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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早,子翔的灰色宝马车就停在巷口。文娟从母亲家出来,老远就瞅见了。走近了,他伸出头,温柔地跟她说早上好,然后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目光在她的脚上作了片刻停留,笑着说:“可能要爬一段山路。”文娟这才留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套头的蓝T恤、牛仔裤,很清爽的休闲扮相,与平日的穿戴迥然不同。

    “那我还是回去换一双……”文娟连忙说。还没等她说完,子翔便体贴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37码的,放在后箱呢。”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些。文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感激地望了望他。然后将拎包搁在后座上,自己则坐在了子翔旁边的位子上。

    虽然是星期六,但街上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嘈杂繁华。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出城比较早的缘故吧。

    子翔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轻松地调侃说:“这座城市真的是变化太大了。刚刚在你妈家附近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巷口。幸好对面那家五金店还在老地方。它对于我来说,真可谓是有里程碑意义的标志性建筑了。”文娟抿着嘴笑了。

    车子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奔驰着。子翔轻轻摁动了音箱的按钮。立时,景岗山那缠绵多情的歌声便紧紧包围了他们。

    你温柔的甜美

    好象鸟儿天上飞

    只因为

    我和你相拥相依偎

    你的眼

    我的泪

    就算痛苦也珍贵

    只因为

    是你在我身边伴随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

    只有你让我无法忘记

    度过每一个黑夜和每一个白天

    在你身边守护着你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

    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但愿我们能感动天我们能感动地

    让我们生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首《我的眼里只有你》曾经是苏文娟最喜欢的一首歌曲,子翔也知道。这一刻听着这首歌,文娟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由微微的发热变得滚烫了。猛地一抬头,发现子翔正用眼角的余光在看她,于是挺不好意思地问:“还有其他的碟片吗?”

    子翔朝下面努努嘴说:“底下还有很多,有卡。朋特,也有约翰。丹尼佛的。对了,有那首乡村小路‘……”

    当熟悉的《乡村小路带我回家》的旋律又一次在苏文娟的耳边、在她的生命中响起,那些如烟往事又浮上心头。她很自然地想起了第一次与子翔去普贤的情景。那时候,还是坐着那种庞大陈旧的大客车。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椅,文娟觉得全身骨头都快被抖散了,整个脑子被抖得不能思索。窗外,是和煦的阳光,阳光下金黄的稻田,连亘的甘蔗林。正是收获的季节,随处可见独立的牛,光着腿戴着斗笠的农夫,包着头巾的农妇。子翔宽大的帆布书包里装着书、面包和凉开水。她累了或犯困的时候,子翔总要让她喝点水,稍稍减轻旅途的劳顿与艰辛……如今十七年过去了,尽管线路不变,但已是物移人非。凹凸不平的土路早就铺上了平整的水泥,而自己已坐在舒适豪华的小轿车里。

    “文娟,在想什么呢?”子翔关切地问。

    “现在再听这首乡村歌谣,感觉真的不一样。你听,生活比树古老,比山年轻,象轻风似的成长‘,说得多好啊。真可谓如风的岁月,如梦的人生!”文娟轻轻呢喃着。

    子翔意会地一笑,动情地说:“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找到了这种如风如梦的感觉。”很快,他便感觉到自己说话过于直白了,于是赶忙转换了话题,“要不要喝点水?后面座位上就有。”

    “不渴。”文娟只淡淡地说。

    他又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皱着眉问:“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文娟轻声答道。

    “先去普贤寺,怎么样?”子翔在征求她的意见。

    她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车子又在盘山公路上绕了许多个弯,终于在山门前停住了。有轿夫在那儿招揽客人。看到有人来,就有三两个勤快点的上来,堆着笑问:“小姐,坐轿子吗?要走八百多个台阶,辛苦着呢!”

    他们没有太多搭理,而是一步步拾级而上。尽管三个多月前,刚刚与若桐他们来过这里,但这一次重游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因为是她和子翔。

    来到寺庙,子翔焦急地拉着文娟的手直奔大殿,去找寺内的主持。他说,那是他的老朋友了。七年前,当他重返故乡的时候,他曾赠与子翔八个字“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并授之以禅意,让他受益非浅。子翔说,这几年来,他谨记他的教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全心全意,毫不马虎地做事,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老人的耳朵显然是不好使,尽管子翔的嘴就对着他的耳朵,他好像仍然听得不太清楚。他皱着眉,似乎在记忆中艰难地长久地搜索着。半晌,他终于咧开嘴,露出了空洞的、被咀嚼磨黑了的两排牙床,笑着说:“记得,记得。”

