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一)番外,东楚皇之情为何物
记得,那年我才十三岁。
娘总是告诉我,爹是一个盖世英雄,所谓英雄,古今定义有很多……
关羽仁义无双,是个英雄;张飞骁勇善战,是个英雄;赵云赤胆忠心,是个英雄;曹操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他也是个英雄。
但是在娘眼里,她认为能爱护好自己妻儿的就是英雄。
诚然,我爹就是那么一个人,他从一介布衣时,娶我娘,然后开始白手起家,参加军队,从一个小卒做到掌兵马大元帅,最后自己招兵买马,居然带出几十万众,四处征战,一生为妻儿而奔波劳累,人笑他窝囊,娘却至始至终认为他是个英雄。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值此乱世之秋,他居然能跟其他三人瓜分天下,形成四国鼎立的局面,这是多少纨绔膏粱做不到的?
东楚刚创立时,娘去世……
是病逝,因为常年随爹四处奔波走,所以积劳成疾。
爹一下子受不起这打击,紧闭门中,我一次次地在门外喊他,他理也不理我。
他当时把自己关了整整十三天时间,我清楚记得,是十三天!因为十三天后他再走出来时,面无表情,眼神如空洞,头也不回地出东楚皇城,他说,“我就此出家,红尘事今日起与我再无瓜葛,可笑,我夺得江山,却终究失去了她……”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父皇的离去为一个女人,为我娘亲,为一段情。
我好怕,我才一十七岁,娘离开我,爹也决然弃我而去……茫然间,我还剩什么?
父皇虽然是为娘亲伤心,但我却没有受到他任何补偿,他离去后,东楚大权反而被华太后收入手中,我什么都没有。
我恨他,他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
所幸是,华太后很疼我,虽然她也有一个儿子,名字叫欧阳永毅,但是她从来没偏心过,父皇离去后她照顾着我们,封我们二人为摄政王,她自己垂帘听政,开始的朝廷就是她一介女流这么维持下来,我想,父皇是离去,但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华太后是一个大将军的女儿,她父亲看重爹的才干,所以甘心将女儿嫁与我爹为妾,我娘逝世之后,她自然成皇后。
也正是这么一个将门女,生出来的儿子却十分可笑……哦不,也许我不该嘲笑他的,因为他对我其实很不错,只是他的做法太可笑,他一个生得比我强壮的大男人,却只喜欢画画,整日只懂笔墨丹青,什么政治国风,他一点儿都不闻不问。
他是个天才画家。
但,绝不是一个天才皇上。
所以我平时处处都比他强,文武百官,日渐习惯什么事都找我这个晋南王。
华太后对这点也不愠不怒,她甚至表明过,“母后一直认为,你比永毅更适合当皇帝。”
“真的吗?”我暗自窃喜。
“母后虽然掌着朝堂大权,但终究是女人,女人没资格问政,这东楚江山始终要交回你们欧阳氏手中,你是最佳人选。”
当日母后一番话,令我喜不自胜。我是一个天生很好强的人,能够在母后面前,表现得比弟弟好,更受到母后的夸奖,我一种叫虚荣心的东西感动满足,虚荣心,其实每个帝王都有虚荣心,而我,自认为我理所应当获得这种殊荣。
因为我够强!
我自认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对于治国之道我一点都不输给其他三国君王,如果要我实践,不出一年,东楚必定能够在其他三国之上,不用多久,我就能完成一统天下的雄心霸业,只是政权一直被母后掌着,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
是的,我自负!
我拥有着极深的心机城府,面容俊美,谦谦君子,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人?
自负的人永远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所以我从没认为,自己的城府会给自己造成祸害,城府太深,竟会衍变成过分谨慎。
当我走进这座山时,我已不再是东楚皇——欧阳永君。
那年,传闻北汉君王病重,我受母后之命前去北汉国,探探真假虚实。
闲走在北汉御花园,四处姹紫嫣红,我随意地走一走,发现有一座凉亭之中,竟然放着一架早已绝世的古琴——绿绮!
我走上前去开始弹奏起来,绿绮琴,不愧为四大古琴之一。
“晋南王好大雅兴?”
他噙出一抹笑,走进凉亭。我抬目微微望他,莞尔一笑:“这位便是太子殿下吧。”
是的,北汉太子纳兰廷玉!此人面容很俊美,礼待有加,我与他说得还算融洽并没有起什么争执,直至她第一次开口——
“你……你居然敢动我的绿绮琴?”
声音中含着愤怒夹杂嗔怪,她应该就是北汉太子妃,我暗叹,居然娶这么一个女娃娃。
但接下来的相处,我渐渐对她改观,哦不,应该是加深观念,因为她实在太傻,居然自己暴露出北汉皇装病,一个太子妃,整天就想着要玩,然后纳兰廷玉看她一眼,她就又乖乖地撒起娇来,这简直令我对女人这种动物刮目相看……
更刮目相看的是,她居然能唱出白头吟,很流畅地,她和纳兰廷玉一曲凤求凰,竟把我的梅花三弄比了下去!
