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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妮

    上篇

    九妮的爹娘成亲那年,农历闰九月。老迷信的说法:闰年是缝不得新被子的。九妮的姥姥把这茬给忘了。觉得孩子办喜事,一辈子就一回,自己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要给闺女缝一床三新的铺盖。

    九妮的娘头生生了九妮,是个丫头。九妮家姥姥起了心病,逢抽签算卦跑马前课的一问,说九妮娘犯了九女星。

    “天老爷!犯了九女星是要连生九个丫头的!九个丫头!我真是老糊涂了!”九妮家姥姥见天失了魂地念叨。“咋就忘了在新被子上缝个旧补钉了呢?!真该死n着有啥用?丢三落四的不让人惜怜!”

    其实,头胎生丫头一点也不怪,九妮的姥姥偏就认准了这个理,那个后悔呀^不得能把自己剥剥吃了。

    九妮家姥姥,把从鸡腚里抠出来的钱,拍到算卦的手里,求个破法。算卦的翻翻眼皮说:

    “能推碾子就能拉磨,会算也就会破,没有三把神沙,哪敢倒反西歧。”

    九妮的姥姥说:“灵验了,打好酒谢您。”

    于是,算卦的密示一个绝方:“老面头包狗牙九颗,立堂屋门口,往南扔,力用极。头生妮子起名还须带”九“字,管保万无一失。”

    九妮的姥姥心中欢喜,当下起了一大堆带“九”的名字。后来单把“九妮”叫成了,也叫“小九九”“九祸害”。那多是因喜因恼了的缘故。

    算卦的也许是灵验了,却害苦了九妮,九妮下边挨肩四个弟弟。

    九妮会爬时,娘便有一把没一把地少管她的事了。会跑了,娘又让她一手牵大弟,一手摇二弟。等到四弟会满地跑了,娘又要她做饭、割草、拾柴禾,外带照看三弟、四弟,别让他们溜水边,站井沿,扒墙上埂,爬树掏老鸹。“

    “大弟、二弟谁照看?”九妮问娘。“他们一身能肉,拿棍戳马蜂,掀屋沿逮麻雀,拾坷垃砸长虫。不看着点他们可不行。”

    娘说:“他们长大了,不听娘的话了,还总是欺负俺小九。哪里见过这样的能孩子?还光吃饭不干活。娘一恼,把他们送学屋里让先生老师替我‘周理’去了。”

    “先生孬不?”

    “孬!孬得烫手,孬得拿棍戳!”

    “那……”九妮想了想问。“先生老师长得啥模样?”

    “嗨!都长得驴脸挂蜡,丑得和猪八戒一样,男的不许他剃光头,女的不许扎小辫,不能看!看了。夜里睡觉准得尿床发呓声。”

    “哎哟喂!男的不剃光头,长了还不刺挠死?”

    “哪能不刺挠?刺挠了就擓呗!天天蹲墙旮旯里,‘呵吱”呵吱’地擓,刺挠死了,就让你弟弟他们抬了扔屎茅房里,狗又不吃,猫也不嚼,你说不扔屎茅房里扔哪里去?“

    九妮就笑先生的邋遢样。

    “先生老师用锥子扎人吗?”九妮半天又问。

    “扎9罚认稠字,数没边没沿的洋字码子,也不准用手指头,也不准用脚趾头。数不上来,哼!先生就一边擓着头,一边拿锥子扎一下。你说够他们受得了不?”娘说着,娘也笑了。

    九妮讪讪地笑了两下,叹口气,跟娘商量:“给那先生说,不许他扎我弟弟,看他那脏样!吓着他们我可不依。”

    “看俺小九的面子,向那先生求个情。俺九妮听娘的话,不惹娘生气,娘就不把他往学屋里送。让那先生急得跺脚,也休想拽俺九走。”

    九妮歪了头害羞,说:“女孩家哪有惹大人生气的?!娘叫干啥,我就干啥,哽也不打一个。娘没活指派了,我也不能闲着呀!哪有活找人的?都是人找活。”

    三弟、四弟后来也被娘送学屋让先生“周理”去了。剩九妮一个人,干啥也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九妮想:我做错了事,娘也许就恼了,把我也撵学屋里挨先生的“周理‘’去。那也比自己孤单单的强呀。

    当着娘的面,九妮打了一个碗。九妮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瞟娘一眼,怕娘恼了,又盼娘恼了。

    娘却不恼拾起烂碗远远地扔了。

    九妮忍不住问娘:“娘,咋不恼?”

    “打就打了,有啥恼的?”

    “打碎一个就少了一个呀!”

