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叶佳伲。”
灯光明亮的ICHIDO店堂内,陆沉暮精准地唤出女子的名字。
他黑湛湛的双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女子身上。此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跑遍了整个马拉帕斯卡小岛都遍寻她不着。
原来,她剪了短发,还将发色染成了艳丽的野莓红,弯弯曲曲地垂在耳际;她身上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色T恤和肥大卡其裤。T恤的下摆很短,几乎要露出可爱的肚脐。
陆沉暮眼中闪过一抹怒意:怪不得马拉帕斯卡当地潜点的工作人员会说从来没有见过一名黑头发的美丽中国女子来租船。叶佳伲的形象三天两头在变;有时候要找她,的确比通缉国际重犯还难一些。
“回来了?”陆沉暮表情淡淡地朝她扬起眉。
这一刻,他们之间隔着大约五米的距离,他闻到她身上“J'ADORE”的香水味,这久违的馨香令他心中怒火更炽。
好可恶的女人。先是不告而别,再与他在这糕点店里不期而遇;要知道,他的心脏没有那么坚强,经不起她一再折腾。
这一次,他要盯紧她,不能再给她跑了。
在陆沉暮深沉的目光盯视之下,叶佳伲紧张地绞紧了双手。
曾经,他们之间相隔了一片海洋——佳伲以为那距离够遥远,可以安心斩断所有想念;可是无巧不巧地,在她搭机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们却在这烙着她初恋记忆的ICHIDO糕点店里碰上了。
她又见到了陆沉暮。
在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狂乱了。
还是……好喜欢他。她望着面前男子紧锁的眉头和深幽的黑眸,渐渐地,手心沁汗;渐渐地,喉头紧缩起来。
叶佳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我……主动回来参加闭幕典礼。”她有些心虚地窥着陆沉暮严肃的脸色。
他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呢。
于是佳伲又说:“对不起哦,这段时间我不在,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陆沉暮黑眉微挑,仍是不说话。
“那个……”佳伲沉吟着,突然伸手撩起白色T恤下摆,“你看,我穿了脐环!”她没话找话说,话题转得够快。
陆沉暮眯起眼,果然看见她小巧可爱的肚脐上镶着一个小小的银环。他眼眸顿时幽深起来。她低头用手指拨弄脐环的淘气小动作,霎时令他胸腔绷紧。他别开眼,有些局促地吐了一口气,“叶佳伲,你几岁了?”
佳伲愣了一下,乖乖回答:“三十岁。”
“那干吗搞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他指住她肚脐。
佳伲扁扁嘴,来自封建时代的好男人,果然又要开始批判了啊,“那,我应该说……对不起?”她抬眉。这是他所期待的答案吗?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没说一声就跑掉,搞砸了画展,还……穿了脐环,害你看了不爽。”佳伲撇嘴,这也是她的错哦?
“还有呢?”他仍是不满足地挑着眉。
她诧异,“还有?”还有什么?
陆沉暮眸中有什么光芒闪了一闪。他无言地望住她:还有……太多太多了啊。醉倒在他耳边柔声说爱他,不打一声招呼就偷偷跑到国外潜水,打越洋电话来吓唬他说要沉入海底,害他心痛失眠煎熬不已……叶佳伲在他身上犯下的重罪,真是多到数也数不完。
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在三十二岁的人生当口爱上这个女人,老天爷是存心不想让他长寿是吧?
可是,他就是爱了她。从飞机上的初次相遇,她把一个大皮箱砸在他脚面上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因为她而变得不同了。
这样一个对他作恶多端的女人,他怎么可以放她走?
陆沉暮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呆立在店堂门口的叶佳伲。
佳伲见他脸色非常严肃,她连忙赔起笑脸,脚步稍稍往后挪动,“其实,我在马拉帕斯卡的时候,有想过要电话联络你来着……”话音未落,陆沉暮凶巴巴地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捉住她肩膀。于是,只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被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了。
他双手箍紧了她的身子,用力将她锁入胸膛之中。
“陆、陆沉暮……”佳伲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只好巴巴地在他怀中闷叫,“你、你不是快要结婚了吗?”
