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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天空乌云密布,转眼间已下起雨来,灰蒙蒙的天气加上雾蒙蒙的大雨,不过是中午时分,看上去竟像夜幕来临前的一刻,灰暗无光。

    一架高篷马车停在玫瑰堡前,蹿出一个高高的身影,没有理会身旁仆人支起的雨具,径直冲入堡内大门。

    不用任何禀报,来人直接走入了爱丽丝王妃的房间。

    “父亲?”格露西亚放下手中摆弄的红色玫瑰花,颇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样的天气来了?普莉玛,去冲杯热茶来。”

    来人正是格露西亚的父亲柯林·德尔·克尼特莱伯爵,浓密的黑发,目光如炬,上唇理着极漂亮的八字胡,油黑光亮,梳理得极为妥帖。

    “我来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

    克尼特莱伯爵坐到女儿对面的沙发上,红木的雕花木桌上摆着精致的花瓶,旁边散落着十几朵玫瑰花,此时她还有心情插花?

    “国王与贵族们现在正僵持着,原本以为会支持国王的诺亚公爵也一声不吭,更别提安东尼公爵——”

    “父亲。”

    格露西亚继续摆弄她的花,温柔的神情像是对待心爱的情人,“事关自己的利益,这很正常。陛下硬是要加重他们的税收,又强行勒索土地——本来,皇室的势力也大不如前,贵族们联合一气也很合理。”

    克尼特莱伯爵听了也皱眉头,“这我也知道,可……我们应该站在哪一头呢?陛下对你——我们很好,贵族们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不管怎样总会得罪一方。”这也是个难题。

    “您不必忧心,哪边也不站就好了。”

    “哪边也不站?”

    格露西亚微笑,“您只要像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说也就罢了。”她将剪好的花插到花瓶中。

    “若是有这么容易就不必我苦恼了。”他不会连这些事也想不通,他也想躲清静,两边不沾,可是——“这两天啊,斯坦森伯爵和罗夫伯爵接连着来拜访,话里话外就是要我也站在他们一边,听他们讲,似乎多数贵族还是向着他们的。而且,陛下也召我入宫,说过两天还要办宫廷宴会。”

    躲不了啊!

    “所以,您拿不定主意了?”

    “是啊,不然也不用急着找你商量。站在贵族派一边势必会得罪陛下,而站在陛下一边——”

    “您也是认为陛下并无胜算。”不然,又怎么会左右为难。父亲是那种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可是现在如芒在背生怕走错一步。那么,至少说明表面平静如常的拉西亚已经波涛暗涌了。

    “这事怕是由不得陛下了。”格露西亚淡淡地道,“贵族们已经抱成一团了,就不容易分。”她笑,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何种表情,笑容十分迷人,“您呢,又只是想明哲保身,这么大的雨,您真的很容易生病的……就趁这机会托病吧,您觉得怎么样?”

    “陛下那边?”

    “您就不用管了。”若这点事她也应付不来,父亲的脑袋恐怕很早就搬家了。

    这也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好办法。克尼特莱伯爵喝普莉玛端进来的热茶,热气缓慢地向上升腾。

    有了麻烦他便会向格露西亚诉说,寻求解决的方法,可他从不会想这样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女儿已经由天真的只听父母话的小女孩变成了如此有心机而渐渐变得疏离的女人。

    “刚才上来时,我看到克莱拉小丫头了,很漂亮。”有了主意,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他难得有兴致地聊起那个以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丫头。

    “很多人都这么说。”

    “该是找个人嫁的时候了。”

    “嗯,我也正有此打算。”

    “我看夏尔公爵——”

    “父亲!”格露西亚轻轻地打断他的话,抬眼,紫蓝色的眸子淡然无波,却流光溢彩,“我会让她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她的事就不劳您烦心了。”

    克尼特莱伯爵微怔,原来她是真心地对克莱拉好?