    “管它娘的,旧的不去新的还不来呢!娘总不能不和闺女亲,和个破碗亲。你打碎了碗,娘打你,那娘和碗成娘俩了!到老了让碗孝顺我?给我掖掖被角?送口热汤热水?……”

    九妮笑了,九妮知道碗做不了这些,自己能,自己还能更疼娘,帮娘多干 活。可自己毕竟打了一个碗呀?要二斤小麦才能换一个呢!九妮就拿着娘的手让娘打,娘不打。九妮央求娘轻轻碰一下自己也算打了,娘一下也不肯碰。

    娘说:“半下也不碰,打了碗就把俺孩子吓着了,俺还没找它算账呢!吓着俺九叫它试试?!”

    “那——把我送学屋里让先生狠狠地‘周理’我一顿吧!”

    娘看了九妮一会,说:“娘舍不得,好孩子谁舍得往那里送?送进去的都是吃一个豆屙俩瓣的能孩子,到里边又打,又训,耳朵能拧半尺长……”

    九妮听得头发梢都竖起来了,起一身鸡皮疙瘩。九妮拾柴拾到学校跟沿,想看看里边是咋样“周理”孝的,又怕夜里做恶梦,不敢近前。给自己撑了八百回胆,颤惊惊地拣处矮墙豁口,把柴篮子踩脚底下,只敢露半个小脸。

    九妮半天也没下来柴篮子。

    九妮这天,草棒大的柴禾也没拾着一根。吃饭的时候,九妮端着碗偎到娘的脚前,讨好地向娘笑着说:“让我上学吧。”

    娘再想哄她吓她,九妮嘟噜着,把看到的都说了。

    娘变了脸:“日子苦得黄莲汤一样,你个丫头家,上哪门子学?”

    九妮想说:“我要认字、识数……”

    可九妮的上下牙仿佛长在了一砣似的,张不开个嘴,倒是眼泪不值钱地一嘟噜一串地往外涌,堵也堵不住。

    四弟没眼色,从九妮身边走过,手贱碰了一下她的辫子。活该做了九妮的出气筒,一碗饭扣到他身上,好在饭里九妮的眼泪多,要不一准烫掉四弟一层皮。

    四弟只揉了几下眼,九妮却哭了又哭,说四弟打她了,拽她头发了,拽得生疼。

    邻居婶子大娘劝她:“你四弟恁小能打你多疼?”

    “他小?他小?他都上学了他还小?”那个凶哟!牙都长到嘴外边去了。

    “打你哪了?我看看。”

    “就不让你看,从头到脚都打了!”

    “哪儿疼?” 、

    “浑身上下都疼!”

    九妮娘说:“都别理她,让她凶,看她还反了天了?”

    过几天,娘揣菜窝窝,没做满锅,奢侈地抓了两把好面,贴了两个巴掌心大的白面饼。娘把一个分了四瓣,另一个牙印也没印一个,给了九妮,说:“快吃了,别让你弟弟他们看见了分你的。”

    九妮接了,藏贴身衣裳口袋里。九妮把大弟叫到没人处,掰一块白面馍在大弟眼前晃:“想吃不?好面馍。”

    大弟眼睛冒贼光:“给我。”

    “让姐跟你上学去,就给你。”

    “你认得‘啊’、‘喔’、‘鹅’不?”

    “啥样的‘啊喔鹅?’除了咱庄的人,我还认得咱姥姥庄上的人。”

    大弟弟鼻子都“嗤”歪了,说:“你得从一年级开始上,和小弟上一个班。”

    ! 九妮把剩下的半块馍给了四弟,四弟说:“你有新本子、新书、新铅笔吗?”

    “……”九妮愣了,结结巴巴地说,“咋……咋样才能有新本子、新书、新……铅笔?”

    “交五毛钱学费,老师就发给。”四弟说。

    九妮从娘盛钱葫芦里,偷了五毛钱,做贼似的溜出了门。半道赶上四弟,喘着粗气说:“咱娘让我上学了。”让四弟看那五毛钱真假。“让姐和你上一个班中不?”

    好像四弟说不中,便不中似的,讨好地替四弟背书包,牵四弟的左手,过不一会,又换右手。

    四弟领姐见了老师。老师发给九妮新本子、新书、新铅笔。

    课桌是一块长木板,一排学生一块板,两头用砖凳上,老师拃了两拃。用粉笔画了两边,说:“就坐这儿吧。”

    九妮把书闻了又闻,摸了又摸,心里那个痒痒,要把人快活死了,说:“真好闻,真香,真滑溜!”

