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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土改

    战火再次蔓延到了桑干河畔。玉县、汤县一带传来隆隆的炮声,桑干河两岸的老百姓惊慌了一阵以后很快又安下心来。他们从忙碌而兴奋的区、村干部们身上确信了政府的宣传:解放军向国民党反动派展开了全面进攻,全国解放的日子不远了。

    东坊城区政府的征税的命令传达下来了,马营堡每亩地摊三十个大子。这一次,许世昌没敢耍赖,把十九块大洋四十个大子一分不少乖乖送到了贫农团。宋天成应交九块大洋零一百八十个大子,他拿不出现钱,贫农团便把他家的大车牲口作价三十块拉走了。扣除了这次税款,余下的记帐,等下次征税时再扣。

    晚上,许凤山来到许二寡妇家。这几天他忙着追缴税款,许多人家不愿意交,他得亲自上门连叫带骂,就这样还是有几家没有交上来。他连气带忙,便把许二寡妇冷落下了。见他进门,许二寡妇冷嘲热讽地说“咋又来我这儿啦?你这个大团长没寻下个大闺女?”

    许凤山往炕上一躺说“你咋还没交税?”

    许二寡妇拉下脸说“闹了半天你是来收税的,走走走!”

    许凤山说“不就是一百八十个大子吗?你不交,我咋去说别人?”

    许二寡妇说“你说的轻巧,我到哪儿弄这一百八十个大子?比日本人收得还狠哩!”

    许凤山说“赶明儿个少说这样的话!日本人给你分房分地?”

    许二寡妇说“早就嚷着分哩,谁知道驴年马月?”

    许凤山说“这会儿给你分了,你得摊多少税?你能拿出那些些钱来?”

    许二寡妇说“听你这话音,收完税就分呀?”

    许凤山指点着许二寡妇说“这可是重要机密,你别到处瞎说!看把你当奸细抓起来!给,明个儿赶快去交!上来吧,好好给我揉揉,乏死啦。”

    许凤山躺在炕上摸出一块银元扔给许二寡妇,许二寡妇揣起银圆上了炕,解下许凤山的裤带扯下裤子,看了看他的驴家伙说“咋啦?没精打彩的。”

    许凤山说“乏啦!整日里忙工作,能不乏?”

    许二寡妇说“啥工作?除了整治人就是害人!看看你们把宋天成弄成啥了!”

    许凤山说“你懂个啥?这是阶级斗争!女人到底是女人,啥时候也骑不到男人身上。”

    许二寡妇说“我今儿个偏要骑到你身上!”

    许二寡妇脱了裤子真骑了上去了,许凤山躺着伸手扒下她的卦子,看着那两个面袋子奶一甩一甩地跟着动,笑着说“你还挺会弄的,谁教给的?”

    许二寡妇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放你娘的屁!除了你教,还能有谁?”

    许凤山来了劲,搂住许二寡妇把她翻到下面,闭着眼一面撞一面发狠地念叨“我让你凶!我让你厉害!我◇死你……”

    许二寡妇也闭着眼,两手乱抓,喘着粗气不停地哼哼唧唧。

    从许二寡妇身上下来,许凤山出了一身汗,倒头要睡。许二寡妇扳住他的肩膀说“我问你个正经事,咱俩啥时候结婚?”

    许凤山不耐烦地说“急啥哩,再等等。”

    许二寡妇说“我不等!老跟你这样不明不白算个啥?你要不跟我结婚,我找工作队告你!”

    许凤山转过身来说“眼看就要分房分地了,咱俩这会儿结婚,就成了一家,分啥也是一份。不结婚,咱们就是两家,分啥就是两份,你咋算不过帐来?”

    许二寡妇说“分完了咱就结婚?”

    许凤山说“那自然,我现在是干部了,不像从前,也得顾顾脸面哩。”

    许二寡妇笑了,听出来许凤山说的是真心话。他跟许凤山混了不是一年半年,许凤山还算是有良心。

    土改进行得十分迅速,许凤山领着贫农团拿着量绳量地钉木牌,没几天就把地分了。按照马营堡全村的土地总数和人口总数平均,每人应该是五亩地。根据这个标准,给四户地主富农留出了他们的份地,多余的全部没收分给村里缺地少地的贫困户。

    分完地紧接着就是分房,许世昌的宅院分给了五户房子最破的人家,许凤山和许二寡妇分到了宋天成的宅院。许凤山分了三间,许二寡妇分了两间。宋天成和韩进秀又搬回到原先的老窑房。

    土改进行当中区政府就已经把征兵工作布置下来了,所以土改一结束,村里马上贴出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这些标语贴在白碴碴的土墙上新鲜好看,引得人们纷纷围观。

    “积极报名参军,保卫人民政权!”