    “她今年十六,还早,让她慢慢选吧。”

    格露西亚说着,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六岁——多么好的年龄啊,她的十六岁似乎却是太过遥远了,她真的……也曾有过花一般的十六岁?那一年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那么,我走了。”克尼特莱伯爵装作没有看到她眼底的忧伤。

    “您在这儿用过餐再走吧,正下着雨。”格露西亚挽留。

    “算了,雨也小了。”更何况他的小新娘还在家等着呢,克尼特莱伯爵说着,已然起身,“多注意身体,我看你似乎又瘦了。”

    “是,您也是。”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道理,但还是注意别和陛下太生分了。”

    格露西亚勾唇浅笑,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吧,身体什么的,不过是他接下去说话的铺垫,“我知道。办事我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伯爵微赧,“那,我走了。”

    格露西亚下楼将伯爵送出大门,普莉玛像幽灵一样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小姐?”她已经站着看大门看了好久了。

    “你知道我答应嫁给杰克时,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

    “啊?”

    格露西亚轻笑,“他说‘太好了’。”

    普莉玛默默地没有吭声,太多的时候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她无须开口。

    “结婚的第一天,我一天都在想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太好了?有哪里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想不出来。”

    “小姐,”普莉玛望着她的背,“您在埋怨伯爵吗?”

    她不清楚小姐为什么选择了杰克·麦卡尼王储,可她隐约觉得这事与伯爵脱不了关系——就是在小姐与伯爵在书房深谈之后,小姐才宣布要与王储结婚的!

    收回视线,格露西亚嘴角噙笑地回身走上楼。

    “说一点不怨是假的,多少有一些,但,路是我自己选的,便没有资格回头。”更何况她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是没有选择的……

    “听普莉玛说,你最近似乎常出去?”

    “我……”克莱拉低头,眼睛却飘忽地看向别处,“有几位在宴会上认识的小姐们邀我去,我——不好拒绝。”

    “嗯。”她不说,她也不追问。

    忘记是多久以前了,她曾见过克莱拉一面,那时克莱拉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可是已经出落得极漂亮,精致得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得尽了全家人的宠爱。后来便不知怎么了,家里渐渐没落,前几年父母也相继死去。之后辗转着前来投奔他们,那时她真的像是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一个原本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人,却凭空出现在了现实。

    有一种诡异的亲切感。于是,她将克莱拉带回来了玫瑰堡。

    有时她喜欢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这样,远比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毫无生气的画像更具真实性。

    普莉玛说她将克莱拉当做了自己,将美好的希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或许是吧。

    “殿下。”克莱拉抬头看她,湛蓝的眼睛纯净无垢,“您是因为喜欢王储殿下才嫁给他的吧?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不是想将全部身心都交给对方,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

    紫蓝色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她,淡得几乎不见的情绪差点儿令她将下面的话全部咽回去。

    她并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似乎要被看穿一切。讨厌的目光啊!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

    格露西亚浅笑,情绪依旧没有波动,似乎早已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地抖动,“我喜欢——克里斯·奥斯蒙。”

    普莉玛猛地抬头看她,一脸的震惊。

    “你确定是真心喜欢他?”格露西亚反而很平静,看不出丝毫惊讶,“其实,你还小,不用着急,慢慢选也没有关系。”

    “您不喜欢克里斯?”怎么会!

    “不。”格露西亚伸手掠下头发,姿态妩媚,“我只是担心你年纪小,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感情,怕误了你的终身……挑选丈夫,要睁大眼睛。至于克里斯本人,倒是个不错的人。”

    闻言,克莱拉笑了,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那么说,您这关是过了?”

    “他也喜欢你吗?”

    “虽然他没有说,可我确定他喜欢我。”

    格露西亚点点头,压下心中一闪而逝的微酸,“我的承诺仍有效,我会为你准备很大一份嫁妆的。”

    “这似乎言之过早,不过还是谢谢您!”

    “跟我不用太客气。”

    “……可是,我还是想说谢谢,您对我实在太好了。”克莱拉兴奋地拉起她的手,“我真的很感谢您呢。”

    “您不会是真的想撮合公爵和她吧?”普莉玛拿出薄毯盖在格露西亚身上,因为下雨的关系,这两天又转凉了,小姐每到天气变换是最容易生病,她得小心伺候着。

    格露西亚看她一眼,“为什么不会是真的?”

