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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翻身

    卖房卖地的风放出去了,连等了几天不见有人上门。庞乃节心里暗暗着急,再没有人问,他就得主动去找人家了。买卖就是这样,人家找上门来的生意好作,自己去找人家的生意就不好作。不过既然自己一心想进城,人家不找他他只能去找别人了。

    庞乃节琢磨着应该先找谁。在马营堡,能拿得动他家田产的,自然应当首推许世昌。但许世昌这个人实在是难打交道,就说买豆腐吧,许世昌常来买豆腐,每次都赊帐,有零钱也不给,啥时候凑多了一块儿算。而这样一来,象几个十几个大子之类的零头就不给了。庞乃节也是个精细之人,本想不赊帐,但许士昌是全村头一个大主顾,只好忍个肚子疼舍一些小钱。在买卖田产这样的大事上,庞乃节深知绝占不了许世昌的便宜,所以一开始没有去找许世昌,找了张占魁、张守富。这两家都嫌庞乃节要价太高,庞乃节最后降到了四百五十块大洋,张守富盘算了几天还是嫌高,无奈之下,庞乃节只好去找许世昌。

    许世昌不知道庞乃节变卖田产的真正原因,他猜测庞乃节肯定是遇到了十分紧迫的大事才不得不如此。所以,他还价三百八十块大洋,再多一块也不添。庞乃节后悔不该来找许士昌,丢了脸面,还枉费了这许多口舌。

    庞乃节要变卖田产这件事宋天成知道得最早。因为庞乃节进城托韩进荣在城里问房,就是宋天成赶车送他去的。起初,宋天成并没有一点儿要买庞乃节田产的想法,只是觉得眼看要跟相处了二十年的东家分手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谁知庞乃节连连碰壁之后,宋天成自己也不明白怎麽会冒出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念头——买下大伯的田产,在进秀跟前直起腰来!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并且越长越粗壮。

    促使宋天成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除了他没花一个子儿娶了韩进秀,因而在韩进秀跟前抬不起头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估计庞日高大概回不来了。在忠义团攻占东坊城不久,那一天半夜三更庞日高突然来到他家,他就猜出了庞日高的身份——忠义团的“黑头司令”。他知道自己跟进秀的夫妻作到头了,无论从哪一头说他都没有资格去和庞日高竟争。而且他已经答应庞日升,只要庞日高一回来,他就让进秀和日高成亲。谁知不等庞日高领走进秀,忠义团便遭到日本人的围剿逃得不知去向,日本人投降了也没见庞日高回来。宋天成并不希望庞日高被日本人打死,虽然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在他看来,庞日高这样的人如果不战死,必定要当大官。庞日高要是当了大官,姨太太不知得娶几房哩,哪里还看得上进秀?所以,宋天成觉得庞日高无论是死是活,回来的希望都十分渺茫。进秀等不来庞日高,日子一长也就死心了,他再买下大伯的田产变成马营堡的第二号大户,进秀还会瞧不起他么?还能不好好跟他过日子么?

    宋天成虽然老实,但并不傻。

    庞乃节没有在宋天成跟前透露过田产的要价,宋天成从人们的议论里知道了底价是四百五十块大洋,这是庞乃节在寻找买主时给出的最低价格。宋天成暗自叹息,照这个价,他是买不成了,他这一辈子的积蓄才三百块大洋。可他不死心,他要在进秀跟前挺直腰杆的欲望太强烈了。他试探着跟进秀商量,想让进秀去跟进荣借一百五十块大洋。宋天成的想法把进秀吓了一跳,继而又是一阵惊喜。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家也变成大户?何尝不盼望坐上自家的胶轮大车风风光光地回趟娘家呢?

    韩进秀也动了心,好在宋天成已攒出了大数,便答应去跟妹妹借钱,让宋天成抽空送她进城。

    这一天,庞乃节和宋天成俩人在豆腐坊干活,宋天成隔着热汽腾腾的大锅看看庞乃节,找了个说话的机会问“大伯,您真要卖房卖地?”