    “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工作队和贫农团召开征兵动员大会,号召大家积极报名参军,保卫刚刚分到的土地,保卫自己的好日子。征兵方案随即公布;凡有青壮年的人家,两出一三出二,地富分子及子弟不征。

    各户青壮年情况统计上来了,按照征兵条件,全村应征二十六人,名单已经拉出。庞日升去找许凤山,说大儿子庞敬勤还不满十七,请求许凤山留下庞敬勤。许凤山说“日升哥,你家三个大后生哩!不是看敬俭岁数小,你家得出两个哩!这是政府规定,我也不敢违抗,找谁也白搭,快回吧!”

    许士文两个儿子,大儿子许禄上了名单。许士文婆娘“长嘴老鸹”不服气,找许凤山评理说“许士昌仨儿哩,为啥一个不征?就凭他是你大伯?士文也是你叔哩,你咋不向我们?你派丁不公,我家许禄就不去!”

    许凤山说“士文家的,你咋一点儿不懂得知恩图报?谁给你家分的地?没人当兵去打国民党,国民党来了分给你的地还得让宋天成要走,你就不心疼?”

    “长嘴老鸹”说“要走就要走!我还不想要哩!人家辛苦一辈子挣来的地我为啥要人家的?要了人家的地我儿就得去当兵卖命?我不要地了,你收走吧!”

    许士文家四口人,十四亩地,每人平均不到五亩,土改中把宋天成的地划了六亩分给了他家。

    许凤山说不出别的道理,蛮横地说“不管你要不要地,你家许禄都得当兵!这是政府的规定!”

    “长嘴老鸹”说“谁的规定也得讲理!凭啥地主就不征兵?国民党还抽许士昌的丁哩,**为啥不抽?”

    俩人吵了一前晌也没吵出个子丑寅卯,那些话传到许士昌家里,许士昌婆娘担心地说“士文家的要是死咬住咱家不放咋办?凤山怕是还得叫咱家出丁哩!”

    许士昌说“你以为凤山有那好心?不叫咱家出丁是政府规定的,他想抽也抽不上!”

    这些日子许士昌心里疼得滴血,恨透了土改,恨透了贫农团工作队。村里一动员参军,他就知道这回自己的儿子必定逃脱不了了。没想到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一个也不征,许士昌庆幸之余又犯起糊涂来;要说政府好吧?政府分了他的地。要说政府不好吧?政府却没叫他儿子当兵。他弄不清是该骂政府还是该谢政府了。

    其实许凤山巴不得从许士昌家里抽两个兵丁,他也弄不明白为啥地主家就不征兵。

    出发的日子转瞬即到,工作队,贫农团敲锣打鼓欢送新战士参军,一点名发现少了许禄。许凤山立即带了两个民兵找到许士文家,叫许士文交出儿子。“长嘴老鸹”推开男人自己迎住许凤山说“许凤山,我今儿个跟你说明白,许士昌的儿子去,我家许禄就去。许士昌的儿子不去,我家许禄也不去!”

    许凤山急了,说“许士昌是地主,你也想当地主?”

    “长嘴老鸹”说“只要不叫我儿当兵,别说地主,天主我也敢当!你把我也划成地主吧!也斗争我跟我算帐吧!”

    许凤山说“就怕你还当不上哩!你有一百亩地么?有,我就不叫许禄去,没有,就得去!”

    “长嘴老鸹”忿然道“说了半天,到底还是你叫我家许禄去的吧?我家咋得罪下你啦?你偏心眼儿!我们就不去!”

    许凤山厉声喝道“士文家的,你别耍赖!名单已经交到区上了,你不交出许禄就是违抗命令破坏征兵!”

    “长嘴老鸹”见来硬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不讲理呀,许士昌仨儿子都不去,为啥偏就叫我家许禄去?我不活啦……”

    许凤山吼道“她破坏征兵!把她捆起来吊到树上!”