    普贤寺依然香火鼎盛。他领着他们绕着寺内转了一圈。但实际上并没有走完。有的地方因为几天前的台风而坍塌了,碎石和瓦砾散落了一地,还没有彻底清理掉,所以根本就走不过去。子翔有些感慨地说:“普贤寺老了,也真该好好地修一修了。”本来寺内的主持要留他们在寺内吃斋饭的,但被他们婉言推辞了。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车子继续在郁郁葱葱的山村中逶迤前行。道路不那么平坦了,是那种不太宽大的山间道路,不时有尘土飞扬。路边上的草又长又密,使小路愈发幽邃起来。随处可以看到深扃的院落,低矮的花篱。经历了一段不太漫长的颠簸,车子终于在路边停住了。子翔说:“到了!”然后,他先下了车,文娟也迫不急待地紧跟其上。

    眼前是一片开阔美丽的风景。山不高,却青翠得可爱。而回过头就是一片绿油油的原野。“是在这儿拍的吗?”文娟瞪着那双大眼睛,天真地问。

    “不,是在我家的后院里。一会儿倒回去一段路,就到我家了。”子翔说。然后,他又打开后箱,取出鞋子让她换上,又从车上拿了两瓶矿泉水抓在手里。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前行,一起追逐那青春年少的足印。

    也许在一般人的眼中,这只是一座很普通很普通的山,但它却承载了苏文娟太多青春的梦想与希冀。她曾经长久地痴痴地望着那张照片发呆,想象着那样一幅情景:一间草屋、三杯清茶,两个相爱的人,窗外有梅花弄香、竹影疏动,膝下有天真浪漫的孩子,他们倚山而居,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呀!

    山冈上,葳蕤的绿草,芊绵的青藤,在古松苍蓝的阴影中透出了活泼。因为已近深冬,山上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子翔说:“到了春天,这里的景致其实是很美的,满山遍野的映山红,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的青草香味和淡淡的泥土的芬芳。有一种淡紫色的草一簇簇、一丛丛,象雾霭似的朦胧得可爱。仿佛有一层亮光随时都会从草丛间溢出,随着轻拂的微风起伏跳动着,充满了新鲜,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文娟俯下身,低着头,细细地端详着它,好奇地问:“子翔,这草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叶多刺,可作药。本来是春天才出芽,可是你看它们却性急得很。它们的学名叫蓟草,但很多人都叫它星星草‘”。

    “星星草?这世间真有一种草叫星星草?”苏文娟喜不自禁。当初写《星星草》时,只是偶然一闪念,用了这个名字。如今真的就有这么一种草,而且就在子翔的故乡,在普贤的山冈上,冥冥之中这是不是就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

    在山上驻足流连了一个多小时,俩人才余兴未尽地下了山。在山脚下的小食店里,子翔向店老板买了一只杀好的土鸡和一些面,店老板爽快地附赠了一些香菇、葱。然后,子翔乐呵呵地说:“走啰,鲜炒鸡丁面是我的拿手好菜,一会儿做给你吃!”

    子翔的老家就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枇杷树后面。凝滞而带着古意的平房,有厚重的瓦檐,厚重的窗棂。院子很大,也干净,但因为没有人住,院子里芳草凄凄,有几分荒凉。几盆并列排着的玫瑰花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枝干。一棵老梨树孤独地站在角落,皲裂了无数褶皱,那里面应该有风霜也有时光。

    “弟弟出国后,父母就随我们去了国外。偶尔也交待一个远房亲戚来打扫打扫,但毕竟没有人气,不行。”子翔恹恹地说。然后,他便带着文娟参观他们的房间。“这是我父母的房间,我弟弟的,我的在那边。”说着,他又回头对文娟说:“你先随便坐坐,我去烧水。”

    忙忽了好一阵子,鸡汤面端上来了。还没到跟前,一股香气已窜过来。然后看见鲜亮的葱花、鸡丝、香菇丁洒在细条的面上,面条浸在浓而不腻的鸡汤里。文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香!”

    “眼馋了吧,尝尝!”子翔象哄孝一样,笑孜孜地说。

    文娟才喝了一口汤,就觉得鲜美无比,她连连吃了好几口,才说:“唔,好鲜,你也来吃。”然后又微仰着头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许多女人的活。”

    子翔颇为得意地说:“没看出来吧,是不是后悔了?”后面的一句话把文娟的脸都说红了。顿了顿,他又挺认真地说:“其实,我还会带孩子。我们有一个可爱的男孩。分手前,我对她说,什么都可以带走,只求她把孩子留下来。”文娟明白,他说的“她”是指前妻。

    她痴痴地问:“她好不好看?”