    九妮腚下的砖头还没被暖热,娘就撵了来,拽起九妮就走。九妮的手像个不会水的人掉进了深水里,乱抓乱挠,渴望捞根救命草。

    娘往外拽,九妮往里挣。

    九妮终于抓住了课桌,死抱住不放,课桌稀哩哗啦地被拽翻了,拽翻了也不撒开。娘来掰她的手,掰开左手,九妮挣了右手抓;掰开右手,九妮又挣了左手抓。到底拗不过娘,就招鬼撕了一般地嚎,嚎得没个人腔。

    娘说:“打天跺地,找不见九祸害的影子,跑学屋里来了。”

    九妮大口大口地咽眼泪,呜呜咽咽地说:“我不走,娘——人家都上学了,你让我上几天学吧!求你了,娘——就几天!我不误刷锅洗碗,不误割草拾柴,不误……”

    娘说:“上学不当吃不当喝,闺女家要学也得学点有用的,回家我教你针线活。”把九妮露半个脊梁骨拖回了家。

    九妮委屈得三天不吃不喝不下床。四天上,娘织了一块柳条纹布,给九妮做了个花褂,趴九妮头边,捋顺了九妮耳边的头发。说:“哪里有跟娘生气的孩子?娘打是该打的,娘疼也是该疼的。哪能只兴疼,不兴嚷的?娘受罪十个月生下的孩子,若都记娘的仇,生娘的气,哪里还有做娘的活路?

    “上学能治啥?一本子书,字密密稠,肩挨着肩,头顶着头的,看了还不够头晕眼昏的,学它啥用?起来!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九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便被娘没费劲地拉了起来。坐在床沿上,任娘把衣裳给穿好,扣好扣子。

    娘说:“还是小九听娘的话,恁听话的闺女,天好看的衣裳也得先给俺小九穿,天好吃的也得先紧着俺小九吃。穿身上,吃嘴里,总比上那要命的学强八百帽头子!

    “下床来让娘看看衣裳合身不?唷唷唷!我的天!这是谁家的闺女?咋长得恁俊?挑好样的给她说个婆家吧!”

    九妮就想笑,可嘴还特意地噘着给娘看,鼻子里还有委屈的哼哼声。

    娘又摇着九妮唱:“说个大姐过金河,金河里面有汪水,湿了大姐的花裤腿。大姐大姐别生气,到家拉车来请你。啥车?牛车。啥牛?弯角老牸牛。呸!呸!俺不要,俺要花花绿绿一乘轿,四个吹、四个打、四匹骡子、四匹马。箱驮柜,柜驮箱,四匹骡子驮嫁妆……”

    九妮笑了,即使不笑,娘又给梳头,又给做荷包蛋面条,还能生娘的气吗?

    中 篇

    九妮再没提过上学的事。学会一手好针线,谁见了也会夸九妮的活好。四个弟弟的衣裳、鞋都是九妮做的,四个弟弟没费劲,都挑上了好媳妇。多亏九妮做的衣裳合身合体,穿上头是头,脚是脚的。

    九妮把四个弟弟从小到大的鞋样,都夹在两本书里,一本语文,一本算术。那是九妮交了五毛钱老师发给的。四个弟弟教了九妮一百遍,九妮仍然弄不清哪本是语文,哪本是算术。

    语文也罢!算术也好,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四个弟弟都娶妻抱子的了,还把布料鞋料往姐这儿送,姐伺候你们到几时?说这辈子就喜欢穿姐做的衣裳姐做的鞋。倒把你们自己的媳妇闲起来了,你们这能是心疼姐?姐是人家的人了,你们大外甥也十七大八了,我能没一点自己的事?

    九妮的男人会给人看病,手艺不是太坏,四村八寨的邻居,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奔了来讨药吃。日子过得说不上大富大贵,手底下活泛钱还是不缺的。

    九妮算过细帐,三、两年地里不收成,吃不完陈粮,动不着存款。到了儿娶媳妇,闺女离门,哪一个也委屈不了。

    若算处都打算处来了,天底下还有谁的日子不好过?老天偏就不给人一个囫囵世界。六三年的大水,九妮想起时还害怕得要死,九一年却又来了一场。

    六三年,大水冲走了九妮一双才穿了半年的新布鞋;九一年却冲去九妮多半个家当。

    一双布鞋害得九妮打了一秋天的赤脚;多半个家当却没难为住九妮,大水一退,就着手盖起了新家。

    新家刚盖了一半,九妮心却野了,坐不住了,吃饭的功夫,也端着碗往外跑,家里的活偎着手,却辫梢也抓不着她的。家里忙得一个人掰两瓣使,她却去钻热闹地方去了。

    村里一些闲散妇女,结着伙,搭了群地往江南去要饭。也不是谁家缺吃少喝,日子过不下去了。见一个人去,三、两天转回来,又是大包背,又是小包扛。到家抖给村里人看,尽是四季衣裳,补钉也不曾有一个。招惹得大姑娘小媳妇每根筋都绷得邪火。缠住人家问这问那,问得人家答不上来,被呛一句:“你自己去一趟,不就啥都知道了?”