    俩民兵架起“长嘴老鸹”就往外拖,许士文知道许凤山既说得出就做得到,他连他亲大伯都打得满嘴冒血,远房叔婶算个屁!

    许士文一把拉住许凤山“凤山,凤山,我家许禄去!去!我这会儿就给你找他去。”

    许士文领着民兵找来了许禄,几个人七手八脚给许禄戴上大红花,推进新兵行列送走了。

    玉县,汤县一带的炮声渐渐消失,不久,激烈残酷的张家口战役结束,解放军攻占张家口,切断了傅作义将军西去的退路。老百姓不知道后头还有更大的战役,以为张家口打完了仗就打完了,那些被征兵的人家都焦急地盼望着自己的儿子兄弟回来。

    终于有人回来了。傅作义的八十三师征走的十五人里陆陆续续回来七人,其中两人受伤,加上开小差回来的许凤山,总共回来八个人。不久,参加解放军的二十六人那一批也有人回来了,前后回来六人,身上都有伤残,不能再继续战斗。区政府给他们发了残疾军人光荣证。

    又隔了一段时间,区政府送来了十一份阵亡通知书和十一个烈属证。这十一名烈士中,有许世文的儿子许禄。接到通知,“长嘴老鸹”当下就哭的没了人形,许凤山劝了两句要走,“长嘴老鸹”扑过去死死抓住了他发疯地喊“许凤山!你还我儿子9我儿子!你们夺天下争江山,为啥要拉我的儿子给你们卖命?你们咋把我儿子抓走的,咋给我送回来!这个本本我不要!一个小本本换我儿子一条命,不行……不行……”

    看着“长嘴老鸹”披头散发的惨样,许凤山叹了口气说“婶子,征兵是政府叫征的,又不是我叫征的,我也作不了主呀,我不是也让抓去当过兵吗?”

    “长嘴老鸹”绝望凄厉的哭嚎令人毛骨悚然,十一户哭天抢地的人家把个马营堡哭得天昏地暗,到处是眼泪,到处是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揪心扯肺的挂念。

    我至今还记着那一段悲惨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村子里每天都有哭声。马营堡七十多户人家,就有三十八户家里有人当兵。八十三师征走的十五个人里还有七个人没有消息,解放军征走的二十六人还有九人生死未卜。这些人家不敢明着哭,不知道人生死就先哭,那是咒活人死哩。不知道消息,总比那张白纸黑字字字让人心碎的死亡通知书要好得多。可是,那种不知道亲人死活的煎熬,也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啊!

    我们一家人就饱受着这种煎熬。从早到晚,家里几乎听不到说话声。就连三岁的小妹敬美也不闹着出去玩了,天天躲在炕角盯着娘那张让人担心让人害怕的脸,一双幼稚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我哥庞敬勤参军以后一直没有音信,我大伯家的敬业大哥时间更长,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消息了,耳边这一阵阵的哭声,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不止我们马营堡,许多村寨都沉浸在悲哀里。区政府拨来了慰问粮,还有慰问肉,分发到烈属和残废军人手中。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一点儿粮食和肉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和温暖,人们的悲痛渐渐平息,稀释,像老土墙在岁月的冲刷中不知不觉褪得没了颜色。

    那七个从八十三师回来的人联合起来去找许凤山,问许凤山说,我们也是当兵回来的,我们也有伤,为啥不给我们发慰问粮慰问肉?许凤山一开始真让问住了,琢磨了半晌冷笑道“你们当的是啥兵?人家当的是啥兵?你们当的是国民党,打的是**!人家当的是解放军,打的是反动派!能一个样?说不准咱们村里死的解放军,里头就有你们打死的哩!不抓你们蹲大狱,够便宜啦!”