“没有。”陆沉暮拥紧她,没好气地在她头顶上方回答:“不结了。”
“为、为什么?”她有些结巴,心脏怦怦跳得厉害。他刚才真的说了“不结了”吗?这么说,他没和顾芷洁……
“因为你把我气坏了。”
“嗄?”她呆愣地抬头望他,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和芷洁的婚约已经正式解除了,她近期就会嫁人,不过不是嫁我。”
“啊?!”佳伲蓦然瞠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平板话语,居然传递了这样一个令她惊喜交加的信息。
陆沉暮没有和顾芷洁结婚!她心爱的男人此刻依旧是单身的!
狂喜袭上心头,她蓦然退出陆沉暮的怀抱,双脚向后挪动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她嘴角止不住地泛开笑花,而眼睛却有些模糊了。浅浅的泪光中,她看见陆沉暮郑重地点了下头。
在他点头的瞬间,佳伲的心即刻溶化了。
她双手按住胸口,努力抑制激动的情绪,颤声问:“那样的话,现在……我可以追求你了吗?”
陆沉暮笑了,凝视着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心脏的位置瞬间被巨大的甜蜜攫住。是的,他怎么忘了?这女子一向是那么真诚率性,她的爱和热情来势汹汹,他从来就抵挡不浊……
“或者,不用这么麻烦。”陆沉暮歪头看她,别有深意地说。
佳伲一怔,“什么意思?”而后,她美目危险地眯起了,双手环肩,目光灼灼盯视着自己的“猎物”。怎么,恢复单身了也不给追哦?这男人恁地好嚣张。
“叶佳伲——”陆沉暮深深看她一眼,然后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开口:“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说完后,他一向坚硬如石雕一般的脸庞上隐隐泛起一丝红潮。
佳伲惊讶地捂住嘴,脚步踉跄后退两步。
他说,他爱她?
三秒钟后,她哭了。她双手下垂,揪紧自己白色T恤的下摆,哭得鼻头通红,样子惨兮兮。她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可是泪水不断流下,打湿衣襟。
陆沉暮说,他爱她。
她从没奢想过会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语。她一直以为,他讨厌她。她曾设想过再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他将已经是别人的丈夫;而她将更小心翼翼地藏匿起自己对他的所有感情,不泄露半点讯息。
可是就在刚才,他说了爱她!
一个美得几乎接近虚幻的美梦成真了,他真的说了爱她啊……那么,她辛苦逃匿了将近一个月,染头发、穿脐环、潜水、画画,做尽一切疯狂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扇爱的门在她面前霍然敞开了,一切的矜持、逃避和羞怯,都变得再也不具任何意义。
“耶……好棒!”佳伲蓦地跳了起来,感觉身体轻盈得好似一朵云彩。她尖叫着飞奔过去,用力扑入陆沉暮怀中。
他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我爱”的馨香瞬间沁入他胸怀,这一秒钟他恍然明白:原来,这才是“我爱”。
当她使劲地扑入他怀中,他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圆满了。他曾经最讨厌的香水味道,此刻变成天堂环绕着他。
佳伲手脚并用地攀住他身体,像树熊攀住了尤佳利树。她亲昵地抵住他额头,蹭了蹭,忍不住笑,“真的喜欢我?嗯……你真有眼光!”赞叹地亲亲他脸颊,然后发现他颊上浮起赧然的热度。真可爱,他也会害羞呢!
陆沉暮用力地拥紧了叶佳伲挂在他身上的娇小身体。生平第一次,他在公众诚失控地拥抱一个女人,并且笑得这样放肆开怀。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红通通的鼻头和嘴角边扬起的大大笑弧,然后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冲动,俯下脸去,在这泛着甜腻牛油味儿的糕点店大堂里吻了她。
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着,头戴绿头巾的服务小姐表情尴尬地立在一旁垂手观看。好不容易等到一吻结束,她立刻见缝插针地问陆沉暮:“先生,您的十八盒手制巧克力……还需要吗?”
看这位顾客此刻如此甜蜜靥足,他应该不会太需要巧克力的营养补给才是。
未曾想,陆沉暮和叶佳伲一齐转过头来,异口同声回答:“当然要!”