    九妮心里说:只要今夜里睡着了还能醒回来,明儿个,非得去一趟江南不可,不信江南拴着专吃九妮的虎!

    主意打定,九妮看着泥水匠干活,心就急,一日不完工,便添一分火;两日不完工,便多两分的煎熬。急火攻心,便病倒了,一口水也不想尝。任丈夫是医生,药吃五味,针打八剂,也不见病有回头。急得丈夫嘴唇上起了许多虚泡。九妮看着心疼,湿了眼说:“家里这么忙,我却病了……”

    丈夫劝她:“儿子、闺女都大了,有点活,他们一半玩一半歇就干完了,哪用着你伸手,你只管等着住新房吧!”

    “家里要能离开,我想出去两天,散散心。”

    丈夫巴不得地说:“去孩子姥姥家住两天吧!新房盖好了,打发孩子去接你。”

    “九,这时咋来了?”娘不解地看着九妮说。

    “出趟远门,来跟你打个招呼。”九妮看也不看娘。

    “和谁一路?你家不正盖房吗?”

    “我儿大了,女大了,盖房用得着我?也没和谁一路,就我自己。”

    娘不信,松了口气说:“你能出啥远门!”

    “苏州、杭州、上海去溜溜。”

    唬得娘说:“别瞎说了,你又不识字,摸迷失了这辈子也别想回来。”

    九妮把娘的肩膀摇零散了,向娘又是撒娇,又是发嗲。把“娘”叫出百样味来,千般声来。

    “娘——亲娘——娘亲——我恁大一个活人,不憨不傻,咋能摸不回来?再说鼻子下面就是路。只让你传个话,我三、五天不回来,别让家里惦念。”

    “你说得比吹灯草灰还轻巧,苏州、杭州又不是三步远两步近,说回来一声就回来了?”娘抽脚往外走,拉也拉不住。唉!九妮八成就这命!九妮孤零零地坐在娘门口的小凳子哀哀地伤心。

    娘去一会儿,领几个妇女进来,说:“就把九妮交给你们几个了,路上照顾她点,她没出过远门,到了大地方,眼不够用的,让她小心汽车,千千万万别摸迷失了。”

    几个说:“把心装回肚里吧,好歹俺几个是去过几回的。”

    九妮喜得洒了两腮的眼泪花子,抱着娘亲过左脸亲右脸。娘累得喘粗气,嗔道:“憨瓜妮子,要累死我!我要不是觉得这辈子就亏待了你,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别想过了我这关。到了大城市,眼放活点,跟紧他们几个,去了快回,省得家里惦念。”

    “就让你闺女疯一回吧!”九妮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边跑边回过半边脸说。

    九妮到底摸迷失了。在苏州,几个说好了谁进哪个巷,完了还在原地碰头。最后差了九妮。去苏州寻找九妮的人,溜遍了大街小巷,旮旯缝道,都说没有九妮的影子。

    九妮娘见天抹泪地朝着东南方向哭:“娇儿呀!你问路问老人,咱家在西北,摸不到家你别急别哭,累了就睡一会,梦里你会梦见娘喊你,跟着娘的声音往家来……”

    十几天后,九妮毫毛不少一根地回来时,还拐回两大化纤袋的东西。

    九妮说自己:

    原本有人带着,那人来过几回,会咬几句苏州蛮话,人家给的衣服不好,当面摔在人家脚下:“你们小瘪三不能穿的破烂,你老姑奶奶就能穿吗?老姑奶奶千把几百里路,花着车票来了,还不换件好的孝敬……”

    九妮害怕,丢下那人溜出来。那人让她原地等着别乱跑。九妮口里答应,脚板却溜到苏州城的大街上来了。

    看了一会大街宽,高楼高,绿树石路,小桥流水。叹一声真是神仙呆的地方。也没觉出溜太远,见人上山,便也往上爬,爬到顶端,看到一个歪巴子塔,扫兴得要命:一个歪巴子塔,人都犯了疯病跑来看它?

    下来山,分不清哪是来时路,问人家,人家摇头说听不懂她讲的什么。瞪了眼犯疑惑:“你们这些蛮子,我又不蛮,你们倒听不懂了!”

    半夜找到火车站,料定她们早走了,慌忙坐了火车撵。火车停下,到的却是上海站。后来,又岔道到了杭州。

    钱花光了,方知鼻子下边只是一张嘴巴了,它要吃东西呢!九妮埋怨自己:安心在家摆弄那一亩三分地呗!偏生心到这苏州活受罪。五八年六0年没饿死,如今就饿着了?家里又正盖房子,也就要犁地种麦了。

    厚了脸皮开始讨要,大多人家都给,不费太多功夫,便背不动了。

    人们打开九妮的包,要看都是啥好东西,拿出一件,是小学生用的旧书包。再看,竟有四、五个,只是新旧不同。

    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怨九妮:“要几件衣裳能穿,要这么多书包啥用?你家也没有上学的孝子。”

    九妮鼻子酸酸的,看娘一眼,泪就轱辘一下滚了出来:“下辈子要是再托生了您的闺女,能多少让我上几天学不?”

