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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连日来,正道盟军已经在无月宫下安营扎寨,数次交锋,双方均有死伤,但相较而言盟军的伤亡更为惨重,只有傅羽棠率领的正路军情况稍微好些,粮草和兵力尚足,但情况仍不算乐观。

    一个月后就是发动全面进攻的日子,胜负成败,只在此一举。众人对于无月宫的仇恨已经到了顶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傅羽棠在营帐内来回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可能的战略。他有着非赢不可的理由,他一定要攻下那座教坛!只因为,那里面有一个他非杀不可的人!

    下意识地抚上胸口,他看向紧闭的门帘,似乎透过着门帘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只在这十里之间,她就离他十里之遥!这样的距离,他却苦苦追寻了整整七年!这是怎样深切的恨意,这狂卷的仇恨已经快要将他掩埋!那个人,那个名字,都是他心底最深的禁忌!只要一想到,心就会痛得不能呼吸!所以他不能去想,让所有的回忆都化为烟沫,他只允许自己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

    她是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孽!她的存在是他万死不足以弥补的恶!所以,也要由他来毁灭!

    “爷。”帐外传来莫戚的声音。

    “进来。”他压抑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道。

    “有个女子送来帖子,说是让爷亲眼过目。”莫戚递上一个红色的信封,随即退了出去。

    帖子?而且是连莫叔也没见过的女子送来的?

    他疑惑地蹙了蹙眉,还是坐在桌后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蜡纸,纸面上娟秀的写着八个字——

    唐门被灭,仅存一人。

    唐门?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唐门三年前被血洗满门,并未听说过有人幸存。就算是有,盟军与唐门素无交情,此时递送书信给他又是何意?

    他打开纸页,看到上面所写内容的瞬间僵住了脸色,上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七年前,第二个玄蛛魔网被借。

    借者,常昊极。

    唐茹字

    玄蛛……魔网?

    一片鲜红的血雾浮上他的眼帘,记忆中漫天清响的银色铃铛,铃铛上牵着的细小丝线,轻轻抽动便是数条人命!那是她随身携带的神兵利器,一旦出手便是一片腥风血雨、无往不利,归云山庄、傅家……

    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收紧。

    玄蛛魔网有两个?而常昊极借走了其中的一个。他要玄蛛魔网做什么?不是强抢,而是借,在七年前。唐茹,唐家的大小姐,她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唐门被诛,她唯独没有杀唐茹,唐茹现在又为她澄清,这说明她和唐茹之间必定有某种关系,否则唐茹何以为杀她满门的人说情?如果,假定这封信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么……

    “莫叔!”他猛地站起来对帐外喊道。

    “爷。”莫戚动作飞快地闪身进来。

    “玄蛛魔网出自哪个门派?!”她身上许多的物件本来就是强抢了别人的,而又从来没有人指出这玄蛛魔网是哪门哪派的兵器,所有人便理所当然认为是她所有,见蛊铃,如同见人!

    “唐门。”莫戚道。

    “你肯定?”

    “肯定。”

    玄蛛魔网既然出自唐门,那么唐门之人声称有两个玄蛛魔网也不是不可能!

    “莫叔,七年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是压抑着厚重的情绪。

    “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事?”莫戚看他一脸不太对劲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但还是据实说道,“傅家起火,我心急如焚,有个穿黑袍的男子突然走过来告诉我一个地方,说是爷你在那里。我一时情急,也没想太多,就径直上山找爷,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只是到现在我还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傅羽棠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他独自坐在营帐中,半晌没有出声。

    很多的事,就像潜伏已久的阴谋,此时才一股脑地浮现出来。

    常昊极!

    是他下的手!是他处心积虑地想让她成为千夫所指的目标!他布置了一切,是想让他们对立,他想对付的人,是她!

    他早该发现的,她要对傅家动手,当天晚上就会推开他去做,不会等到日后。她是那种想杀人就杀,即使知道他会生气,也懒得在背地里偷偷动手的人,凡事干净利落,杀了人再放一把火的事她都嫌麻烦!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会把玄蛛魔网留在现场!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深想。是他的错!是他犯下的罪!如果不是他爱上她,如果他不是那么一意孤行地放弃一切也要与她在一起,如果他没有和她扯上关系,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都还会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上!是他!是他害死了爹、娘、大哥和小妹,全部都是他!所以他恨不得能够代替他们去死,他在惩罚自己!他不允许自己想她,不允许自己为她找借口,伤害她、仇恨她,仇恨那个他曾经最爱的人,是比伤害自己还要让他痛不欲生!