被十八盒ICHIDO手制巧克力收买,佳伲乖乖跟着陆沉暮回家。
过了今晚,明天就是画展的最后一天了。
“我家有客房,你今晚就睡这里,行李明天早上再回宾馆拿。”陆沉暮掏出钥匙打开门,将叶佳伲推入客厅。被这女人放过一回鸽子,他实在是怕了。明天晚上的记者招待会女主角一定得出现;所以今天晚上他必须看紧她,哪里也不许她去。
叶佳伲走入客厅,好奇地伸手摸摸玄关架子上的古董瓷器——嗯,手感很滑腻,这东西应该很值钱。然后她走向宽大的乳白色布艺沙发,坐下来,勾指弹了弹沙发垫子,“这沙发很旧了呢,垫子的颜色都褪得差不多了。”
陆沉暮自一进门就忙着在开放式厨房内煮咖啡。刚打开咖啡机,就听到佳伲的感叹,他探头回答:“是啊,这沙发有些年头了。”他记得那时他大学刚毕业,陪一位同窗好友用第一笔薪水在IKEA购得这沙发;后来那人出了国,他搬进这公寓为好友看房子,沙发也顺带着归他使用了。
五分钟后,他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EXPRESSO走到客厅。刚把咖啡杯放到茶几行,转头就看见佳伲眼中闪动跃跃欲试的光芒,“怎么?”他扬眉。
“你家里有没有画具?”佳伲冲他扬起一个甜美笑容,“赐你一幅真迹。”
“什么?”他有些哭笑不得。她是打算在他的沙发垫上画画儿?可是,这沙发不是他买的,他可没权利决定什么呵。
“佳伲,这沙发……”陆沉暮只说出这几个字,然后惊讶地看着叶佳伲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玄关处拿起那个价值数万的古董青花瓷瓶,转身朝他晃晃,“这个可以用来盛水。”
“你……”他无奈地垂手,但看见她晶晶亮的眼眸中企盼的神情,顿时什么阻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抿唇,苦笑,“你画吧。”
怎么会这样呢?为了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开心,什么原则都弃守了,什么利害关系都不顾了——这可真不像他。他颇为无奈地瘫坐在椅子上,扶额看着佳伲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往返,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跑过去。她自说自话地从他橱柜里翻出彩色颜料,和了水,调出夕阳一般灿烂的橘红色,端到他面前炫耀,“漂不漂亮?”
他低叹,心底的最后一丝忸怩被她打败,“很漂亮。”他诚心诚意地说。颜色很漂亮,人更漂亮。
“那就好。”佳伲转过身,跪坐在地板上,开始往沙发垫上勾画。她很投入地躬着身子画画,短短的白色T恤下摆翘起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腰部肌肤,但她浑然不觉。
陆沉暮坐在她身后,啜着杯中咖啡,定眸注视她不太优雅的动作,渐渐觉得心中溢满了柔软的宠溺之情。原来他的屋子里,就缺少这样一个精灵来翻箱倒柜、胡天胡地,激发出他内心所有热情,令他心醉神迷。
“你在画什么?”他忍不住凑上前去观看。
佳伲停下笔,回头向他讲解:“你看,这是不是很像果汁翻倒在沙发上晕染开来的效果?”她指着乳白垫子上的一片不规则橘红色块。
“佳伲……”他扶额呻吟,“你想制造果汁的效果,直接用果汁就好。”果然是天才女画家,舍近求远不说,还祸害掉他一只价值不菲的瓷器。
“你不懂啦!”她回身赏他一掌,然后继续发愤作画。
陆沉暮无言地看着自己被画花的沙发垫。这时,突然听到身前的女人很不满地哼哼起来:“喂,你别看了,我会紧张。”
“什么?”他失笑,“佳伲,你是画家。”
“画家也怕人看。”她伸手推他胸膛,“走开啦,我画完了你才准看!”
“没关系,我只是看,不发表意见……”他难得地顽皮起来,扎稳脚跟与她的力量对抗,赖着不肯走。
佳伲淡淡脸红。陆沉暮和别人不同,他是“号称”品味一流的画商,还是她深爱的男人;在他面前,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羞怯之情。所以,别人都可以看她作画的过程,就他不行。
“别看了!”她跳起来,伸手摘掉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一下子,陆沉暮视线模糊了。他愣了一下,不怒反笑,朝面前的白影子伸出手,“还给我。”
“不还。”佳伲嚣张地仰头睇住他。
陆沉暮不禁摇头低笑。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把这个女人带回自己的公寓,并且在客厅里和她打情骂俏得不亦乐乎——他会认为那人疯了。
可是现在,他真的在和叶佳伲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斗嘴,并且乐在其中,觉得心中甜蜜得不像话。
现在,是谁疯了?