    七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跑回家几个月不敢出门。

    一九四八年秋天是土改后的第一个收获季节,丰收的喜悦和丰收的忙碌暂时驱散了人们心头上的阴云,爹和娘也暂时丢开了对哥的牵挂,两人一起忙着收割打场。我家还是原先那四十五亩地,没多也没少。哥在的时候,顶一个壮劳力,哥参军走了,娘心疼爹,把家务活儿整个儿交给了我姐敬爱,自己天天跟爹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场面上。这一年我已经十岁,也能顶半个劳力,下了学就去帮着爹娘干活儿。姐姐敬爱除了做家务看弟妹,一有空也下地,她下地就得带着敬和敬美,小弟小妹晒的黢黑,就像俩碳泥捏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大伯庞日明意外地来到我家。自从大爷爷把田产卖给天成大伯搬进城里以来,这是大爷爷家的人头一次回马营堡。日明大伯拿来一包布,几包点心,还有一包水果糖。见了我爹我娘第一句话就是“敬业看见敬勤啦……”

    这一句话,说的我爹我娘顿时泪如泉涌。平静下来以后,日明大伯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庞敬业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从乌宁撤到玉县,后来又撤到张家口。他在部队里是看管仓库发放物资的后勤兵,张家口战役打响之时,他所在的部队正好在城里,不在外围。解放军攻城攻得异常猛烈,冲锋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城墙下尸横遍野,终于攻入城里。城里的国民党长官命令后勤兵也投入战斗,庞敬业还没来得及找好隐蔽场所,就被一颗手榴弹炸伤,接着就被冲上来的解放军俘虏了。在押往城外的途中,他发现一个拿着本子清点战利品的解放军战士很像庞敬勤,他不知道庞敬勤也当了兵,试着喊了一声“敬勤!”那个清点战利品的解放军战士果然是庞敬勤,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急忙转过身四下里寻找,庞敬业又喊了一声,庞敬勤在俘虏队里发现了庞敬业,喊着“敬业大哥”跑了过去。庞敬业要出来,被押送俘虏的解放军战士打了一枪托押走了,兄弟俩眼泪汪汪硬是没说成一句话……

    日明大伯说完,爹和娘都不作声。日明大伯也难过得不再说话。

    敬业大哥看见我哥了,俩人都活着,这本是喜事呀!爹跟娘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都闷着头不说话?从日明大伯和爹娘脸上那种难以名状的悲哀里,我突然明白,敬业大哥和我哥当的不是一种兵,而是相互攻杀你死我活的两支军队里的两种兵;一个攻城,一个守城。攻城的要杀死守城的,守城的要杀死攻城的……老天爷,这是怎麽回事?他们是亲兄弟呀!怎麽变成了你杀我我杀你的敌人?如果敬业大哥开枪时正遇着我哥冲锋,如果我哥开枪时对面正好是敬业大哥……我不敢再想下去,天那,世界上怎麽会发生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

    沉默了许久,爹问“敬业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日明大伯说“胳膊,化脓了,锯啦……”

    娘大惊道“锯了?为啥锯?锯了胳膊还咋做营生?”

    日明大伯说“不锯连命都保不住哩……”

    爹问“哪个胳膊?右胳膊还是左胳膊?”

    日明大伯说“右胳膊……”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许久,日明大伯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对爹说“日升,你是有福气的人,儿女齐全,一个个欢欢实实……你再看看我,我就是个独苗,单传。到了敬业,又是……这会儿,敬业又成了废人……本来,这一趟爹要来,可是因为村里闹土改斗地主,爹怕再惹麻烦。再说,自从敬业锯了胳膊,爹的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动不动就抽自个儿的脸,骂自个儿糊涂……”

    爹忙问“大伯厉害不?”

    日明大伯说“找郎中看过,说是心上头的病,没办法治。原先给敬业订下一门亲,人家见敬业成了这样,又退了。我早料到了,像敬业这样,只能找个瘸子拐子瞎子哑巴媳妇了,好闺女谁愿意跟他……”

    娘低声啜泣,爹摇头发出一声悲叹。

    日明大伯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日升,敬勤他娘,我今个儿来,是求你们来了……”

    娘突然止住抽泣,全神贯注看着日明大伯。爹没说话,慢慢垂下眼睛。

    日明大伯未曾开口,眼泪先淌了下来。

    “日升,我爹叫我来求求你们,爹想把敬和接过去……日升,敬勤他娘,你们放心,敬和过去了,我疼他要比疼敬业疼十倍……”

    娘满眼是泪,木木地看着爹,爹看着手里的烟袋,烟袋在爹手里微微颤抖……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日明大伯已经走了。娘的眼睛红红的,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该吃饭了还不见敬和,我说“敬和去哪儿耍去啦?我去叫他吃饭。”

    娘说“别找了,你大伯领上你弟弟进城去了,在城里住几天,你大爷爷想他哩……”

    从这一天起,敬和永远离开了我们,成了日明大伯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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