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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从苏州进入东太湖的越来溪上,缓缓行驶着一艘双桅中型帆船,这是江南一带载客运货的帆船,比乌篷船要大得多,船上有三个人,领头的叫刘孝北,三十六岁,是上海沪南警察局侦缉队的一名警长,旁边的年轻酗子叫唐明,在警察局任文书,抄抄公文,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
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蒋介石电令国军以最快速度接管各大城市。那些由日本人扶植的政府机关里,公务员们人人自危,老百姓暗地里给他们的头衔上加了一个“伪”字,市长是“伪市长”,局长是“伪局长”,警察都成了“伪警察”,警察局被恐慌的情绪笼罩着。
马局长把心腹刘孝北叫进办公室,推心置腹一番交谈。
“日本人投降了,我们的好日子完蛋了,现在一只脚已经踏在地狱门口了。老百姓骂咱们是汉奸,我是伪局长,你是伪警长。眼看国军就要进驻上海了,弄不好你我都要下大牢,尝尝铁窗的滋味,官衔越大,倒的霉越大!平日那些点头哈腰的属下,都会对我们落井下石,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刘孝北平时沉默寡言,不爱张扬,马局长正是欣赏他这一点,才逐步提拔,从一个巡街的小警察当上了侦缉队的警长,刘孝北当然明白局长的心思,尽管局里派系林立,他只视马局长为顶头上司。
刘孝北虽然话不多,想得比谁都远,早就为自己谋退路了。他微微欠身,说:“局座有什么话就请吩咐,我会依局座的意思去执行。”
“那好,我就不瞒你了。”马局长起身关上窗户,锁好房门,说出了他的计划。
马局长的这个计划酝酿已久,与太湖里的一股土匪有关,他们的头目叫赖安,赖安和刁炳常原来是一伙的,还是结拜弟兄,由于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赖安带走了一批弟兄,另占山头,扯起大旗,现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在西太湖一带。两方水火不相容,为了争夺地盘,冲突不断,当然,倒霉的还是太湖沿岸的老百姓。
土匪们烧杀掠夺,吃喝不愁,抢来的女人轮流享乐,别以为他们啥都不缺,其实他们最缺的就是武器。土匪用的武器大都破旧不堪,从清朝末年的火药枪到民国初期的毛瑟枪,连打鸟的火铳都有,堪称老爷武器大杂烩。
日本人走了,蒋介石和**坐在了谈判桌前,表面上握手,背地里都在积极备战,一场空前的大内战不可避免。**把各地的抗日游击队集中起来,和八路军一道整编为人民解放军。老蒋也打算把各地的土匪统一收编为国军,扩充队伍,准备跟**决一死战。到时候,这些土匪头目起码能混个师长、少将军衔。
在这样的形势下,别以为土匪们会偃旗息鼓,相反,刁炳常与赖安的争斗更加激烈了,只有打败对方,扩充地盘,才能在将来的收编中拥有更多的筹码来讨价还价,他当师长,我一定要当军长、司令,否则老子就不干,不怕老蒋不妥协,否则我们就去投奔**。
每逢与刁炳常交手,赖安总占下风,武器的劣势是主要原因,于是痛下决心,欲重金收购,太湖一带的武器贩子闻风而动,然而他们搞来的武器,大多是俗称“老套筒”的老式步枪,子弹射出一发再装填一发,耗时费力。
赖安派出一名军需采购官来到上海,经过中间人的牵线搭桥,与马局长联络上了。
在沪南警察局的枪械库里,有一批崭新的武器,本来是留给沪南日本宪兵队的,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武器入库,等待国军来接收。马局长明白,现在处在一个特殊的“真空”阶段,一旦国军开进上海,手中的职权就作废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马局长精心挑选了一批武器,装了满满三只大箱子:二十把崭新的德国造快慢机(俗称驳壳枪)、二十支“三八大盖”(日本明治三十八年改良的步枪,可装刺刀)。第二个箱子装着六挺日本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俗称歪把子机枪)、十支掷弹筒(系步枪改装,可以把手榴弹射出去)。第三个箱子里,装着子弹一千发,手榴弹和手雷各二十枚。
在办公室里,马局长告诉刘孝北,“赖安派来的军需官就住在我家里,他姓包。这次走的是水路,把这批武器运到太湖去,我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押运,这个人要能吃苦,枪法好,还要忠心……”
马局长看了刘孝北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孝北,象这样的人,我身边也只有你了。”
刘孝北站起来,嚓地一个立正,“请局座放心,孝北是局座一手栽培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好,”马局长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说,“对你我是一百个放心。等你回到上海,我一定会重重酬谢。另外……”
马局长放低了声音说:“唐明是我的内侄,此行不妨带上他,出去锻炼锻炼,没有经历过风雨的鸽子是飞不远的。他跟着你,我一百个放心。”
“哼!左一个放心,右一个放心,到头来还是要派个嫡系监视我!”
