叔的生年或属相,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回去的路上敬军闭口不语,我也不敢提刚才的事,老先生的神奇不但使我信服而且使我敬畏了。

    回到马营堡时间尚早,姐和嫂子都在父母家中张罗着做饭,我和敬军到河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村东大柳树底下进秀婶子坟前。自从八二年送回三叔的骨灰,敬军每年回来都给进秀婶子的坟添土,进秀婶子的坟高大整齐,就像新坟一样。

    在坟前默默站了一会儿,敬军说“咱们去找找取土的地方吧?”

    我也正有此意,看看祖坟的方向,进秀婶子这里便是东北方。我心里想,会不会就是进秀婶子的坟地这里呢?举目远望,这里不是最高处,而且也不临水,这里离桑干河还隔着很宽的一个斜坡。

    敬军指给我远处河边上一个黑色的崖头。

    我说“先生说的是十里之内,那儿有多远?”

    敬军伸出拇指目测后说“四千米左右,反正不到十里。”

    为了慎重起见,我俩以步代尺一步步数着向崖头走去,到了崖头跟前,一共是三千一百四十步,大概是九华里。我佩服敬军的目测功夫,不愧是军人。说话间,我看见崖头下的水湾和隔着水湾与桑干河的一片芦苇,这个景象似曾相识,我急忙走下崖头再往上看,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不是三十七年前三叔回来探亲的那个晚上领我来过的地方吗?这不是三叔救起大青骡,后来又和进秀婶子幽会的地方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惊人的巧合,那位深不可测的老先生难道是个神仙吗?

    敬军发现我神色反常,急忙问道“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拉住敬军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敬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三叔就是在这儿救起大青骡的!三叔就是在这儿……跟进秀婶子幽会的……”

    敬军呆若木鸡,他怎么会忘记大青骡的故事?大青骡引出了他的父母双亲那一段让人肝肠寸断的情缘,而这里就是那一段情缘的源头,是他生命的源头!

    敬军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苍天有眼,苍天有情……可是,苍天为什么又要作这样残忍的安排啊……

    三月初四晚上八点,我们准时来到墓地,敬军和我哥带着学中学华在祖坟那边,姐和我带着学新学荣在进秀婶子这边。八点半,一辆130卡车拉来了棺材和杠夫鼓匠众人,四盏贴着大红喜字的白色宫灯插在墓地四角,照得一片通明。九点整,两边同时燃放鞭炮,开始起坟。老先生的儿子是司仪,他走到我身边小声问“过会儿起轿的时候,乐队是阳奏还是阴奏?”

    我没听懂,看着他没说话。

    司仪说“阳奏,就像阳间娶亲一样,吹奏之声能传出两三里。阴奏则不出声,阳间听不见,只有阴间才能听见。”

    我说“要是出声,不得把村里人都惊醒?”

    司仪说“所以我才问你。要是不怕声张,就阳奏,看得人多了更热闹。要是不想惊动乡邻,就阴奏。”

    我问姐咋办,姐拿不准主意。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阴奏妥当。一则敬军不会希望乡亲们来看热闹,二则哥是乡长,带头参与封建迷信活动影响不好。我和敬军都不让他来,哥非要来,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不给他添麻烦。

    我没有过去问敬军,自己便作了主。

    进秀婶子的遗骨用绿锦缎包好,放入了贴着金色喜字的红漆棺材,司仪唱道“奏乐!起轿!”

    鼓匠们摇头晃脑不出声地吹奏着,我和姐还有学新学荣走在棺前向祖坟进发,在距离三叔的坟墓约四丈远的地方,队伍停下。

    三叔那边,碑已立好,碑头系着大红的绢花。碑前放着一升高粱,插在高粱里的三柱檀香青烟缭绕。碑旁,放着用红锦缎包好的三叔的骨灰。

    均已准备妥当。司仪唱道“吉时已到,奏乐,迎娶新娘……”

    乐队又摇椅晃动起来,鞭炮声中,进秀婶子的红棺缓缓落入三叔的墓穴,然后是三叔的骨灰,最后,一大块红锦缎盖住了棺椁。

    司仪又唱道“新婚大典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送入洞房……”

    鞭炮声和着土声,一座新坟转眼立了起来,司仪率领鼓匠杠夫众人道喜之后走了,学新他们兄妹四人跟姐也走了,坟前只剩下敬军,哥和我,四外寂静无声。

    敬军慢慢走到碑前跪下。

    “爹……娘……儿给你们……道喜了……”

    声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敬军向前栽去。我扑过去抱起敬军,一股腥热的气息冲到我的脸上。我熟悉这种气息,流着泪给敬军揉搓胸口,哥啜泣着拿手绢擦着敬军嘴角的血痕。

    “敬军,回家吧……”哥说。

    敬军摇头说“哥,你俩都回吧,我陪我爹我娘在这儿说说话……”

    我和哥又是一阵唏嘘。

    我让哥回去,我留下陪敬军。哥走了不久,又领着学新学中给我们送来了塑料布被褥枕头皮袄军大衣,在坟前给我们铺了个地铺。我和敬军躺下,望着星空默默无言。

    我想着三叔,想着进秀婶子,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了那个古往今来多少人问过的问题:情为何物?是啊,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它何以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人无视荣华富贵能让人痛不欲生能让人不惜生命?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梁山泊与祝英台,这些爱情故事为什么千百年来一直传颂不衰?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爱情体现了人的心灵中那片可贵的纯真。人的一切美德无不发源于这片纯真。如果心灵中没有了这片纯真,人人变得唯利是图,世界将会多么可怕;如果一个社会不去匡扶培育这片纯真反而践踏它扼杀它,那么,这个社会不是终究要把人变成没有良知不知羞耻的魔鬼吗?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股彻骨的寒冷沁醒。睁开眼睛,天光已亮,冰凉的空气把我的五脏六腑洗得清冽爽利,我顿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三叔坟前,急忙伸手摸旁边,没摸着敬军,我一跃而起。

    敬军正跪在碑前,两只手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露水。多么熟悉的动作,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过龙龙用他的小手去擦进秀婶子脸上的眼泪,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在朦胧的泪光中,墓碑上的绢花像一团火跳在眼前,那朵吸饱了露水的绢花有了生命正在怒放。在绽开的花蕊里,三叔和进秀婶子缓缓走了出来,三叔穿着火红的锦缎马褂,进秀婶子穿着碧绿的锦缎长裙;他们手挽着手,笑着,走着,渐渐走进满天的彩霞……

    2004年11月1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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