    那个名字,他不敢说出口。他怕自己叫了她,就会真的崩溃……

    常昊极,这样的不惜手段,到底是想怎么对她?!他那之后去山洞里找她,她不在了,只以为她是潜逃了,这时候才想到,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被抓走了!

    “盟主!盟主!”帐外突然传来吵嚷声,然后一个盟军的中等将官冲了进来,他身上负了伤,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盟主!那魔女受伤了!我左翼人马将岐山团团围住,那魔女为了脱困,竟然用毒,我方虽然死伤惨重,但是她自己也被毒性反噬了!虽然还是让她逃脱了,可那魔女已受重伤,想必也是将死之人了!就算侥幸没死,改日杀她也绝非难事!无月宫又有何惧?!”

    傅羽棠身体一震,但脸上仍是沉稳若定,他沉声道:“召集所有主将,商讨战略!”

    “是,属下立即去办!”那将官依言退出。

    不断地忙碌,召开作战会议,让自己连一点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他不能去想,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无月宫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她现在就是无月宫的宫主!她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无数的人要取她的性命!此刻兵临城下,再也容不得他有一丝半点的退却!他的手上捏着的是整个武林的生死与命运,而不是一己私利!

    他一脸平静地主持着会议,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他要冷静,他不能乱,否则所有的血都会白流,就算是撕裂自己,也要打赢这一仗!

    直至日暮西山,营帐里的人也纷纷离去。偌大的帐篷里,突然空旷起来。

    他急切地还想找点什么去做,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这才想起所有的一切都已就绪,暂时他空闲了下来。

    他靠倒在椅子上,很静很静,连呼吸也静得不可思议,他不出声,目光沉静而无焦距地看着一个朦胧的方向,半晌,也没有动一下。

    时间像一道划过流水的轻舟,缓慢地从他身侧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到要拿过桌上的水杯,握着被子的手却突然开始发抖,越来越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让他拿不稳杯子。他的脸色开始泛白,一种接近崩溃的扭曲痛苦神色猛然浮现在脸上。

    “哐啷”一声,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杯身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

    他突然仓皇地站起来,直直往帐外走去。

    “爷。”守在帐外的莫戚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色,不禁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天色已晚,无月宫就在不远处的山头上虎视眈眈,照理不该这个时候出去。

    他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拉起拴在帐外的一匹纯白骏马跨身而上,挥鞭欲走。

    “爷!”莫戚凌厉地一步上前拉住缰绳,“你骑走照夜不会是想去找她?”

    闻言,傅羽棠才终于正视他,“……你知道?”

    “那日,归云山庄后山的山谷里,我最先赶到,我……看见你和那妖女一起走的。”莫戚说着,不觉低下了头。这些年来,那一幕已经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但傅羽棠毕竟还是回归正道了,于是他便下了决定,本以为永远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没想到,却在这时说了出来。

    “爷,你不能去。”

    “我要见她一面。”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傅羽棠毅然决然地长喝一声飞驰而去。

    “爷!”远远的,绝尘而去的尘土中,飞扬着一句绝望的呼喊。

    而人,已然走远。

    风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知道策马狂奔,沿途的风景飞速地倒转,除了眼前的路,他再也看不到其他。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恍惚回到了当年青翠的树林,她洋溢着笑,迭声唤他。

    ——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身边。

    一种温热的液体猛然涌上眼眶,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紫……儿。”他轻轻地,叫着这个禁忌一般刺痛心脏的名字,终于可以叫她,终于承认自己想她,他一声声地、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在他杀她之前!

    他会杀了她!他没有忘记无月宫的血债,更不能弃那些跟随着自己刀口舔血的将士们不顾,武林仇杀,诛灭邪道,终于还是他注定要走的道路!可是,在这之前,他想见她一面。

    他好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就是一眼也好!

    他好……想她……

    一想到她受伤了,他就痛得无法呼吸。她总是一贯欺负别人,很少受伤,总是狂妄得连伤药也不带。她是他的罪孽!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手里!随随便便就重伤倒在一片荒山野岭中,他连想都不愿意想!他不想,在死后找不到她在哪里……

    所以,请原谅他。所有死去的亡灵、所有仇恨的灵魂,他只要一点点时间,只看她一眼,然后他就会回来X来之后,他就会背起所有的道德与责任,不会再逃!可只是现在,只在这一刻,让他想着她!