这句话刘孝北搁在肚子里说,嘴上说的却是:“明白,我会照顾好他的。”
包五塔是一个黑黑的粗大汉,满脸络腮胡,一看就是土匪的胚子。他熟悉太湖一带的地形与水路,还会驾船,这趟运枪之行绝对少不了他。
三只长长的大箱子就躺在船舱里。船从上海出发到苏州,整整走了两天两夜,船过越来溪的时候,两岸每隔四、五十米就耸立着一座由青砖砌起来的炮楼,就在不久前,炮楼上还插着膏药旗,射击孔里伸出冷森森的枪管,下面有鬼子兵巡逻,而如今,炮楼里人去楼空,变得死气沉沉,有些炮楼的顶层已被附近的农民拆毁,把砖头搬回家去修补房子了。
船进入了水天连接的东太湖,包五塔放开船篷,搁好船橹,扳好船舵,用木橛固定好,等于用上了自动驾驶仪,船的动力就是风,然后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丢给刘孝北一支,自己抽着烟,欣赏着银波粼粼的太湖,唐明不会抽烟,他立在船头,迎着湖面吹来的风,用苏州话唱起当地的民歌来: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水下有红菱哪……”
三个人中,只有刘孝北的脸上没有笑容,警惕着巡视着周围的湖面。一路上,他听包五塔介绍说,东太湖里最大的一股匪帮是刁炳常,从外表看,土匪的船跟这艘双桅帆船差不多,但要狭长些,吃水更浅,这样无论扯篷还是摇橹,速度都更快。土匪的船各有各的旗,有方的,有长的,赖安的船是镶狼牙边的,刁炳常的船是三角旗,黄色旗代表友善,如果挂上黑色旗,那就表示要兵刃相见了。
“包副官,这边是东太湖,万一刁炳常的手下发现我们这条船,拦截下来检查,我们怎么办?一旦打起来,我们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连船带武器都完蛋了!”刘孝北忧心忡忡地问。
包五塔说:“赖司令早有安排,现在这边水域还比较太平,我们先到东太湖边的一个镇子,那边有一家茶馆,老板娘是赖司令的情妇,名义上是开茶馆,实际上是搜集刁炳常的情报。赖司令派了几个弟兄在茶馆接应我们,我们只管把武器移交给他们,然后随他们走陆路,绕过东太湖,进入西太湖,再上小猫山,面见赖司令。司令一定会留你们多住几日,教弟兄们如何使用这批新式武器,到时候用好吃好喝的、还有女人来招待你们,保证开心喔!”
刘孝北的心情并没有因此爽起来,他想得更多:马局长胆大包天,赶在国军接收前盗取武器卖给土匪,这个局长他肯定不打算做了,他说要“重重酬谢我”,如何兑现?给我多少?他只字未提。万一我回到上海,反被诬陷成偷武器的内贼,怎么办?
局座呵局座,我是你的老部下,对你忠心耿耿,可你却处处提防我,唉!
