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骨髓的伤
她仰着脸,发丝凌乱地垂着,一双玉手环抱在他的脖子上,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掐进了他的皮肤中。
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那灯火突然被风吹得闪了一下,杜缇峰突然愣了一下,放开了她。
钱心仪真是个情场老手,对一切都无所谓,她点起烟吸了一口,就一直夹在手中,托着腮在沉思。
这个优雅的吸烟动作,杜缇峰似曾相识。是的,他常常看到唐宝明做这个动作。
有好几次,钱心仪望着杜缇峰,很想问他关于唐宝明的事,她的心里其实并不是不在意的。
可每次要问的时候,话都哽在喉咙出不来。
或许,对一个不该失去,却失去了的人,最好的方式是怀念。
“我出去一下。”
她甩下一句话,摔门而去。
……
杜缇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好久好久。
他觉得,钱心仪和他最初所想的,有些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只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唐宝明跟钱心仪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这是他一直想探究的。
他们都不肯提起对方的名字,就算旁人提起,他们也只是淡淡然,就像不曾认识这个人。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种是他们的关系只在表面,另一种是深入骨髓的伤,令他们不敢再去碰触那伤口。
等了好久,杜缇峰从床上爬起来,决定给唐宝明写信。
他想了想,下笔写道:你还记得钱心仪吗?我见到她了。你来吧,来救救我,我的钱全给她了,现在身无分文。你不救我,我会客死异乡的,等你哈。
信的最后,还忍不住留了一个可爱的爪印,那可是他独特的印记。
他只需撮口而哨,马上有一条黑衣人在窗口出现,恭敬地说:“主子,有什么吩咐?”
“把这封信,加急送到太子府上。”
黑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船过水无痕。
杜缇峰又回到床上躺下,想象着,唐宝明看到这封信,会是怎样的神情?
他突然笑了,带点嘲笑。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砰地被踢开,钱心仪带着春夜的凉风进来了。
她嘴里叼着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暗香浮动。
一根袅袅香烟,仿佛都成了她的标志。
她一手挽着罗帐,神态妩媚地问道:“喂,你是不是有问题?”
“我?”杜缇峰微笑,眸若灿星。
“对。”她用力地回答。
“因为我给了钱却没有跟你上床,所以我有问题?”
“很明显。”
“如果是这样,我大概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钱心仪突然甩甩头,淡淡地道:“没关系,反正我正郁闷,你陪我喝酒。”
“这和喝酒有什么关系?”
她轻蔑地笑笑:“难道你连酒都不会喝?”
他似有意无意地说:“不是不会喝,是不敢喝啊。怕酒后乱性啊。”
钱心仪轻啐一声说:“屁话!酒能壮胆,也能乱性。其实酒从来都是壮胆,没有壮胆,何能乱性?一定要把性行为的发生归咎于酒精,只能印证人类是多么虚伪。”
竟然有女人敢嘲笑他无胆?他虚伪?
杜缇峰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他听过最好笑的话。
钱心仪狠瞪他:“你笑什么?”
见美人生气了,杜缇峰立刻住了笑,给她倒酒。
酒过三巡,杜缇峰借着半分醉意,试探地说:“钱心仪,你还记得唐宝明吗?”
乍听到话,她拿着酒杯的手震了一下,几滴酒溅在桌面上,她却视而不见,继续喝酒。
她没有回答,其实已经回答了。
杜缇峰叹道:“跟我回京都吧,不要到处流浪了。”
是太久没有跟人交流过了,钱心仪有些诧异,有点感激,但随即扬起个自嘲的笑容,说:“大爱无疆,四海为家。”
很多次,杜缇峰想套钱心仪的话,却都被她巧妙地带过了。
……
外面仍是春寒风露,屋里却十分温暖。
一盏烛火照亮整个华丽的寝窒,杜缇莹坐在梳妆台前,一点一点地抹去脸上的脂粉,素面朝天的时候,她的脸略显苍白。
那是因为她自小体弱多病,父亲为了她这个病,不知道奔了多少地方,找了多少大夫。现在她的病虽好了,但仍体弱。
幸好,唐宝明是一个很细心体贴的丈夫,对她的生活与作息总是安排得无微不至。
在没遇到他之前,她真的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在她相处过的男人里,爹爹是属于粗犷的,大概是因为从军的关系,哥哥们都是豪爽的,唯一一个弟弟,总算是风流倜傥,却不爱注重细节,什么都需要有人给他打理妥当。
她想呀,唐宝明一定是上帝赐给她最好的礼物,她一定会格爱格爱地珍惜这份礼物,就像爱自己生命一样爱他。
从铜镜的倒映中,她看到唐宝明正坐在烛光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的书。
是什么书让他看得如此着迷?她真恨不得自己变成那样书,被他捧在手上。
这时,外面进来个宫女禀报:“太子爷,有杜四少写给你的信。”
唐宝明抬起头来,接过信,扬手让宫女退下。
杜缇莹嘟哝道:“这个四弟,进宫一趟也不是那么难嘛,还写什么信啊。”
唐宝明沉着脸打开信,“钱心仪”三个字生生映入眼中,令他的心陡然一沉。
杜缇莹解下头发,让其披散着,漫不经心地问道:“四弟在信中说什么特别的了?”