    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让他看不见来时的路。

    照夜在低垂的夜幕中训练有素地奔跑着,他只能紧紧地握住缰绳,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依托。

    岐山

    傅羽棠拴好马的缰绳,往既定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受伤之后会回无月宫,可他知道她不会。她不会浪费自己的体力,无月宫那种魔教圣坛,见到她受伤了不但不会帮她,恐怕还会当场夺权。与无月宫对阵时他来这里勘查过地形,岐山有一处冬暖夏凉的山洞,地处偏僻,却是疗养的好去处。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她会在那里。

    夜晚的岐山,月凉似水。

    他踏在草叶之上,步履奇轻。不多时,便接近到那个洞口,只停留了片刻,他便嗅到了一阵清香,那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扑面而来的,那么熟悉的气息。

    胸口,好痛。

    他脸色骤然一白,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极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已经很久没有痛过的旧伤,为什么又会再次发作?

    “羽棠……哥哥?”洞里,传来一声清润的嗓音。

    他不由得浑身一紧,脚下突然重了起来,迈不开步子。但只有一会,他还是慢慢地踏入了那阴暗的洞中。

    缺乏光线的山洞里,漂浮着一抹幽幽的月光的影子。她就躺在那里,像一只残破不堪的白色蝴蝶,虚弱,却依然美得惊人。

    他只觉得刚才强压下去的泪水此时又湿透了眼眶。她长大了,修长的身段,明艳动人的容貌,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了。他的,紫儿。

    “羽棠哥哥。”她直直地看着他,眼睛亮了起来,似乎是想笑给他看,一口血却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染红了她早已斑斑驳驳的衣裙。可即使这样,她的眼中依然是含着笑的,很快乐、很快乐的笑容。

    “你干什么?!”他一步冲上前去,禁止她再这样不自量力,一双手在她的身上找着,“药呢?你中了什么毒?解药在哪?!”他逼着自己用凶恶的口气吼她,逼着自己不能软弱。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管我了。”她轻柔一笑,语气是淡淡的。

    “……不要说这些了,解药呢?”他别开脸道。

    她不言语,只是看着他,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地看着他,然后,眼眶里慢慢浮现出雾水,她叫着他:“羽棠哥哥、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泪水从她的脸颊滑下,她努力执着地注视着他。

    “嗯……做什么?”他沙哑着声音答她,那哽咽的声调却是温柔似水。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仿佛年华没有流逝,仿佛他们还是当年嬉闹的男孩女孩,仿佛,她还是他那么珍惜的宝物。

    “我想你了。”

    “……嗯。”

    “紫儿想你。”

    “嗯。”

    “好想好想……”

    他动容地看着她,眼中涌现着无数痛苦交织的情感,他狠狠地将她抱住,开始轻轻唤她,渐渐变成撕心裂肺一般的吼声:“紫儿……紫儿……紫儿!”

    她像是被突然塞进一个温暖的火炉,真是太暖和了,那暖融融的气息将她日久累积的冰霜蒸发得干干净净,她顿时只能像个失去了保护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羽棠哥哥……羽棠哥哥,你别不要我,紫儿没有、没有……不是我,你不要恨我,不要扔掉我!呜……”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力将脸埋入她的发间,哽不成声,心脏像被人撕裂般疼痛,“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紫儿乖,不哭……不要再哭了……”

    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恨她的时候,她被常昊极抓回无月宫,受到的不知是怎样的痛苦折磨!她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被人陷害,知道他会恨不得杀了她!她一个人承受着,一个人痛苦着,而他本来是要好好保护她一辈子的C痛,他浑身都痛不欲生^不能死掉!

    “羽棠哥哥,你不要走……”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衣服,指节是那么用力。

    “好……我不走。”他答应她,却更像是答应自己。

    “不要走……”紫儿哭得泪眼??,她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凑近他。

    傅羽棠倾身吻住她,抵死一般的缠绵。

    月光冷如寒泉,山岭寂静。

    在这阴暗而潮湿的山洞里,衣衫尽退,两具绝望的身体火热地纠缠在一起。他们没有明天,也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才能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假装,他们终于在梦里相见。

    翌日

    已是清晨。

    傅羽棠在晨光中注视着仍在熟睡的人儿,一块玉佩,轻轻放在她的身旁。

    其实,这玉佩早就被她偷走,即使在他身边,也是属于她的,永远。

    转过身,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她。

    再次相见,便是生死诀别。

    双拳紧握,他毅然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

    岐山的早晨,一派阳光明媚。

    一行清澈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洞中,熟睡的人而已然柔和地闭着眼睛,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将那枚圆润光洁的玉佩握在了手里,紧紧的。

    傅羽棠的回来,使得莫戚提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依然担心不断地暗中观察着他的行为,一连几日也没有发现他的举止有什么不同,也便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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