    庞乃节正在铺笼布,手没停,不在意地说“自然是真卖,要不,我托进秀她妹子在城里问房做啥?”

    宋天成鼓足了勇气说“大伯,您看我能不能买?”

    庞乃节的手停住了,扭过头去看宋天成。隔着一团团热气看不清宋天成的脸,于是不假思索说了一句“你要买,四百块大洋就行。”

    庞乃节以为宋天成是说着玩儿的,他忘记了他家这个老实的长工一辈子也不曾开过玩笑。宋天成这里可是喜出望外,高兴得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再叮对一句,又怕庞乃节反悔,便不再问,兴奋地抓起盆子往缸里舀着豆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等干完活,宋天成兴冲冲跑回家里对韩进秀说“明儿个我送你进城吧,跟你妹不用借一百五十块了,一百块就够了!”

    韩进秀正挺着大肚子往锅里舀水,宋天成从她手里夺下水瓢说“你歇着吧,我做饭。”

    韩进秀说“你找上钱了?”

    宋天成一个劲地笑“刚才我问大伯,我能不能买他的房和地,大伯说,你要买,四百块大洋就行!”

    “真的?”韩进秀也是一阵惊喜。“明儿个赶快进城找我妹借钱去,等买下了,你先赶车送我回趟娘家!”

    第二天,宋天成说进秀身上不大得劲,想借大车进城找郎中看看。庞乃节答应得十分爽快,叫宋天成顺便问问韩进荣给他问房的事有没有音信。

    过了三天,宋天成两口子从乌宁县城回到马营堡。宋天成告诉庞乃节,韩进荣已经在县城东关给他问下房了;堂屋三间,是正房,东厢房两间,一个院子,要价九十块,韩进荣给说成了八十二块。庞乃节高兴得直搓手,但随即又为田产一时难以出手发起愁来,没有注意到宋天成已经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放到了他跟前。

    “大伯,四百块大洋,我拿来了。”

    宋天成有些不安,不敢正眼瞅庞乃节。

    庞乃节早忘了那天在豆腐坊里说过的话,盯着宋天成不解地问“你……拿钱干啥?”

    宋天成顿时急红了脸,说“那天出浆的时候,我问您我能不能买您的房和地,您不说我拿四百块大洋就卖给我吗?”

    庞乃节想了一会儿,笑了。

    “天成,我以为你是说着玩儿哩,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咋还当真了?”

    “大伯,我啥时候跟您说着玩儿过?”宋天成更急了。“您说我拿四百块大洋就卖给我,我就跟进秀说了,我跟进秀进城就是找她妹子借钱去的,钱借来了……您……让我咋办?”

    庞乃节说“咋?你跟进秀的妹子也说了?”

    宋天成说“不说清了咋借钱?要不是进秀去了,进荣还不信我说的哩!”

    庞乃节感到事情有些麻烦,樊记杂货铺的老掌柜已经过世,韩进荣现在是当家的少奶奶。自己进城以后人生地不熟,处处得靠韩进荣哩。如果自己反口不卖给天成,自然就在进秀、进荣姊妹跟前失了信用,跟进荣这层关系也就断了。庞乃节不敢得罪韩进荣,同时又想到,如今城里的房都问好了,马上就要用钱,再找张守富也只能给四百块,还不如卖给天成哩。天成打十几岁就在家里干活,跟自个儿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庞乃节一笑,拍拍宋天成的肩膀。

    “天成啊,你跟进荣借了多少钱?”

    宋天成说“一百块。”

    庞乃节有些吃惊“剩下的三百块哩?都是你攒下的?”

