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与哀愁

    1.远去的河流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总如潜流一样在你的心原里暗藏着，你甚至不能找寻不到它们的踪迹，仿佛它们已经消失。可常常在不经意间，它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从你的心原里缓缓流出，让你在这茫茫尘世中，没有忘记你这心灵的故乡。

    我的心原里就有这样的一条河流，在我的不经意间，它就这样缓缓地流淌着，流过我荒芜的心野，让我仿佛听得见它浪花拍击船板的声音，仿佛我的魂灵还遗失在那里。

    那是皖南山野间一条无名河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要经过它，去探望在一个遥远陌生县城上班的姐姐。当我穿过一片谷地，它就这样霍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安静如一个遗落在大地之上的梦幻。从没出过远门的我，惊讶异乡竟有一条迥异于故乡的美丽河流。

    我端坐在船头上，溅起的水花打在我的身上，清凉的江风拂动起我的衣襟。在宁静悠远的天空下，河流清澈如镜，缓缓流淌。在轮船的行驶中，河流不停地变幻着它的身姿。它时而水面宽广如无边的湖泊，时而变窄的河身如细瘦的溪流，它时而“两岸青山相对出”，时而无垠的绿野映入眼帘，甚至穿过炊烟四起的村寨。

    那个夏天，我刚经历过一场人生的失意与情感的创伤，我小小纯粹的心灵第一次认识到人世的狰狞与生活的无奈。来姐姐这里就是为了散心的，藉以忘却心头的苦闷与忧伤，可我不知道能否忘却。

    轮船在疾速地行驶，两岸陌生的美丽风景向我显现着莫名的神秘与惆怅，那是迥异于故乡的。我端坐在船头上，我回望着次第驶过的田野、村落，我凝望着那遥远的河流前方，那里有朦胧的青山与深不可测的远方，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把我召唤，仿佛那里是我心灵的永远故乡。在这条默默流淌的河流间，在这美丽陌生的风景中，我竟渐渐淡忘了心头的忧伤，向往与希冀又充盈着我的心间。

    多少年过去了，我走过了许多地方，我涉过了许多陌生河流，只有这一条河流还在我的心原里不停地流淌着，流淌着，美丽如斯。

    2.树影婆娑

    一颗树，在日光或月光下，被风吹动时，都会树影婆娑。而我说的是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下午，我家老屋前的那片树影婆娑。

    时间过得真快，那时我还是一个孩童，一个没有忧愁四五岁孩童。我能有什么苦恼呢？每日在妈妈与姐姐们的关爱下快乐地成长，我担忧的无非就是我养的那只小鸟为什么病了，后园的栽的花草什么时候会开出我渴盼已久的第一朵鲜花。

    我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袖布褂，还有一双小小的黑色圆口布鞋安静地套在我的脚上。我正在我家的屋檐下玩着自己的游戏，在高远澄净的天空下，屋前高大的楝树、杨树投下斑驳的树影，也投在我小小的身上。也许是一缕清凉的微风，也许是吹过树叶的阵阵声响，我竟停下手中的游戏，奇怪地凝望着斑驳的树影在地上、在老屋的泥墙上不停地变幻着姿式，门前的那条河流也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金色波光。仿佛是大地传递给我的一个密语，那是关于生命之要义的，忧伤的情愫片刻间如雾样升腾在我的心间，那是一个孝子的，一个无法向大人诉说的莫名愁绪。

    大娘与奶奶也正在不远处，在她们家门前的细语言谈着，婆娑的树影也斑驳地投射在她们的身上。我惊讶地看着她们，近在咫尺的她们此时竟于我是那样陌生而遥远，仿佛在遥远的时间之外。

    也仅仅是那一次，我以后虽一次次看见过树影婆娑，可从未有过那样的刻骨忧伤，以及对生命的深入顿悟。大娘与奶奶早已乘鹤西去，那些我与她们之间朝夕相处的亲情也如风一样灰飞烟灭。还有我生命中曾有的欢悦与伤痛也如烟一样散去。可我曾以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人生只是一条静止的河流。其实多年后，我渐渐顿悟到在那个树影婆娑的下午，在斑驳的树影里，上苍已在冥冥中把生命的答案暗示给了我：人生所有的风烟，所有的繁华，也许只不过都是一场美丽而凄凉的空梦。

    3.睡在窗台上的哥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睡在窗台上的哥哥。

    那个年代，难得一回的露天电影对于我们乡村孩子、甚至大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比的诱惑。我不知道露天电影对于大人们的真正意义，对于我们来说，却不在于电影本身，在于当时贫穷乡村难得一回的喜悦，在于孩子们爱热闹的天性。当电影开丑，很快，这场电影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便失去了意义，在电影人物的欢乐与眼泪中，在大人们的笑声与叹息里，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一个个在父母的怀里睡去，一同睡去的还有早早占据看电影最好位置的孩子们——那些村里仓库的窗台，这其中也有我调皮的小哥哥。