    “可是,公爵喜欢的明明是您。”普莉玛不甘心,“……您对克莱拉实在太好了。”她抱怨,“可她那双眼睛很不对劲,骨碌碌地转,总像是在打别人的主意。”

    “是吗?”

    “您不要这么轻描淡写的,我是真的觉得这个小丫头——很鬼!”

    格露西亚忍不住笑,“难道你要我将她赶出去?”原本以为普莉玛只是不喜欢她,没想到听她话的意思,竟对克莱拉有着很大的成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知道克莱拉身世可怜,但一见到那双蓝蓝的大眼睛骨碌地一转,她就觉得心里发毛,那是一双——承载了太多的眼睛,将一切掩藏其中。

    “您没有发现她越来越像您吗?长相姑且不论,本来就很相像。看着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阴恻恻的——她的举止啊,言行啊,甚至有些细微的动作,都像得要命——有时候啊,我会突然有一种认错人的感觉,看着她的背影,就连我也会认错呢——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哦?”格露西亚似乎有了兴趣,左眉微微地挑起,莞尔,“你也觉得她那么像我?”

    “我倒觉得是她在刻意模仿——前两年她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像!”

    哦?以前倒是不曾留意,“处在一起时间长了,怕是难免的吧?”

    “您可要防着点儿她!”若不是小姐不愿意,她早将那心机深得像海一样的小姑娘赶出玫瑰堡。

    “她只是个小姑娘,”格露西亚笑道,“再说,不过是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没所谓防不防的。”

    “可您应该把握自己的幸福,王储已经死了两年——”

    “不管是他死了两年也好,两天也好……虽然他不是给我带来幸福的人,却是带走我全部幸福的人。”

    普莉玛叹息,“您太悲观了。”

    “悲观?我只是学会了面对现实。”她的幸福已经全部被他抽走,干干净净的,一丝不剩。

    他死了,他的确是死了,可是有时她会觉得他仍在,在玫瑰堡内,在她的身边——一个不受人欢迎盈满恨意的灵魂,为何还不消失?

    “他死了,可您还有其他的机会啊。”她一点也不想小姐年纪轻轻便被锁在昏暗的城堡里,现在小姐还年轻美貌,自然有许多的王孙大臣围在身边,可是谁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要怎么办?当真要孤独地老死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蜷缩在墙角?

    她不愿看到这一幕。

    “你不知道我吗?现在的我有什么能力得到幸福……”幽幽地叹息,她何尝不知普莉玛是为她好,“我已经不想了,在这个时代要得到幸福,是多么难的事!既然我已不幸,就不要拖人下水了。”

    “……”望着格露西亚,普莉玛不由得产生一股浓浓的悲哀。为什么要不幸呢?

    拥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万人之上的尊位,风光的只是表面,就像这座外表精美绝伦的玫瑰堡一样,空有美丽的外表,内里空虚而悲凉。

    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幸福——

    耳边竟响起了王储诅咒般的声音,像当时的情景一般,穿透了墙壁,在长长昏暗的走廊上阴冷地回响。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昔,只是入了秋,空气中渐渐增添了些许的凉气。

    “天气有些变冷了。”克里斯望着窗外。

    “我想,我们可以准备回去的事宜了。”

    克里斯回头看一眼笑嘻嘻的杰西,他总是很快可以掌握一切,“是的,会很快。”

    “所以,要我现在就准备吗?”杰西坐在木椅上,左手肘支着深红色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支笔,一本并不很厚的书。

    “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随时都可以动身,鲁伯特会管理好这里的一切。”

    “可是,就这么走了吗?”杰西问,“诺亚公爵似乎有意与您联姻。”

    “他唯一还在身边的似乎是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六女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嗯,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梅里小姐好像也不是很大,不过也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

    “你是说克莱拉?我不会娶她。”克里斯很肯定,坐到椅子上,面色和缓,“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可是,也只是如此。”杰西但笑不语。