    宋天成说“大伯,在您家干活儿二十年了,我一个子儿也没花过。您给的工钱,我全攒着哩。”

    庞乃节不禁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呀!把田产卖给你,我放心!天成,大伯刚才是逗你耍哩,大伯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过?行啦,明个儿我就找中人立字据,你跟进秀就等着搬家吧!”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开春,庞乃节一家搬进了乌宁县城,从此一家人变成了城里人。宋天成和韩进秀搬进了宽敞的新宅院,韩进秀想坐自家的胶轮大车回趟娘家的愿望未能实现,宋天成赶车给庞乃节搬家忙了一个多月,忙完了,韩进秀却要临产了。宋天成自己赶车去了一趟下西河,给老丈人家买了不少烟酒点心,名义上是去告诉丈人丈母娘进秀又要坐月子的消息的,实际的含义谁心里都明白。

    韩进秀又生下一个男孩,孩子一落地她就叫日升家的抱给她看。她端详婴儿,脸红得发光,心砰砰乱跳,含着泪对日升家的说“嫂子,是他的,你看那双眼,那哭的厉害劲儿……”

    日升家的也看出来了,把韩进秀的头搂在怀里,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日高有了孩子,她为日高高兴,也为进秀高兴。这个痴情痴到了家的女人啊,现在总算跟日高有个结果了!可是,日高跟进秀,以后咋办呀……

    宋天成又跑到私塾先生那里为小儿子求名字,回到家高高兴兴对韩进秀说“咱家小二有名字啦,叫全福!到底是先生,起的名儿多好!”

    不料韩进秀却冷冷地说“不好!啥全福?你磨豆腐,也叫孩子磨豆腐!”

    宋天成临头挨了一盆冷水,泄气道“那你说叫个啥?”

    “叫全龙!”

    韩进秀不假思索回答得毫不迟疑,说完,自觉失口,急忙去看宋天成。宋天成扭脸避开了她的目光。两个人的心事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什麽也用不着再说了。宋天成早就听过庞字里头有条龙这样的话。

    桑干河的冰凌消的一点儿也看不见了,河滩上钻出细细的青草,一行行大雁鸣叫着掠过桑干河上空向北飞去。村边的杨树林钻出了粘粘的芽孢,花骨朵一般咧着嘴,散发着清新的杨树味。庄户人一年的忙碌又开始了。

    就在人们忙着摊粪的时候,一个神秘的消息悄悄传到马营堡:八十三师放弃乌宁撤到了玉县,解放军接管了乌宁县城。

    果然,没有多久,解放军的东坊城区政府成立,区政府派下来的土改工作队来到了马营堡。也在这个时候,去年顶替许世昌的儿子去当兵的许凤山拐着一条腿跑了回来,那些去年家里被八十三师抽了丁的人家都往许凤山家里跑,询问自家孩子的情况,许凤山一下子变成了村里的重要人物。

    马营堡去年抽去的十五个兵丁都在一个连里,天天见面,有的还在一个屋里挨着睡哩。许凤山说队伍往玉县开拔的时候大伙儿都好好的,人们这才安了心。

    庞日升也跑去问侄子庞敬业的情况,许凤山说“日升哥,就数你大伯家敬业有出息哩!敬业识文断字,到队伍上没几天就让长官看中了,派他到营里看仓库管帐,写个花名发个东西,清闲着哩!”庞日升放了心,托宋天成啥时候进城把这个好消息捎给庞乃节和庞日明他们。

    工作队召开群众大会,又召集贫困户开会。说乌宁解放了,现在是**坐天下。**就是领导穷苦人翻身的党,是穷苦人的大救星,穷苦人只有跟着**,才能过上好日子,叫大家团结起来,组织起来,向国民党反动派,向地主富农阶级作斗争。有**,工作队撑腰,谁也不要怕,**的天下就是穷人的天下,没地的分地,没房的分房,要叫穷苦人再不受穷。

    工作队动员大家发言,没有人说话。许凤山觉得工作队说的新鲜,最让他动心的是没房分房没地分地那几句话。他站起来问“工作队长官,您刚才说没房的分房没地的分地,咋个分法?房和地在啥地方哩?”

