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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

    近来,府里上下已紧锣密鼓地置办婚事,红烛囍字、大红灯笼,处处洋溢着喜庆味。喜被鸳鸯枕,她坚持要自己绣,可这些年来随他东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却疏于针黹女红,盯着红绸布一脸苦恼问:「当个女人我似乎很失败,娶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那待嫁新娘的烦恼,在他眼中看来可爱极了,笑回她。「你就是绣成了野鸭,我也会笑纳。」

    女红针黹不在行,筹备起婚庆琐事倒是有条不紊,这些日子,看着她里里外外打点忙碌,那盈满胸口、饱涨的幸福,教他觉得,若能如此便再无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这一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极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这美好得太不真实的梦,几时会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无绪、再也燃不起热情的眸。

    这幸福是窃来的,走了这条路,早知会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贪欢,他无怨。

    他无怨。

    却难以无愧。

    天凉,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道温润嗓音,叮嘱着他生活琐事,殷切关怀。

    猛然回身,一室空荡汇,暗沉的夜,什么也没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见那摆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汤的手艺是一流的,给你补补身,你若得还顺口,往后都给你送来。

    初回慕容庄,长年未受照拂的身子,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全赖那人费尽心思调养,将一入冬便虚寒的手脚也补得暖热起来。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转送割爱了,他已独占,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属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别人不知,他却是压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负沉重罪愆。

    将脸埋在掌中,那时时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着,难以呼吸,一点、一滴,反噬心灵。

    夜半醒来,身畔空无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长年习武的步履轻巧无声,深寂夜里,连落叶沙沙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寝房没有,最常待的园子里没有,空了许久的慕容略寝房也没有,她一路寻至书斋——

    「我说过什么?没我允许,不许动他!你拿我话当耳边风吗?!」

    「怎么?突然于心不忍!」慕容庸顿起防备。

    再怎么说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依慕容韬对其疼爱的程度,或许哭一哭,声泪俱下忏悔几句,兄弟俩关起门来和解,反倒让他们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里外不是人。

    「别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亲手下的,否则我们再有通天本领也算计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用你担醒!」他脸一偏,将话说得冷酷无情。「你不会以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取代一个人的身分?将来有些个什么状况,你能应付吗?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要死,也得由我来。」

    「你还真不是人,亏慕容韬待你那么好。」嘲讽归嘲讽,倒也疑虑尽消。

    「那还不快把人找回来!」

    「说得轻松,你在这里软玉温香、呼风唤雨,我们在外头劳碌奔,这公平吗?」

    「那就等他回来,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说了他身中十来种毒,早不知死在哪儿了,何必白费功夫……」

    「死了我也要见尸!」他极力隐忍,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打发走了慕容刚,便再也无法自抑。

    严令不得动他,就一天灌他一种慢性毒,不至于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会没想到,这些人巴不得他死,岂可能乖乖听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负十数种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会如何,是生?还是……死?

    里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懂,组合起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却失了拼凑能力,脑子短暂停摆,怎么也无法理解——

    不,或许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与她同床共枕、亲密无端的人,不是慕容韬。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头一阵恶寒,无法再想。

    许久以前,有个人总是噙着恶意的笑,欺她辱她,扬言与她一赌,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认也认不出。

    那时,无论如何欺辱她犹能自持,可这一回,是她心甘情愿,任他夺取自己的一切——

    察觉空气间诡异的气流,那埋在掌间的脸容,瞧见暗影晃动下,那张面色如纸的清颜,顿时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还不睡?」他稳住心神,强自扯唇,撑持住与往常无二的平和浅笑。

    事已至此,他还要欺她。

    他究竟还要玩弄她到何种地步才甘休?

    她转身,不言不语,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当下便知——她什么都听到了!

    他一跃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头又慌又急。「雁回,听我说——」

    她脚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听我说,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那慕容韬?谁来给他机会?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还要瞒她到几时?到成亲拜堂那日,才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还是真让她为他持家生子,以此报复昔日遭她不屑一顾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该,那么多迹象摆在她眼前,她选择视而不见,不自觉地贪恋这从未有过的眷宠与幸福假像,活该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间。

    看着那时的她,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讥嘲她的愚蠢?

    个人荣辱,她可以摆放一边,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满心冰冷与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该承受如此对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这一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来!你想要的,他都愿给,你何必这么做?!」她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没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吗?昔日,他还为自己声声辩驳,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气,就把兄长一条命几乎玩,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你不是禽兽——」她轻轻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在她眼里,他就如此不堪吗?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渐冷却冰冻。

    还有什么好说?他是犯下万死难赎的罪愆,用尽世间言语也无法为自己开脱,可他以为,她至少会问问背后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坏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个梦,梦醒后仍历历在目,还感受得到冰凉利刃划破肌肤的寒意,阵阵刺骨——

    他闭了下眼。「我若说,慕容韬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当如何?」

    「你!」

    「你有胆为他复仇,手刃杀害他的元凶吗?」一抹银光划过夜空,抵上他颈际,那凉意,冻得他心也寒了。

    她当真,与他刀刃相向。

    「你以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劲,便会划破体肤。

    「你敢,你当然敢。满心爱恋的男人被人所害,还无知地任仇敌狎玩失贞,有谁会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声。

    一滴、两滴,深寂夜里,仿佛能听见划破颈肤的热稠,一滴又一滴,敲击地面,蜿蜒成扭曲红花。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会为你心疼不舍?唯一的那个,被你亲手给毁了!我还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姟了,是为慕容韬;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无顾忌。

    他懂了,懂得痛彻心腑。

    原来没了慕容韬,他便什么也不是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缱绻恩爱、浓情深意,不是慕容韬,于她便一点意义也无。

    「我狠吗?」指腹滑过颈际血痕,他面无表情,冷凉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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