    一屁股坐在地上,爹一声娘一声哭得那才叫伤心!

    “叫我摸回来弄啥?死在外面让狗吃了猫嚼了呗!摸回来还能有谁怜惜你!小时候把你从学堂里硬拽回来,那时候你的小手咋不多长点劲?让人家再使劲也掰不开。一件粗布花褂就哄住你了。你要是识得字,还能分不清东西南北?还能会坐错了车……

    娘搂九妮在怀里,老泪一把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娇!只要有下辈子,咱娘俩还有这份缘,娘就是逃荒要饭,也要供你上学……”

    九妮回到家里,闺女儿子都把脸扭一边不理她,丈夫也脸朝里睡着。若不是儿女大了又在跟前,九妮早扑到丈夫身上哄他别生气了。

    九妮比丈夫小两岁,每逢丈夫生气。九妮就陪着笑脸说:“要得好,大让小。你又识文解字,比俺懂的理多,总得让着俺点……”

    今天,当着孩子面,没好意思撒娇,就挂了一脸的笑,把新房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回。

    这一打量,把丈夫打量恼了,“腾”地从床上跳下来,气汹汹地用肚子贴着九妮吼:“有你这样不懂规矩的要饭的吗?到人家屋里屋外乱打量个啥?打算抢劫吗?要饭!你站大门外喊一声,我自会叫孝送半块馍给你,你还把行李扛进来,打算在我家汤是汤,水是水地吃饱了喝足了再走吗?”

    九妮嘿嘿地笑,躲避着丈夫凌人的气势。

    闺女拿一个馍,掰一半递给她:“家里发大水了是吗?多可怜的老大娘,吃吧!吃不饱,我把另一半也给你。唉!要不是俺娘没了,今就留你吃顿饭再走,趁饭时,你快拿了去,能多跑一个门就多跑一个门。也别怪俺爹生气,你要饭的怎能上人家屋里去?你看俺家到处是金疙瘩银块,若少一块,你包赔不起。知道的,人家说你要饭的不懂规矩;不知道的呢?只道俺讹你!”

    九妮把手缩到背后,望着闺女哧哧地笑。闺女就愣把馍往她怀里塞,又去背后拉她的手:“咋不接着?没见过你这样要饭的,给馍还不要,你想要啥?你总不是见俺这儿好,想住下不走了吧?”

    儿子说:“把那些破烂扔到外面去!”

    丈夫半真半假地把行李放在九妮肩上往外推。九妮肩膀一歪,行李掉了下来。抽身挤进屋,往刚才丈夫躺的床上仰面躺下,四肢乱拍乱打,头扭来扭去,装了哭腔嗷:“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自然没有人会真撵她。

    女儿端来饭,说:“起来吃饭吧——俺的没病装病的娘,差一点回不到家的娘——” 九妮笑坐起来,说:“谁是你娘?你娘不是没有了吗?”

    “我和哥哥商量好了,见那家里发大水的,缺吃没喝逃荒要饭的婶子大娘,留下她,给爹再娶一个。碰巧你就来了,撵又撵不走。唉!不愿走就住这儿吧!要不然这烧火做饭,洗洗涮涮的活,可不都落到我头上了?”

    九妮拿筷子打闺女:“我可疼值你了,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你,不吃奶了,就来咒我,早知道是这样的孩子,就该起小一点点时摁尿罐里淹死。那时,该听你爹的话,把你放到灶窝里,谁叫我偏把你放到鞋壳里!……”

    闺女皱一脸娇纹,去捂娘的嘴。跺着脚地撒娇:“不听,不听……”把一双耳朵捂得严严实实的。

    村里人见九妮,问溜到哪里。

    九妮放亮嗓子说:“苏州、杭州、上海都溜到了。啥都见了,高楼,大厦……”

    “去苏州见苏州园林了吗?”

    “还能不见?”

    “狮子林、寒山寺、虎丘塔都见了吗?”

    其实九妮只见过虎丘塔,也不知那就是虎丘塔,可九妮毕竟去过苏州的,说没见过那多没面子。九妮突然忆起了那歪巴子塔,就问:“虎丘塔就是那歪巴子塔吗?也不好看,就要倒的架势,周围用栏杆围着,不让靠近,就是不围谁还敢往它跟前站,说声倒了,还不得砸底下?……”

    “上海的黄浦江,杭州的西湖也见了吗?”