“没什么。”唐宝明若无其事的回答,将信递到火上燃了。
突然脑里闪过一段话:我是一缕烟,而你是一团火,我这一缕烟就是因为你这一团火产生。当烟火烧到最后最后,烟就会飘走,而火也会熄灭。
杜缇莹回过头去,就看见火烧到唐宝明的手上了。
她连忙冲过去,把他手里的纸灰抖到地上,大喊道:“你怎么了?”
这时,唐宝明才回过神来,地上的一团灰说明他刚才神游了,而且是为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
“我没事。对不起。”
不能再想那个女人了,这对缇莹不公平,缇莹才是他的妻子,是他该好好疼爱的女人。
“你的脸色不太好,我明天让赵太医过来给你开点补药。”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倒是你,是不是我刚才把你吓着了?”
“我哪是这么容易吓着的。”
“那你早点睡吧。我想再看一会书。”
“嗯。”杜缇莹乖巧地点头,走向床边,突然转过头问道:“四弟在信里跟你说什么了?”
“他出了一趟远门,不过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杜缇莹无奈地摇摇头说:“他总是不让人省心啊。家里那么兄弟姐妹,每个都很乖,就是他从小就让人操心。”
“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
“前几天爹爹跟我提起,让我留意一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女子。希望他成亲以后,就能收敛一点吧。”
唐宝明望着烛火若有所思,露出淡笑说:“你这个当姐姐的还真操心啊。快睡吧,很夜了。”
“嗯,你也早点睡。”
这夜,唐宝明看书一直看到天亮,可那本书似乎一页都没翻过。
……
过了一天,杜缇峰收到了唐宝明派人送来的信,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白花花的银两,这些银两铺起来能把他淹埋。
他以为唐宝明会写信给他让他回去,可是他没有,信竟然是空白的。
唐宝明没让他回去,也许是唐宝明根本就知道他是不会轻易回去的。
在杜缇峰所认识的朋友当中,唐宝明有时候真是挺无趣的。因为他是个太忠厚老实的男人,也因此,成了太会自我压抑的那种人。
当压抑成了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一旦爆发出来,恐怕会天摇地动。
从小失去母亲,得不到父亲的关爱,还是受兄弟姐妹的排挤,养成了他性格乖戾。
那钱心仪呢?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得承认,她是他第一个看不透,猜不透的人。
听说她是钱宇森的千金,那自然,自小就娇生惯养,恃宠生娇。奇怪的是,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的眼里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灵气,令她孤独地在这尘世中苦苦挣扎。
他恨不得把自己打晕,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钱心仪啊,那个风情万种的人,万千宠爱集一身,将许多男人耍得团团转的妖孽,她怎么可能跟孤独扯上关系?
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唐宝明跟钱心仪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他不知道的是,到底是那好男人放弃了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还是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要离开那个好男人?
她扔掉一根烟蒂,就像扔掉昨天的黑夜,任他迎着日出死去。
又点燃一根烟,火光映着她漂亮的脸,带着致使的妩媚。阅人无数的他,漂亮的女人他见多了,可像她这样美得难勾魂的女人可不多。
她就像一个黑洞,能把任何人吸进去,若要出来,就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喂,你为什么要吸这个东西?”杜缇峰好奇地问。
钱心仪眼波流动,嘴角带点微笑道:“这叫慢性毒药,但能治一种怪病。要不要尝尝看?”