“拿出来!”他伸手去抢自己的眼镜。
“不给!”佳伲端着那只青花瓷瓶四下闪躲,动作不便,很快被他抓住。她急中生智,挥起手中毛笔,突地往他左边脸颊上扫了一笔。
清凉湿润的感觉袭上脸颊,陆沉暮眯起眼,“叶佳伲,你画花我的脸?”
话音未落,“刷”的一声,他右边脸颊上也添了一道橘色亮彩。
叶佳伲挥着手中毛笔挑衅他,笑得好得意,“这样才对称。陆沉暮,你真漂亮。”
他眸色暗了,眉峰蓦然上挑,“既然如此,大家一起玩,是不是更公平些?”说着,他一把伸手抢过她手里瓷瓶,沉入手指蘸取了橘色颜料,回敬地涂在她脸上。
“啊!”佳伲尖叫起来,笑着扑过去与他扭打成一团。她向来是不顾矜持的,手脚并用跳上他的身体,奋力去抢那个瓷瓶。
“佳伲,别闹了……”陆沉暮举手投降了。他哪里打得过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她?
然而下一秒钟,她张嘴“阿乌”一口,恶作剧地狠狠咬上他的肩头。他吃痛,手一松,然后只听“嘭”的一声,青花瓷瓶掉到地上,碎成片片。瓶内橘色颜料四溅,溅上叶佳伲的裤脚和陆沉暮的拖鞋。
呀,闯祸了。
叶佳伲连忙跳下陆沉暮的身子,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窥着他脸色问道:“这瓶子……会不会很贵?”
“假货,一点都不贵。”陆沉暮语声温柔,手势轻缓地朝她勾指,“过来。”
“哦。”她乖乖点头,脚步往他的方向挪动,“我不是故意的——”话音未落,陆沉暮俯下身子,狠狠吻住她狡辩的嘴唇。
“喂……”她巴巴地低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深深地、狂热地吻她,与她呼吸交错、唇舌纠结。渐渐地,她身体发热了,大脑昏沉了,陷入玫瑰色幻梦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依稀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把他给惹火了……
真是没想到呵……
两个小时以后,陆沉暮身体倦极地躺在主卧室的大床上,手势轻柔地抚着怀中女子圆润光滑的肩膊,忍不住发出轻浅叹息:看来,他是真的疯了。
过去从未热恋过,如今一热恋就失去所有理智。
以往和顾芷洁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三年,从未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可是今天,与叶佳伲重逢了不到六个小时,便把情侣间一切可能的亲昵举动给做尽了。
他原本想着要把她关在自己的客房里,可是一场半真半假的打闹过后,他却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床上。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头,愧疚自己的道德感竟然败坏至此。然而,嘴角却止不住地溢出笑意。佳伲给了他太多惊喜。过去他从来不知,原来深深地陷入爱情之中,大脑罢工,心脏振颤,身体燃烧,是这般极致幸福的感觉。
这样想着,他低头亲吻佳伲微微眨动的眼睫毛,轻声问:“醒了没?”
“……醒了。”怀中人儿声音娇软,喉间发出猫咪一样的甜蜜咕哝声。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温柔宠溺得不像话。
“好啊。”佳伲精神来了,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扯过被单包裹住自己赤裸的身子,“我去拿ICHIDO手制巧克力。”然后兴冲冲跳下床去,跑出卧室。
陆沉暮有些好笑地望着她的背影,看来她很好养,只要无限量地供给她巧克力,她就不会再逃跑。
他……真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一分钟后,叶佳伲回到卧室。她不仅带来了巧克力,还带来了两杯冷掉的咖啡和一张唱片。
“我渴死了,咖啡机又关了,只好喝冷的。”她端起咖啡杯轻啜,把唱片放入床脚的唱机中。很快地,室内响起了柴可夫斯基非常“悲怆”的《悲怆》交响曲之声。
陆沉暮一怔。怎么,她爱听这个?
佳伲躺回床上,隔着被单抱住他腰身,“这是从你CD架上随便拿的。”她冲他淘气地一挤眼。
然后,很奇怪地,两个人并排在床上,盖着被单吃巧克力、喝冷咖啡,顺便领略交响乐经典名作的伟大和震撼之处。
他们开始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