    “还能不见?”九妮即使傻眼,也不能说没见过。

    九妮见了一回世面,烧包烧得穿塑料凉鞋也穿起了袜子,头发一天梳几遍,烦心起家里的锅、碗、瓢、勺来。说人家江南人的锅是钢精锅,碗是细瓷楔碗,勺是闪亮的不锈钢勺。再看看咱家,锅是黑铁大锅,碗是穷八辈的粗海碗,勺是黄铜大勺。这些都死沉死笨,呆头呆脑,结实可怪结实,经用也挺经用,横竖就是没人家的看着顺心。

    九妮还试着像江南人,猫一样的只吃一丁点的饭,刚两天就饿得有些招架不住了。自己笑说:“这破肚子,就知道穷叫唤!叫唤得人没一点力气。”

    过几天,九妮拖出两袋衣服,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叠好码齐,心想:若拿到集市上卖了,再不济也能换回几个细瓷楔碗,一把不锈钢勺和钢精锅。

    那几只书包也翻腾了出来,里外看看,无孔无洞不算破旧。叫过来闺女,对她说:“这几只书包还新着,干脆你背着还回到学校里上学去吧?人家江南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那才叫女人呢!”

    闺女拾起根棍棒,挑扬着几只书包,捏着鼻子说:“就这样的好书包?盛点馍头剩饭,背上它还真有点像个小要饭的!想让我再回到学校里,最起码也得给我买个牛筋的新书包。”

    “去你娘的脚丫子!牛筋的,还牛皮的呢!你说学屋里有多好,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热不着,冻不着,还累不着。有多享福,多自在。有的——想上还摸不着上咧!”

    闺女说:“就是,还不用涮锅洗碗,也不用烧火做饭了,放学回家饭做好了,吃过饭一抹嘴又上学去了。哪像现在累死累活,一刻也不闲着。”

    “谁说不是呢?人家江南人家的闺女,脚趾盖都……都是染红的……”

    “哈哈哈……”闺女乐得半死。说:“你给我买新书包去吧!今买来,明儿个我就去上学。”

    “哪有牛筋书包卖?”九妮朝着闺女的背影问。

    “集上没有,镇上;镇上没有,县上。不出天底下,准会有卖的。”闺女扭回来半拉脸说。

    不远镇上逢集,九妮把那两袋衣服卖了近两百元。买过四只细瓷楔碗,又要买不锈钢勺时,身后有人喊‘九姐’。原来是几个姑娘时的姐妹伙伴。

    “听说九姐出远门了?”

    “恁快就传到你们耳朵眼里了?差一点见不着你们了。”九妮笑说。“江南比咱们这儿强万倍,杭州的‘锡壶’,又结实又省柴禾。上海的‘黄补姜’,比人参还好,治管着百样病,头疼脑热,刀切豆粒大一点,口里含含就好。可惜——,当时我身上没钱了,要不,能不见样买点回来?”。

    “九姐,带俺几个也见识见识大地方吧!别死了也不值。”

    九妮犹豫一会,还是下决心再去一回:“去就去!”她想着,要给回学屋里读书的闺女再添一身新衣裳,买一辆女式自行车,还有那“牛筋”书包,说不定就贵呢!一头牛才有几根筋呀!

    “反正……反正是反正了!”九妮说。“再去一趟。”

    下 篇

    “打扮好了?又想去哪?”儿子没好气地朝九妮嘟噜。

    “还不是下她那苏州?去了两回,赚三百多块。”闺女洋腔怪调地说。“一回赚一、两百,一百回赚一、两万,一万回呢?赶明就把咱这新盖的房子扒了,盖三十六层的高楼,站上边,往北一望,看见北京门;往南一望,看见咱娘在苏州正要饭呢!那多好呀!反正咱有能往家挣大钱的娘。院子里也修上飞机道,从堂屋到厨房做饭,再省得踮着脚走!”

    九妮笑骂闺女:“娘的儿,等我回来,就知道你娘亲了。”

    “走吧!别误了车,这不是你的家,我领着俩孩子穷就穷过,有就有过。你要饭挣的钱到肚脐眼深,俺爷们不媳也不眼红。”丈夫把九妮推搡着出了门,从里边拴牢了。

    九妮笑说:“我可真走了?把梳子接回去。”隔着墙头扔进了院子。

    “要走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丈夫吼。

    “好咧!”九妮答应一声,就又离开了村子。

    无怪乎儿子造次,说九妮打扮好了。九妮的浑身上下连个灰星也不沾,头发丝是丝,缕是缕。脸上搽了雪花膏,身上穿的是那套走亲戚的衣裳。

    一路走,还一路窃笑:

    俺那个憨闺女,说我要三下苏州。我下那么多苏州干什么?第一趟图个新鲜,第二趟为了憨闺女上学。这一趟可不是下苏州了,上县城给俺的憨闺女买牛筋的书包去9买一女式自行车,一身新衣裳。

    憨闺女看见了书包、自行车、新衣裳认我这个孬娘了?去去去!谁是你娘,你娘让老和尚背跑了,你娘逃荒要饭,三下苏州不回来,在那儿找头寻主了。

    嫌难听?我觉得好听着哩!你管我给谁买的书包、自行车、新衣裳干啥?反正不是给那没良心的买的。我从她没我的鞋长就抱她,给她擦屎刮尿,抠鼻粑粑喂她。大了,翅膀根硬了!就来咒我……唷唷唷!这是弄啥?把头往我怀里拱啥?还想吃奶?娘问你小时候吃过奶吗?没吃?没吃你咋活恁大的,没良心的,推你咋还不走?没见过这么赖皮的。

    说归说,笑归笑,学得好好地给我上,对不起我的一天三顿饭我可不愿意。

    一抬头,县城就在九妮眼前了。九妮心里一阵高兴,小县城,你可别在俺跟前摆架子,苏州俺去过,上海、杭州俺也去过,拿过来它们一个旯旮一也比你强八百倍!过来,让俺

    好好挑挑拣拣,也就一个牛筋书包,一辆自行车,一身俺闺女穿的新衣裳,要鲜艳漂亮的。

    县城虽小,却不过来,还得九妮一步步迈过去。好在这三件物品,小县城里都有。鲜亮的衣裳就装在牛筋书包里,露半边一角的,招惹着人的眼睛。牛筋书包不忍心挂在车把上,也不舍得夹在车的后架上。九妮把它背在自己的背后,还真觉得自己又小了,回到十四、五岁的年龄。有点少女的娇羞,上学去了的甜蜜。把世上的稀字稠字都认完了,看往后还有啥事能难住人的?

    到了家,九妮还以为是到学校了呢,半天,醒过神来。摸摸脸上的皱纹,哑然笑了一声。

    院内闺女的声音,冲去了九妮的淡淡忧伤。不知道闺女能高兴到啥样?得把墙头、屋脊看牢了,可别让她跳上去,蹬下了砖头瓦块。也别给咱跑大门外太显摆,大喊大叫的,说她娘又让她回学校去了,给她买来了这,买来了那。

    姥姥家她得去一趟,给咱出口气。九妮的闺女是闺女。她老人家的闺女当时也是闺女。

    也别惹老人家太伤心了,娘俩一场,拉扯俺长大呢!

    一推大门。里面没拴,九妮又轻轻拉上,不轻不重地敲起门来。里面就有闺女的脚步声传来。

    九妮捏了鼻子说:“哕嗦哕嗦,要饭的来了,阿拉家里发大水了,磕磕(开开)门,给阿拉找身新衣裳穿,端两碗大米干饭肉浇头……”

    闺女走到半道又折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门没拴,自己开!”

    九妮?“哗”地一下推开门,朝着闺女的背影笑骂:“娘的儿,还没到跟你要吃要喝的时候,就连门也不给开了。”一边又把车铃铛摇得脆响。闺女果然回过头,刚想上来看详细,猛然发现九妮背后的书包。笑说:“你这又唱的哪一出?……噢……我说着玩的,你咋当真了?”

    “这是不是你说的牛‘筋’书包?还有一身新衣裳,车子能相中不?”

    “这车子真漂亮,衣服也好看。”

    “咋样?你娘孬不孬?背上书包我看看。”

    闺女笑了一声,扔下衣物,径直进了屋。九妮抱着书包、衣服也跟进屋,拉一把椅子坐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说:“今天我总算知道累是啥滋味了!从东关溜到西关,从南关溜到北关,不知逛了多少家商店,总算把东西买齐了。”见正揉面擀面条的闺女不语。又说:“把面条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今把你老妈的腿都累弯了,得多吃两碗。”

    闺女八成今天不高兴?谁惹了她了?咋一句话也不说呢?

    “去把手洗洗,从今往后做饭的事不让你管,你一心一意去念你的书……”

    “要去你去,我可再也不进学校的门坎了,我对你说过我是说着玩的了。”

    九妮以为自己听错了,抱着书包愣在那儿像根树桩子盯着闺女。

    闺女发觉不对劲,没做好饭就慌手忙脚地跑了。

    “你和我说说玩的?”九妮不相信地追问。“你是和我说说玩的?……”

    九妮最先觉得嘴张得太久了,有些累,继而发觉浑身都挺累。闺女已没影子,九妮踉跄着回到屋内,坐下时又差一点摔倒,挣扎着倒在床上,原来自己只剩下一股进出之气了。

    大门响了一声。

    稀哩咣当一阵,是丈夫和儿子回来了。

    “今天不给吃了咋的?到这会还锅冷灶凉的?”丈夫说。“娘俩是咋的了?外边蹲一个?床上睡一个,都不做饭。车子是谁家的?不回来做饭在外边蹲着干啥?”