    会场气氛让许凤山这一问带得活跃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又给分房又给分地自然是好事,但不知啥地方有房有地给大伙儿分,许凤山正好问出了大家心里都想问的话。

    工作队见终于有人发言了十分高兴,进一步解释说“能不能分上房,能不能分上地,就看咱们大伙儿能不能组织起来。只要大家组织起来,拧成一股绳,斗倒地主,就能分地主的房和地!”

    许凤山说“地主在哪儿哩?我们这会儿就把他斗倒!”

    会场鸦雀无声,人们聚精会神盯着工作队。不料工作队却被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子才说“地主能在哪儿?就在你们村!”

    人们听得木呆呆的,许凤山也是懵懵怔怔,自言自语道“我们村就有地主?是谁呀?”

    工作队问“咱马营堡有没有大户?”

    许凤山说“当然有,许世昌、庞乃节、张占魁、张守富,都是大户。”

    工作队说“这不对了嘛!大户就是地主。”

    会场顿时一阵躁动,很快又安静下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茫然困惑。

    工作队又说“号召大家组织起来,就是要向这些大户作斗争。过去他们剥削、压迫咱们,现在解放了,咱们穷苦人跟他们算帐的时候到了!”

    人们仿佛听天书一般看着工作队,剥削?压迫?这说的是啥?许凤山也听不懂这些新名词,然而听话听音,他从工作队的表情和语气上品出了滋味儿。他又站起来说“乡亲们,刚才工作队长官说了,**就是给咱穷苦人撑腰的,有工作队撑腰,咱还怕个球!工作队让咱组织起来,咱就组织起来,要不咋分房分地?”

    工作队又讲了许多大道理表扬了许凤山一番便散会了。

    晚上,工作队到贫困户家中访贫问苦,第一个来到许凤山家。许凤山殷勤招呼工作队坐下,干搓着两只手说“工作队长官,您看,我家连碗热水都没有……”

    工作队纠正他的话说“不是长官,是同志,**的干部都叫同志。”

    许凤山习惯地打了个立正,说“是!同志长官!”

    两名工作队笑着问“许凤山同志,听说你当过国民党兵?”

    许凤山脑瓜一转立即说“他们抓我去的,我才不给他们卖命哩,开小差跑啦!狗日的们追不上我,就开枪,打在腿上了。”

    “你恨不恨国民党?”

    “咋不恨!他们打瘸我一条腿,我恨不得操他八辈祖宗!”

    工作队又笑了,说“凤山同志,你今天在会上表现很好,工作队打算让你当贫农团团长,以后,你得多联系群众,把大家动员起来,人多才力量大嘛!”

    许凤山听说工作队要让他当团长,心里乐开了花。他知道团长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儿,在八十三师的时候,营长都难得一见。他听说团长都有好几个太太,出门坐小汽车,威风着哩。

    许凤山急不可耐问道“贫农团有多少人?给多少枪?”

    工作队说“人嘛,村里的贫困户都是。枪嘛,等组织起来以后再发。”

    许凤山愣了一阵子泄气道“说了半天,狼吃鬼,还没影儿哩!”

    工作队笑道“组织起来不就有影儿了吗?凤山同志,你别小看这贫农团,这是咱们政府在农村的基层政权,村里的事都由贫农团作主。”

    许凤山说“还不跟村长一个样?”

    工作队说“不一样。过去的村长,是为国民党办事的,现在的贫农团,是为**办事,为老百姓办事。过去村长得看大户的脸色,你不用,他们得看你的脸色,得听你的。为啥叫穷人翻身?就是咱穷苦人要骑到他们头上!这回明白了吧?”

    许凤山听明白了,更准确地说是猜明白了。翻身就是变天,就是翻个儿!过去他给许世昌当孙子,这会儿,许世昌要给他当孙子啦!这就叫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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