    我正睡在看电影母亲的怀中，我猛然间惊醒过来，那冗长的没完没了的电影仍在继续，敌人正对一个坚强的地下党百般摧残，可我这个孝子都知道，这个地下党最后一定宁死不屈，到最后一定有人为他报仇雪恨，我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小小的脑袋四处张望，四周是密密屏声看电影的人群，许多古怪的夜虫在投影机的光线里飞来飞去，天上也有数不清的美丽星子，偶有流星划过。

    这是在深秋的夜里，清凉的夜风吹得仓库旁那几株梧桐树“沙沙”作响。这时我发现了我睡在窗台上和哥哥，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才十一、二岁，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窗台上，两只脚在半空中悬挂着。在朦胧的清凉夜色里，我出神地凝看着我的小哥哥，我的眼中不自觉地蕴满泪水，莫名的惆怅如缕缕的轻烟一样在我的周身弥漫。我想到了与我朝夕相处的小哥哥总有一天也将会永远离我而去，像那些曾活在我们身旁的人们，还有今夜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消逝无踪，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失落与悲伤。我甚至感到后悔，我对我的小哥哥“犯下的过错”，想起白天他向我讨要糖果，我竟无情地将他拒绝，想起那次小哥哥将我的小人书丢了，我竟哭着要他赔，让他受到母亲的惩罚，我竟在一旁哈哈大笑。我明天，不！今晚我就将我剩下的糖果全部给他，我还把大姐姐给我的一块钱给他，让他买他早就想买的的那盒水彩笔，想到这样的打算，我些许得到安慰。

    日子一天天悄无声息地逝去了，我们也一日日地长大，哥哥甚至已有他的家庭与一双可爱的儿女。我不知小哥哥现在还能否记得深秋看电影的那个夜晚？也不知有人能否看见那个夜晚我流下的忧伤泪滴？可我清晰地知道睡在窗台上的哥哥早已离我而去了，我也清晰地知道，那个忧伤流泪的孩童已经死去，像那年的那个夜晚一样。

    4.微风吹过旷野

    那还是我在镇里上中学的时候，我竟没来由地迷恋上了我每天都要行走的旷野。

    那是一段极为平常的原野，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穿行而过，一条同样曲折的河流逶迤至远天的尽头。许多学生不堪忍受长途乏味的行走，不是叽叽喳喳地结伴而行，就是改骑自行车绕道而行，我却把这里当我一天中最为快乐的一次旅行。

    我们读过中学的孩子都知道，我们都要经历一个沉闷压抑的中学时代。每日在晨晖中就要拿起那些灵魂并不需要的书本，甚至在月落西山中才捧着我们一辈子也许用不到的化学公式入眠。不然，会有一个更为黑暗了无尽头的狰狞未来在不远处把他等待。我所在的乡村中学当然也在所难免，每天在学校我被那些公式、字母弄得晕头转向，回到家里，我毕须拿起课本，像孔乙已那样一道数学题的N种解法，我心爱的文学书籍早已被有前车之鉴而名落孙山的大哥统统收缴，这块无人管束的旷野无疑成了我的快乐之地。

    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我行走在那片旷野上的情景。

    在春日温润芬芳的微风里，我是怎样快乐而自在，我甚至张开双臂高声地歌唱。在高远宁静的天空下，金黄的菜花恣意开放，麦草青青的原野在微风里荡漾，像一片无边的绿海，野地里漫天的紫云英在风中也不甘寂寞地挥动着它们的手臂，向我传递着远方的气息，那神秘的，令人向往的远方啊。

    我也可一个人静静躺在河畔的芦花丛中，在碧蓝碧蓝的天空下，仰望芦花在风中摇曳一片苍茫，像一朵忧伤的白云。

    也常常有一个绰号叫“连五”的同学与我结伴而行，他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好的伙伴，而且我们当时都那样地痴迷着文学。我们行走在微风吹过的旷野里，我们当时谁也想不到我们如今早已天各一方，我常年飘在陌生的他乡、流落天涯，他因一场失败的婚姻而精神失常。当年我们一离开校门我们就如一对放飞出牢笼的自由鸟儿，我们行走在微风吹过的旷野里，我们交换着赏读各自写下的酸文涩句，互相吹捧，又互相揶揄，或为了一个词语而争得面红耳赤。面对着田野里的美丽风景，我们也比试着各自背诵的应景诗词，比如那条穿野而过的河流，他会吟着“烟波江上使人愁”，我便回敬着“一江春水向东流”，打了平手的我们便相视着哈哈大笑。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校园，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那片微风吹过的旷野，去远方追寻所谓我们应该拥有的美好生活。在每日的忙忙碌碌、在城市的喧嚣中，我真想能有一天放下所有的一切，再走过那片微风吹过的旷野，哪怕是在一场遥远的梦中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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