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守卿一世

    一月之后，江南，苏州。

    沐浴在冬晨细雨中的连云山庄，依如往昔一般，既恢弘大气，又不减明丽秀雅，隐有人影影影绰绰，穿梭在星罗棋布的万千庭院之中。

    清静雅阁之中，案边人影成双，相对静默，一室暖香。

    对面男子白衣蓝袍，蜂腰削背，风神如玉，静静凝视我玉手焚香，眼波横流间，声如幽然梦影，“飘飞，你的身体，还好么？”

    似是对他的心事全无所觉，我依然淡弄焚香玉炉，轻描淡写地笑开，“你看我现在这样，像是有事么？有我师父在，什么伤都是小菜一碟。”

    “那就好。”他微现释然，取下腰间的饕餮纹青玉环佩，推至于我面前，坚定之色溢于言表，“还望你收下这个玉佩，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微微怔愣之下，我不禁啼笑皆非，雪白云袖轻拂案面，信手拾起精致的环佩，薄颜微开，“我帮你保管，你随时可以要回去。”

    “不必了，我只想给你一人。”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要向你辞别。”

    “辞别？你要去哪里？”

    我将环佩系于腰间，旋即离座起身，不徐不疾地行至雕窗旁，清澈的银发垂泻及膝，素纱如洗，片尘不染，七彩灵蝶如影随形，流光溢彩。

    窗外庭院深深，一座九曲桥宛然池上，霏霏细雨连绵而下，在池中惹出圈圈涟漪，一夕杏花开谢，香十里随清歌一阙，一念之间破茧成蝶。

    这一月来，我一直住在师父那里，由师父为我疗伤，舒亦枫则寸步不离地陪伴我，如今几近痊愈，只是付出的代价，已是无从收回了。

    朱潇早已班师回朝，顺便将我的尚书令官印递还沧澜，他平定苗疆功不可没，沧澜便将官印赐给了朱潇，正式册封他为尚书令，与赵丞相同为当朝宰相，我书信乞求沧澜，他便未降罪寒逸，只对外宣称苗军首领已战死沙场。

    如今寒逸正在五毒岭养伤，当初是我让银翘带他走，五毒教素来多奇药巫医，如此一来，也给了银翘照顾他的机会，这其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土神珠已委托白修奉还给昆仑掌门，木神珠则仍归寒逸所有。

    苏游影与红裳的尸体，均已平安运回杭州，入土为安，不再为人所扰。

    汝鄢婵将云隐的尸体运回唐门安葬，众望所归下，她便暂时接管了唐门，成了新任的唐门掌门。

    流萤已回到南诏国，陪伴在她的父母左右，担负起了守护南诏的责任。

    自苏醒到现在，转眼，一年已过。

    回首空空，一场盛世的繁华，均犹如昙花般的短暂。

    我临窗而立，摊手接下由窗中卷入的一片绿叶，笑得不尽轻灵安豫，“大唐还有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所以，我要云游四海。”

    案边男子静望着窗边纤影，眉目黯然，“还会回来么？”

    “我会经常来看望你，毕竟，我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忽闻身后步履窸窣，惊疑之际，我但觉浑身一紧，竟倏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还未待反应，耳畔便隐约传入他略带乞求的嗓音，在雨色中漾起几重波痕，“不要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我为你送别。”

    我漫不经心地捻弄着绿叶，唇角抿出一线苦笑，不置片言。

    就算我想挣脱，怕是也无能为力了。

    他埋首于我肩上，健朗的双臂紧环住我的身子，漫诉衷肠，“飘飞，我曾说过，在你找到真心相伴的人之前，我不会放弃，现在你终于找到了，我也可以安心放手了，只要你能幸福快乐，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静立不动，望着窗外千载如旧的细雨，素容染上一缕哀伤，“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不！”他毫不踌躇地回道，浑身带出若有若无的轻颤，恍若在极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不会再对别的女人动心，我只要爱你一人便足够了，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林飘飞，也不会有第二个冷流云！”

    我不禁微微一愕，继而百般无奈地摇首，心痛如斯，“你这又是何苦，有个人陪伴照顾，总比一生孤独好。”

    “我宁愿孤独一生，也不会要别的女人，老天有眼，让我遇到了你这么美好的人，但是既然让我看到了这么独一无二的你，我怎可能再看得入别的女子。遇上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欣慰，然而得不到你，却是毕生的遗憾，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好，你终究不属于我，我也唯有拥着你的记忆过一生了……”

    此话由内心而发，却似带着道不尽的萧索，惊起几多悲欢几多愁。

    我因此话感染，满腹惆怅忧思，却也只化为莫可奈何的一叹，“你掌管整个武林，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我对你的承诺，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如果日后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去帮你，就算是能被你需要，我也会很开心……”

    我垂首三千银发间，敛眸低语，“谢谢你……”

    “飘飞，你知道当初在长安的大慈恩寺里，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什么愿望？”

    “一希望你平安，二希望你幸福，三希望快乐，你把你的愿望都给我，我也把我的愿望都给你……”

    “冷流云……”

    “老天也算待我不薄，我许下的三个愿望，如今都实现了……到最后才发现，我和你的距离，从来都未曾拉近，原来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你的同伴，却成不了你的恋人，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

    雨下窗前，他静静地紧拥着我，埋首缄默，我淡望窗外雨打曲桥，心事流淌，檐下风铃清灵飘响，浸染得此间越发静谧，仿若万物都化作无声。

    作为武林盟主，纵然高高在上，终是逃不过孤独一生的命运。

    俄而，身后终于有了风吹草动，但闻耳畔语声幽幽，他近乎耳鬓厮磨地恳求，“飘飞，我想从你身上要一样东西，可以让我留作想念。”