真正,令我对她刮目相看的,是在传出北汉皇病逝之时……我猛然惊觉,我当时竟然被她一个小娃娃骗过去,导致没有对北汉做出任何动作,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娃娃,我回忆起她话中有话,她锐利的眼神,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我欧阳永君,此生第一次佩服一个女人,第二次遇见她时,却是在东楚与南越的战场上。
她不是我方,也不是敌方——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奇人,以一把神秘暗器瞬间击杀南越将军,助我东楚不损一兵取得完胜。
我更加对她燃起浓烈的兴趣,她却是一副冰冷的神情,交谈之后,我断定她失忆。
她不再是北汉太子妃,东陵霁云。
而是北汉赵宏毅养女,顾流芳。
但是,容貌完全一致……我心中燃升起一个计划,我正要一个卧底,何不让她代劳,潜入北汉皇宫当自己的内应。
她答应,但是好像不大情愿,于是我为稳定她而给出个承诺,“顾流芳,回来之后我许你东楚皇后之位,要不要?”
我承认,我当时只是在诱惑,诱惑她能尽心竭力为我办好事,岂料,她拒绝。
淡寒风起,柳枝乱。
当我为这句话痴狂时,是在攻打临岐上,她居然能够以外强中干之计吓住我,令我不敢举兵轻举妄动,如此才智,当真是一个女子所能拥有?我正欢喜着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另一方面,令我想不到的是,她这么一个举动居然险些置我于险境。
当时我确实被她所骗,但是满朝文武不知,他们居然说我私通北汉,要不然临岐明明兵力弱势,当时却为何执意不肯发兵?
对此我百口莫辩,而当我知道挑唆群臣的人是谁后,震惊!
我做梦也想不到,一向疼爱我至极的母后会对我如此狠毒,我是自认很敬重她的,从来没有对她留过半个心眼,但她却一直在利用我,那么多年来,我立下那么多功劳,她口口声声要让我继承东楚皇位,口口声声我比永毅更加适合当皇上……
但居然,我只是在为她的儿子打江山!
我愤怒,我本来甘愿名正言顺地等着她的认同,然后再坐上皇位,但她,已经容不得我——
我干脆纠集自己的朝堂势力,强行废掉华太后,当着她的面,杀死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痛心吧,悲哀吧,她还一直自以为是她的聪明真的能把欧阳永毅阿斗扶上皇位,但是她低估我的能力,我杀掉她儿子,再软禁她,轻而易举。
我当时就像是一个疯子,我什么都没有,娘死,爹弃我而去,就连一直以为对我好的母后也如此地利用我,欺骗我的感情!
我发狂,我愤怒而大队兵马朝北汉进攻,最终一败涂地收场。
所以我走上父皇的路。
出家。
这座山名字叫四无山,意取四大皆空,我如今确实四大皆空,爱恨情仇,四大皆空。
当我再看见那张容颜,那张苍老的脸,心中不禁又荡起涟漪,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施主——可是要剃度出家?”
我想也没想抡起手来,狠狠地打过去,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仍淡笑,跪到佛祖的面前,双手合十,默念经文。
“如果不是你当初弃我而去,我今天不会是这个下场!”
“真的吗?”
他风轻云淡,一句话令我无言以对,真的吗?我一遍遍问着自己,眉宇深锁。
他轻轻一笑,“施主,可知贫僧当初为何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他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那么的淡然,平静如水。
“为一个女人!”
我冷哼,这件事东楚谁人不知道。
“那么施主时至今日,可能感觉到贫僧当时的感受?”他一句话,又令我不禁惊愕。
他和蔼地一笑,“你甘心到此落发为僧,便是因情爱所困,实际上你我夺天下的初衷,都只是为一个女人,一个心爱的女人……”
他的话在我脑中轰然炸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他猜对,我确确实实是受情爱所困,我夺江山,是为心爱的女人。
实际上。
我知道她杀死浅舞。
我知道她想背叛我。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帮北汉,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没有除掉她,因为不知不觉,我已经不知何时起爱上这么一个聪明绝世的女子。
以至于,在知道她与北汉皇关系渐好之时,冒生命危险去北汉找她,只想跟她说一句东楚皇后之位,为她顾流芳空设……随后的起兵,更是被她的拒绝导致方寸大乱,当时的东楚,实际上根本没有跟北汉抗衡的力量,但我还是起兵!
我不愿,我不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何况她已经失忆——
我嫉妒纳兰廷玉,她是东陵霁云时跟他琴瑟和谐,她失忆变成顾流芳时,一样的聪明绝世,却偏偏也愿为他付出一切?
我恨啊,我亲手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怀里!
我怨啊,上天生欧阳永君,又为什么还要生一个纳兰廷玉!
我无悔,欧阳永君此生没有输过谁,惟独把江山败在顾流芳的手里——
木鱼声,叮叮咚咚地响起,他默然一叹,“爱恨本是空,心中有执念,则是爱,无所谓得不得到,诚心向佛,不是普度众生,是向佛倾述一段情,我在佛前跪求五百年,希望来世还能与她有一段情缘,如不完美,再跪五百年……”
我仿佛明白什么,凄笑一声,“请,大师为我剃度!”
他缓缓持起剃刀,声音苍凉,“你在红尘的爹,托我跟你说,他不是真的无情弃你而去,如果你能够不恨他,一切都会不同。”
三千青丝,落地。
他一边削去我的头发,一边喃喃自语,“他出家对外声称是死亡,自己为自己修建一个陵墓,你们以为他是个疯子,但实际上,他的陵墓里藏有一个惊世宝藏,里边的金银珠宝足矣招兵买马,千年玄铁足矣制造精锐的兵器……”
“我当时真的可以夺下天下,但她死了,也就没有意义。”
我苦笑一声,“我恨你啊,怎么可能去跪你的皇陵?”
听他的话,我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我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机会,是可以夺得整个天下,夺得她的,但是一切都被我毁掉。
——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