    轻手轻脚,闺女往厨房去了。

    害怕了?不敢进家。我又不是往火坑里推你?你和我说说玩!九妮从床上起来,捋了捋头发,也不看儿子、丈夫。脸盆里洗了手脸,也去了厨房。

    闺女摸盆,她也摸盆;闺女拿勺,她也拿勺;闺女摸火,她又来抢柴。每回都把闺女撞闪个趔趄,闺女嘿嘿地笑。

    “笑!笑!看你那孬种样!哪辈子没笑够?”九妮嗔闺女。

    闺女再去摸盆、勺,九妮再不抢夺,只是帮着干。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一顿饭就快好了。

    九妮觉得闺女彻底是孩子,见不得大人的脸色。记得,后来自己笑了,脸绷得不那么紧了。

    闺女喊娘,九妮答得也柔顺。闺女蹲到她身旁说:“娘,我不憨不傻,能不知道你是为我好!是疼我,我都十五、六岁了,初中毕业年把了,再回学校,人家能不笑话?再说,这年把,我把以前学的全部就馍吃肚里了,忘个差不多了。再上学,我从哪年级开始上?”

    “唉!也怪我当初不该跟你开玩笑。我只当你是给我说说玩的呢,谁知道你当了真!……”

    九妮原本祥和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口里答应闺女的声音由低而高了,由缓而急了,由柔而厉了。

    “你十五、六岁了!学的都就馍吃了!再上学不知从哪年级上起……”

    “娘,您又生气了,听我把话说完……”

    “还听你说啥?你能帮我干活,让我少受累……再过三、五年,有多,我就多赔送;没多,我少赔送。打发你离了门,你去过你的日子,还与我有啥相干?

    “就该我命苦,没人疼没人怜惜,老的势挤过了,少了又来势挤……

    “我咋这么贱?还二下苏州,让闺女哄着玩… "

    九妮照自己脸上打了起来,打得泪花飞溅,头发凌乱。

    闺女哭喊着拉九妮的手,把脸贴在九妮乱糟糟的脸上,心疼地踩着脚哭叫:“打我,打我,要打你打我吧……”

    谁也不知道九妮到底有多少伤心的眼泪,反正,没谁能劝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妮拿起书包、衣裳、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丈夫拉她,问她上哪去。九妮就用一双泪眼看他,看他的手。看得丈夫心里发毛,自己松开。

    九妮又出门了。

    丈夫把气撒在闺女身上。吼她:“谁给你的胆子,和你娘闹着玩?你惹了祸,你还哭,快去把你娘撵回来。就说书包、车子,别人要留下,赔不了多少钱。”

    九妮骑得一点也不快。闺女撵上来可怜兮兮地喊了几声娘,她也不答应,也不回头。

    闺女拦住她的去路,手抓着她的车把,泪眼“叭嗒”地哭:“娘,天都到这会了,你上哪去?”

    “放心,我死不了,你先回家吧!乖孩子、娇孩子,招呼你爹你哥吃了饭。看咱家这顿饭吃的!要摸黑了,摸黑了也吃不到鼻子里去,熟门熟路的错不了C孩子,不要管我,我没事!看我不是还笑了?我就刚才有点气,这会好了,我过一会就自己走回去。”

    闺女说:“回去吧!车子和书包,咱村有人要留下,省得去退给人家了。”

    “谁要留下?他有多少钱?钱少了我可不卖。”

    九妮说话还是那么呛人,她没哭完,眼里包着泪,如连阴天喝足了水的土地,汪汪地往外溢。

    “看他家有多少个金娃娃,都抱来,我也许让他瞧上一眼。他有万贯家当,也休想买走我的东西。车子我能骑,衣裳我能穿,书包我能背。”

    边说边把那艳炸并不合她身体的衣裳穿在身上,书包背到背后。然后推了车子向远处走,仰着脸,大声地像小学生背书歌子一样,一字一顿地:“坐火车,下苏杭,‘虎丘’不是‘胡诌’;黄浦江,不是能治病补身子的‘黄补姜’;西湖,也不是能烧茶温水的‘锡壶’……”

    九妮的身后留下两道水湿印,就像张三挑着漏水桶刚走过一样。

    闺女在后面哭叫:“娘,你别——娘,你别呀……”

    嗬!李四也挑着漏水桶撵来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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