杜缇峰满不屑地说:“用得着说得那么神奇吗?不就是香草嘛,用来做香薰还差不多。”
“那你就不懂了。”钱心仪轻蔑地笑笑,半眯着眼睛在他脸上吐出一口烟,将慵懒与自信发挥到了极致。
杜缇峰被薰得直咳,咳到眼泪都出来了,只能掩住鼻嘴走到窗口吹风。
“你真是有福不会享的人。”钱心仪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啊。”杜缇峰终于喘顺了气,回头望她,“你吸烟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你的朋友!”她风轻云淡地说着,眼眸半敛。
“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轻应。
这一刻,两个人都想着同一个人。
过了半晌,他突然说:“不过,现在大概再也看不到他吸烟的样子了。”
“死了?”问得不带感情色彩。
“没有。他已经戒烟了。”
钱心仪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说:“戒烟是最容易的事了,我已经戒过几十次了。”
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这吸烟是你的标志啊,你要是戒了,那多可惜。”
“说得好。可是我不是因为抽烟而称着的。”
比起别的女人,她有性格,她够自信,这为她独特的气质增色不少。
……
她又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房间。
现在的胭脂真难买,居然要用这么久。
杜缇峰无聊地等着等着,走到窗边往年下,便看到钱心仪正在楼下的大街上,正与一个年青男子相拥,从侧面可以看得出她在笑……
他飞快地拉开门,奔下楼去,二话没说奔到钱心仪身旁,拉起她的手就奔跑开去。
“你干什么?”
钱心仪不断地挣扎,却没有真正要挣脱的意思,像一个有几分任性的娇小姐在耍脾气。
一直跑出老远,一个没有人的空地,才停下来,气喘吁吁。
杜缇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觉得脑袋发热,在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懊悔啊!
已经有太久,她没有这样被人牵着手了,突如其来的温暖将钱心仪的心塞得满满的。
就是刚才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令她动心的最初一眼,是她深爱着的王子。
夕阳带着恍惚暧昧的颜色,她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笑,像是中了邪似的,差点,热泪就滚下眼眶了。
哭和笑的边界没有那么遥远,也许只是一线之差。
杜缇峰被瞧得不自在,赶紧别开脸,冷声道:“有什么可笑的?”
她仍笑着,突然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我等了好久了,从来没有人把我拉开。”
她的声音很轻,简直像没说。
杜缇峰惊愕地猛然回头,她仍在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半月,接着又说:“就像私奔一样,这感觉。”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不珍贵,难以得到的才是好的。
下一秒,钱心仪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像是渴望了很久的怀抱,令她感到惬意。
她柔软的躯体轻轻擦过他的躯体,令他僵住了,不止是身体,就连心都僵住了。
杜缇峰突然意识到了两件事,两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第一件事,就是他陷进泥坑,在不知不觉中,他爱上了钱心仪;第二件更糟糕,她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把她从糜烂腐堆的夜晚拉出来的人,但她等的那个人绝不是他。
“唐宝明,真要命的,我竟然爱上了她。”
不信邪的人,通常就了中邪,中了就出不来了。
本来,他其实不是只想来瞧瞧钱心仪的泰山真面目,而是想用美男计,为唐宝明报复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情场杀手,能迷倒一大片女子,可是,他的英俊潇洒,在钱心仪面前毫不起作用,反而自己陷进了她的美人计中。
怀中拥着她,心里却更绝望了。
任何人都会爱上她,只要你认识她。他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只是想放任自己一回。
……
夜里,他又起来给唐宝明写信,当他写好一封信的时候,他喝光了一坛酒。
信里,他告诉唐宝明,他爱上了钱心仪,短短的几句话,却是那么难写,那是他一辈子最难描写的字。
他不敢去想,在京城的那一头,唐宝明看了信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不难猜得到他冰冷苍白的脸,就像他每次宿醉醒来后的样子。
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打扰到唐宝明平静的生活。
可无论如何,杜缇峰还是派人把信送出去了。
等待的心情,像一颗心被丢到油锅里煎着。
他等待什么?等待天亮,等待回信,或者等的更多。
有人在半夜里敲响他的门,他前去拉开门,便看到钱心仪缩着肩,像很冷似的站在门前。
掩饰去脸上的惊讶,杜缇峰冷淡地问道:“有事吗?”
钱心仪指指屋里说:“我可以进去再说吗?”
可还没等杜缇峰拒绝的话出口,钱心仪已经拿掉他卡在门上的手,大摇大摆地进屋去了。
她大喇喇地坐下,娇蛮地说:“我睡不着,陪我聊天。”
“哎,你是夜猫吗?好像你每个晚上都那么精神。”
“宾果,猜对了,我就是夜猫。”钱心仪兴奋的眼眸骨碌碌地在房间四周流转。
“以前他也是这样陪你的吗?”不知怎么的,杜缇峰就问了出口,然后他立刻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他该问的问题,更不该带着酸溜溜的口气问。
钱心仪并不理会他的问话,眼珠打转了两圈,突然跳了起来,走过去他跟前,双手挽住他的脖子,说:“不如我们出去吃宵夜吧。”尾音微微发起嗲来。
结果,杜缇峰带着她在冷清的夜街了走了好远,才看见一个面摊子还没打烊的。
面摊也没有好吃的,只有阳春面和卤蛋了,两人各要了一碗面,两颗卤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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