    天底下的女人,随便她怎么与众不同,但却很难逃出这个相同之点。

    子翔思忖了一会儿,含蓄地说:“年轻时,或许会更看重一个人的容貌,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一个人想要的也许已远不止这些。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知心爱人,这才是最关键的。”他的目光显得异样的深沉。

    文娟只“哦”地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吃完了面,文娟执意要去收拾碗筷,子翔不肯,她只得自我打趣道:“客随主便了!”见子翔进了厨房,她觉得闲着无聊,带着几分好奇,轻轻地走到了子翔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书桌、一个书橱、一张床、两把凳子,已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床头柜上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本可能是子翔爱看的书。文娟一眼就瞥见了桌上玻璃砖上的一面小小的镜框。镜框里镶着子翔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沿下是一张年轻俏皮而又生动的脸庞,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但却精神焕发。他身上穿着的绿T恤正是十七年前在列车上穿的那一件。这很偶然的一种巧合就足够让文娟感动莫名,浮想联翩。她轻轻地用手指拂去照片上的尘埃,仿佛也要把十七年的光阴轻轻拂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子翔已站在她的身后。文娟的每一个小小的细微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她依然爱他。在文娟欣赏他照片的同时,他就那样长久地欣赏着她。这是他一生心仪的女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穿着套头的白色毛衣,看起来显得特别纯洁可爱,而因为爱他而显得尤为可爱。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急切地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手臂从她的腰际间环绕而过,脸深深地埋在了她乌黑的长发与白皙的脖颈间。这是他二十三岁时的梦境。他爱她,真的爱她。多少次在异乡孤独的街灯下,在彻夜难眠的深夜里,思念常像毒蛇一样深深地噬痛他的心灵。而今,她离他这样近,就在他的怀抱里。他难抑内心的想望与激情,他想她,他要她。

    文娟仿佛被一团火包围着,燃烧着,她感到从脚底升起的穿透全身的颤栗。这是十七年来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她曾无数次梦想着有一天能跨山越海去看他,他的快乐与忧伤也曾经那么深刻地牵动着她。而此刻,他就这样紧紧地抱住她,他灼热的呼吸渗透着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细致而焦灼的心跳。她只要一回头,就能捉住他。

    他固执地扳过她的身子,他的嘴唇焦急地在找寻她的,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闪烁而明亮。她感到一阵晕眩,一阵迷乱,一阵心慌,心脏不规则地乱跳起来。然后,是一阵轻飘飘的虚无。她觉得自己几近被融化,融化成月光下一汪浅浅的清泉。但是,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一种闪念如夜空中的流星划过脑际,她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无疑,子翔仍然是一个散发着成熟魅力的男人,但他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忧郁可爱的远方的大哥哥了,他已经不属于她了。她也想到了含之、亮亮、姚芊芊,还有许许多多与她有关无关的人。她不能,也不该。于是,她猛地推开子翔的身体,低声但是坚决地说:“不!”她眼里的“不”字比她嘴里的还要坚决。

    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一样,子翔呆呆地愣住了,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为什么?!”他是在问文娟,却更像是问自己,脸色苍白得难看。

    文娟急遽地转过身,飞快地冲到了院子中,让凉凉的风使自己的情绪冷却下来。好一会儿,子翔才出来。他在文娟身后站了很久,然后怜惜地说:“文娟,进去吧,山风挺凉的!”血色仍然没有回到他苍白的脸颊上,文娟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子翔迟疑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拿了一件衣服出来,轻轻地披在了苏文娟的身上。衣服是那种已经过时的运动衣,蓝底白条,一看便知是子翔学生时代的衣服。文娟伸手用它紧紧地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她真的感到了寒冷。

    子翔又一次低声说:“山上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到车上,子翔启动了发动机的引擎,却没有马上走。他注视着苏文娟,仔细地,一分一厘地注视,目光中充满了千般的柔情、万种的无奈。她轻灵秀气的脸庞,她美丽绽开的嘴唇,曾经对于他来说是那样的熟悉,而现在却遥不可及,这一切恍若隔世!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他猛的感到了一阵心痛,甚至眼角溢出了点点的泪花。他感伤而落寞的表情也让苏文娟异常的难过。明明是相爱的人,为什么却不能在一起,这难道就是上天的安排吗?那一刻,苏文娟甚至想,如果此时子翔再一次让她留下来,也许她真的就这样不走了。

    雨,细细密密地下起来。早上还是好好的天气,这会儿竟下起了雨,这南方潮湿而多变的天气,多像恋人敏感而多愁的心!一路上,子翔都不说话。文娟也是,而代之以一曲又一曲缠绵悱恻的老歌。从龙飘飘的《成长》到费翔的《只有分离》,从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到千百惠的《当我想你的时候》,每首歌似乎都是在轻轻诉说他们远逝了的爱情故事,而每一首歌又都唱得他们百折千回,柔肠百结。好几次,文娟都轻轻揩去了眼角的泪花,然后将脸背过去望向窗外,为的是不让子翔看到。

    车子在文娟妈妈家的巷口停住了。子翔久久地凝望着文娟,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文娟,对不起啊!”这一句“对不起”叫得苏文娟心里一阵抽紧,“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那也是因为爱你。希望你能原谅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

    苏文娟没有再说什么,她缓缓地下了车,缓缓地朝前走。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世界在她眼前成了迷迷蒙蒙的混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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