刘孝北看了唐明一眼,心想,如果马局长食言,甚至拿我当替罪羊,我只能拿你当人质了。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就在刘孝北满腹心事的时候,位于南太湖的麻头岛上,刁炳常和他的手下正在弹冠庆贺,今天巡湖的手下意外发现了一艘在湖面上盲目漂走的汽艇,这样一艘铁壳汽艇,对使惯了木船的匪徒们来说,等于是鸟枪换炮。
几天前,五十郎把汽艇扔在齐家村外的芦苇滩里,没有下锚,弃船溜走。当晚湖上刮起大风,汽艇随波逐流,摇椅晃漂向太湖的中心,几天后被刁炳常的手下人截获。
刁炳常知道日本人已经投降,这样一艘无主的汽艇,等于从天而降的大礼包,不拿白不拿!他下令将汽艇改装,变成自己的“旗舰”,今后乘着它在湖上开来开去,周围有他的船队护航,多么威风!刁炳常下令奖赏那几名将汽艇拖回麻头岛的土匪,每人五枚银元。
“司令!且慢!”匪巢的聚义厅里,匆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是刁炳常的军师,原名张帆,因足智多谋,人送外号“诸葛帆”,拿他跟诸葛亮相提并论。
“司令,听说汽艇里有好几个日本兵的尸体,全部被腰斩,死相极为恐怖,您听说了吗?”
刁炳常撇撇嘴,“我知道,一定是游击队干的。”
“司令,据我看,这绝对不是游击队干的!游击队缺少武器,虽然五支步枪折断了,可军曹佩在腰里的一支龟背手枪,还有各人的弹匣、手雷都完好无损,为什么不拿走?”
刁炳常点点头,“军师分析得有道理。那依你看象谁干的?会不会是小猫山的赖安?”
小猫山是赖安盘踞的巢穴,在西太湖里。
诸葛帆还是摇头,“赖安的武器装备比我们还要差,那帮乌合之众若看见那几件武器弹药,肯定一抢而光。”
刁炳常不禁疑惑起来。诸葛帆接着又说:“我们使的是枪,所用的刀是短刀,如何实施腰斩?连他们的步枪都被斩断,那是一把多么大的快刀啊!”
刁炳常被他绕得有点头晕了,就问:“军师,你是不是想说这太湖里闹鬼?”
“司令,船舱里有一套奇怪的盒子,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大盒子套行子,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除了金盒子和银盒子值点钱,其余的统统扔掉!”
诸葛帆直摆手,“司令,使不得!您听说过”八重宝函“的故事吗?”
“什么八重宝函?我只知道苏州的八宝饭很好吃!”
面对刁炳常的粗鲁无知,诸葛帆只能苦笑了一下,解释说:“在西安郊外的扶风县有一座法门寺,乃千年古刹,它的鼎盛时期在唐朝,堪称皇家寺院,因为里面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所谓舍利,就是佛祖圆寂后剩下来的骨头。”
刁炳常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再无知,“佛祖”二字还是听得懂。麻头岛上有座小破庙,每逢有重大行动,出发之前,他都要亲自率众,祈求神灵保佑。
“民国廿七年,在国民党下野将军、华北慈善会会长朱子桥的倡议下,集资修缮法门寺,在整修寺内法门宝塔的地基时,意外发现了一座唐代地宫,里面除了无数珍宝,还有一套八重宝函,宝函就是大箱子里套小箱子,八重就是八个,最小的箱子里面就供奉着佛祖的舍利。”
“可那些箱子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舍利。”刁炳常急着问。
“司令,庙里的四大金刚您都知道吧?又称四大天王,即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中的东方持国天王,梵名”提多罗叱“,据说此君青面、紫发、红袍、金甲,怀抱一把琵琶。琵琶即”调“,意为”守护“。在佛教传说中,它是舍利的守护神……”
刁炳常扑哧笑了,“军师,你的意思是庙里的金刚跑到我们太湖上来了,打劫了日本人的汽艇?”