    “什么东西？”

    一只白皙的修手从背后伸来，轻拾起我隐于雪袖中的右手，明朗日色之下，一对剔透的金银铃铛宛然在目，其中流光涌动，竟似玄妙无穷。

    “我想要……和这个配对的另一对铃铛。”

    转瞬即逝的惊异下，我恍然失笑，“好。”

    似水流年

    自连云山庄侧院而出，迎面即是一座笔直的木桥，其下溪流潺潺，浅而清澈，青石半露出水，两岸青竹幽林，直为一片灵秀清雅之地。

    而在木桥之上，一道幽魅紫影，持伞立于绵绵细雨之中。

    缠绵的细缕雨丝流淌，划过纸伞，润饰成波涛花浪。

    伞下男子将落在青幽竹林中的视线转向我，绝艳俊颜一如既往，妖魅蛊惑的薄笑，凝隽于他精美无双的唇边眼角，聚久而不散。

    我沐雨浅步行去，盈盈立定他身畔，清浅地回眸一笑，“让你久等了。”

    “还好意思说，告别要那么久么，这次便宜那小子了！”

    他故作疾言厉色，即便是嗔目怒瞪时，也自有妖娆脉脉流转。

    我略为无趣地撇撇嘴，“你能不能不这么小气，不过是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他眼波流转间，觑见我垂挂腰间的青玉环佩，面上登时如起凝雷，“你瞧瞧你，这浑身上下都是和别人的定情信物，什么苏游影的笛子，冷流云的玉佩，还有那唐门小子的音盒，我看不顺眼，你给我统统扔掉！”

    我一手掩住腰间玉佩，理直气壮地辗顾，“那可不行，别人的心意我得好好珍藏，谁叫你那么不善解人意，别人都送我东西，从来没见你送过。”

    “俗不可耐！他们送你东西有屁用，到头来你还不是我的！”

    “是啊，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此番激动之下，我不受控制地轻咳起来，舒亦枫纤眉一蹙，伸手轻轻扶住我，口中不免责备，“都叫你别太激动，现在可不比以前。”

    我掩下微弱的咳嗽，抬眸看入他桃花目中流转的秋波，面上骤生半分悲凉，“我现在已经没有武功了，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会介意么？”

    他探手轻抚上我的脸庞，唇瓣浮上一缕若有还无的笑华，“我高兴还来不及，现在的你无力反抗，只能乖乖听话，任我为所欲为了。”

    我淡淡摇首，眉心忧郁不展，“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那场大战的代价，我武功尽失，还失去了七魄之一，身体变得虚弱，如今只是一个累赘。”

    青龙乃上古神兽，非后羿射日神箭所能消灭，当时我是以自己的一魄为箭，配合后羿射日弓，才将其成功射杀，这也是昆仑掌门告诉我的。

    而那一魄，亦随青龙灰飞烟灭了……

    而为帮寒逸抵挡青龙的爆裂之威，自己受伤太重，几成废人，若非师父妙手回春，恐怕都无法再站起来，如今这地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舒亦枫浅握精美的油纸伞，数不尽的款款深情，缱绻在月华般迷离的桃花眸中，“我不在乎，你还是那个你，是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恍惚间抬眼，目光触及他双瞳中无法诠释的灼光，付诸浅浅一笑，转而睇观桥下流水不息，眸色泛上一丝恍惚，“其实没了武功也不是坏事，我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可以放下一切包袱，比以前要轻松许多。”

    他俯身凑到我耳畔，不尽亲昵地媚笑，“现在谁都可以欺负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绝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只有我可以欺负你！”

    我笑叹无可奈何，回身正视那妖美绝伦的俊颜，凝眸郑重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画遍天下美景，收集人间趣闻，你会陪我么？”

    他回笑，轻盈若梦，“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与你相伴。”

    清翎花间，似风絮飘落，小桥流水，伞下两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的默契中，恍若连这锦绣江山，都只如宁谧的陪衬，惟有雨声滴滴绕梦。

    我回转过身，伸出雪白的纤纤素手，探入雨帘之中，恍惚望着手心淅淅沥沥流着的一片萧瑟，淡静莞尔，“江南的雨，还是这么温柔。”

    舒亦枫脉脉倾注着眼前少女美轮美奂的侧颜，一时间怔忡如梦。

    眼前只见银发如瀑，清澈如许，随风轻扬，冰蓝色的眼眸在雨雾晕染下，透出无尽的迷离梦幻，正如那如诗般的夜色，美得恍非凡景。

    纵是风吹雨打，历经波折，那微风般的绝美笑颜，仍是一如初见。

    霏霏细雨之中，缄默，沉寂，时光如流水般无边蔓延。

    忽觉手下传来一片冰凉，却是舒亦枫握定了袖中柔荑，一双银瞳灼灼地凝定我的侧脸，“如果，世间真的有天涯海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静静望着掌心雨丝，淡然清笑，“这个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垂目，柔唇轻启，吐字如幻，“我愿意。”

    只寥寥数字，便冉冉漾开了那绝艳俊颜之上，云开雾散的笑韵。

    我但笑不语，与之在伞下静默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直木桥上，两人一蝶共依一伞，联袂而去，逐渐融入江南烟雨之中。

    一场年华的蹉跎，结束一生停不了的飘泊，只是聚散几何，无人触摸。

    在鬼界折去的二十年阳寿，我没有告诉他。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接下来每一天，每一刻，我都会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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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完结了，唯一的感想，就是失望吧，权当自娱自乐写的吧，只是为此耗费了太多，不会再爱了……至于番外，本来想好了每个人的番外，连大纲都写好了，但是被打击得完全没信心继续写了，所以，短期内是不可能了，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