    岂止可爱,是个相当美的女人呢,公爵不会不知她有多么受贵族公子们的追逐。公爵的笃定,怕是因为爱丽丝王妃吧,相似容貌的阴影将不时地笼罩在公爵身上。

    “您也应该结婚了。”杰西试探地说,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安东尼公爵,早已结过三次婚了——虽然也死了三个老婆。

    克里斯瞪他一眼,“你操太多心了,不过你放心,在我之前我会先将你‘解决掉’。”

    “呵呵。”摆出一贯温和的笑脸,杰西耸耸肩,“再说吧。”

    “我不想耽误她的前程,她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

    “那么,您会幸福吗?”

    翻动鲁伯特呈上来的账本的手稍停,“不会。”他的幸福早已走远,再也追不回了。

    “这话您对梅里小姐说过吗?”

    “你很少这样刨根问底。”

    “我有些担心……”

    “我吗?”克里斯挑眉,“我很好,不用担心——”

    “外面有人在传丹尼尔是您养的亲密爱人。”

    克里斯几乎滑下椅子,半晌,“无聊。”

    “还有说,我在与丹尼尔争风吃醋。”

    疯了!“这帮人疯了。”

    “所以,有些担心,我的行情本来就不是很好。”

    克里斯挑眼看他,现在知道他担心的到底是什么了,“你不是不着急结婚?”刚才还说再说。

    “难免哪天不会遇到喜欢的人啊。”杰西理所当然地说。

    “的确。只是目前来讲,你再忍忍吧。”他可没心情到处与别人解释,“谣言也只是谣言。”

    “公爵。”鲁伯特推门进来,“梅里小姐来访。”

    克里斯起身,杰西正看着他,够积极的啊,“公爵……”

    克里斯走到门前,蓦地转身看他一眼。

    “您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那些该死的家伙,竟然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乃堂堂的一国之君哪!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该死的、该死的,被他们逼着签了宪章,还要办宴会庆祝!”

    “陛下,您冷静些吧。”王后奥丽薇亚平静地道,碧色的眸子冷淡地望着气急败坏的国王,不见丝毫关切之意,仿佛一切利害得失与她无关。

    “你要我如何冷静?那些懦弱的东西也全都倒向背叛者一边,再不然就是龟缩起来,生怕被波及,你的父亲不也如此吗?王后,你们本应站在我的这一边的,不是吗?!”

    “陛下!”

    “你们所有人都应效忠于我,在你们在圣坛前发誓之后,便不应有任何不忠的行为,可现在呢,居然陈兵在城外,以武力威胁我,迫使我签这个根本不是出自我意愿的宪章!”弗瑞德气急败坏,脸色铁青,外面隐隐传来宴会中的音乐中更令他心烦气躁,“我会要所有背叛我的人好看,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陛下,这是您自己的选择。”奥丽薇亚冷声,“是您逼得贵族们不得不如此,事关个人的利益,即使您是国王,怕也是分量不足。”

    “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奥丽薇亚起身向大门走去,“宴会已经开始了,再不出现恐怕不太好。”

    “王后!”

    “以怎样的口气跟你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会顺着您,安慰您的大有人在,也不必我这个不在您眼中的人多费口舌吧——请您还是至少维持这平和的假相吧,不论是对我还是贵族们。”她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

    “维持?”弗瑞德冷哼,“我会让你看到我该维持的。”

    奥丽薇亚无声地冷笑,房门被外面听到吩咐的卫兵打开,她一步一步高傲地走出去,华丽无比的长裙拖在地上发出细小的摩擦声,旁边侍女小心翼翼地跟上。

    他该维持的?他确定知道自己该维持的是什么吗?

    一个因敛财而被臣子威迫的国王,一个已经失去了进退分寸的君主。她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不想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站在自己的利益前提下,即便是身为女儿的她,也无力对父亲做出有影响力的决定,他居然以这样的理由怪她?是不是该在怪别人的同时,想想自己的所做所为呢?更何况,如果是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得益的一边!而非拥着贪婪不知满足的他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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