在场的众匪无不哈哈大笑,诸葛帆仍然一本正经地说:“司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很显然,这条汽艇遭遇了血光之灾,还是不要乘坐它为好。”
刁炳常点点头,“这话有道理,就把那套盒子摆在土地庙供奉起来,至于那艘汽艇,索性凿沉了,让它填湖吧!”
中午时分,运枪船抵达了二仙镇,这个小镇离齐家村有二十多里,附近的村民都来这里赶集,因此十分热闹,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茶馆酒坊,买卖字号,鳞次栉比,商品从油盐酱醋到洋布杂货,一应俱全。
刘孝北和包五塔让唐明留守在船上,二人登上码头,装作在镇上闲逛的外乡人。包五塔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品香”茶馆,这里的情形却让他们大吃一惊!茶馆只剩下一堆残墙断壁,遍地的桌椅残骸,好象遭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包五塔急忙向隔壁一间烟杂店的老板打听,方知这场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事情还要从刁炳常的父亲说起。刁老爷子一直住在天津,眼看日本人投降了,他想劝儿子改邪归正,投奔国军,捞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于是千里迢迢从天津过来看儿子,在苏州租了一条叙轮,前往麻头岛。刁老爷子头一回来太湖,见沿途风景秀丽,就让驾驶员多兜几圈,没想到误入了西太湖的水域,被赖安手下的匪船截获。赖安见刁炳常的父亲居然落在自己手里,嘴巴都笑歪了,差人前往麻头岛报信,通知刁炳常至少拿十万块大洋来赎人。
刁炳常在麻头岛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赖安派来的信差,才知老爷子成了死敌的人质,勃然大怒,一枪崩了信差。其实他早就知道二仙镇上的一品香茶馆是赖安的情妇所开,名义上是间茶馆,实际上是个情报站。诸葛帆劝他睁一眼闭一眼,让茶馆经营下去,故意泄露一些假情报,让他们传递回去,可以迷惑对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刁炳常下令洗劫茶馆,抓几个人当人质,准备用来交换刁老爷子。茶馆里正好有一班接收枪支的土匪,双方交起火来,赖安的手下寡不敌众,死了六个弟兄,其余的被活捉,枪战中,茶馆的灶间不慎失火,酿成一仇灾,最终把茶馆烧得一干二净。
“这下可麻烦了!刁炳常抓走我们的人,马上会知道从上海运来一批武器,这家伙必起邪念,想打劫这批武器,我们这条船已经暴露了!怎么办呀?”
包五塔心急如焚,跟刘孝北商议。
赖安和刁炳常,这太湖里的两股大湖匪,一个劫持了对方的老爸,一个抓走了对方的情妇,太湖上血雨腥风,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离开二仙镇,直接上小猫山!”见刘孝北想不出什么办法,包五塔只好自问自答。
小猫山是太湖西端的一座山岛,面积比麻头岛略大,被划入浙江省长兴县的管辖范围。
“路上要走多久?”刘孝北问。
“水路是一百四十里,要是顺风,一天一夜就能到了。要是逆风,至少要两天吧。”包五塔对答如流。
两人悻悻地回到船上,把情况跟唐明一说,唐明也是目瞪口呆,本以为到了二仙镇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有一段凶险莫测的前路在等着他们。
没有选择余地,运枪船即刻起航,驶向小猫山。刘孝北和包五塔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插在腰里,万一遭遇刁炳常的匪船,一场激烈的枪战是在所难免的。
别看唐明在警察局做事,却从来没有用过枪。刘孝北钻进底下的船舱,从箱子里拿了一把崭新的快慢机,顾不得擦掉枪身上的油,插进弹夹,拉了下枪栓说,“你瞧,这样就上好了膛,只要打开保险,再扳开大机头,就可以射击了。这种枪有快射和点射两种功能,快射的话,二十发子弹可以统统打出去,等于一把微型冲锋枪。”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到底是德国造的。”
若干年后,刘孝北回忆起当时的心态,打了一个很恰当的比方,就象一位丈夫,妻子忽然被老板派往一个遥远的城市出差,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丈夫将有十几天独守空房,很自然地就动起了采野花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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