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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麒麟,该出发了。”少保从寝宫门外走进来喊道。

    年仅六岁的小帝王,身上穿戴着象征天地颜色的玄色礼服与金色旒冕,在转过身面对少保的瞬间,一颗泪花沾在淡色的眼睫下。

    “保保。”奔向身着正式朝服的少保,小小帝王抱住她的腿,“你去告诉少傅,说我不舒服,不能出门,叫他取消今天的郊祀大典。”少保任小帝王抱着,温言安抚道:“不行的,麒麟。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适合继位的吉日,吉时已到,我们得赶紧出发到城郊的郊庙去,不然会来不及的。”

    “可是……外头在下雨。”话才说完,宫外便雷声大作,麒麟抿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一直打雷。”她抖着唇道。

    “别怕呀,麒麟,那只是一般的雷雨,很快就会过去了。”依皇朝帝王丧祀礼,先帝驾崩,新帝必须在半年之内正式继位,并且为先帝服丧三年,举国同哀。

    小帝王身穿华丽的帝王礼服,但精致绸缎下,却是为服丧所穿的粗糙哀衣。

    少保看得出麒麟很害怕,但不晓得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承担不起帝王这样的重位吗?

    “……可是,外头在打雷啊。”小帝王重复着这一句话。

    “麒麟怕打雷吗?”小帝王摇头,其实她并不怕,她只是听说……”保保,过去曾经有人在郊祀大典接受加冕时,被雷劈中对不对?听说,假使不是真正的天子,在郊庙继位时,上天和祖先会降下落雷,将站在主坛上的人打死,对不对?”

    “啊,麒麟……”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啊。她怕自己会被雷打中吗?

    “所以,保保,万一上天和祖先不喜欢我,怎么办?万一我不是正直的天子呢?我会不会被雷打中?”少傅和司天台的大史选了这么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好日子”来让她登基,是存心教她被雷劈死,对不对?

    “麒麟,你不要担心,其实——”少保正要安抚她的小帝王,但宫外传来的沉稳男声打断了她的安慰。

    “陛下还没准备好吗?该出发了,不然会错过时辰。”少保担心地看着麒麟,发现她紧张到什么都听不进去,遂转过身看着来人道:“娄少傅,麒麟很紧张。日子是你挑的,你来劝她吧。”少保随即离开,到外头等候,心里知道,以类欢做事的方法,她的陛下很快就会抹干眼泪自己走出来。虽然有点可怜,可今天这日子对麒麟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无论如何,是不能耽误的。

    少保才走出宫门,娄欢便看着麒麟强忍住眼泪,有些倔强地抽着气。

    是不想在他面前哭,以免示弱了吧?这心思……走向前,娄欢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多作保证,只是在她面前站定,而后解下悬在腰间的一口宝剑捧在手中,撩开脚下长袍,单膝跪在他的帝王面前。麒麟被他的举动吓住,呐呐地道:“少傅……?”

    “虽然陛下年方六岁,还不到后朝律法规定可以佩剑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在继位大典上不能不佩带一口宝剑。这是要给您的,陛下。”皇朝律法明文规定,不分男女,一律得年满十五方能佩剑,在此之前,只有习武战斗时,可以不受这项规定的限制。这条律法的制订,起初是为了不让太年轻的孩子在战场上死去,因此皇朝兵制中,年满十五岁,行过元服礼的成童才会被召募。

    但历代登基的帝王,无论登基年岁是否已经年满十五,身上都配有宝剑。不带着一口宝剑在身上,就个没长大的奶娃娃,恐怕不能服众。于是,后来帝王佩剑,就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娄欢思虑周到,老早想到这一点。

    但此时他的陛下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回事。事实上,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这口宝剑……要送我?”身为帝王,朝廷兵械库里有的是传世名剑供她挑选,但是意义不同。

    少傅从没送东她东西,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少傅自己随身的佩剑呢。过去她好奇想跟他借来一看,他都没答应过呢。

    “为什么?”她压抑着雀跃的心情,低调地问着。怕是因为少傅心里有知,她可能会被上天否认,遭天雷击毙在郊庙的主坛上,所以,这根本就是拿来安抚她的糖饵罢了。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太开心,虽然她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陛下不想要吗?那么臣再去挑选另一把——”

    “不,我要。”麒麟一把抢过娄欢手中的剑,也不管他怎么想,总之,既然都说了要给她的,那么她收下就是。

    初初接过那口剑时,拿在手里的感觉有些奇怪。她以前也曾偷偷拿过宫里侍卫们佩带的剑,但那些剑一口比一口重,抽开剑鞘,剑身都以纯铁打造,锐利、沉重。而娄欢这口剑……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重?有比较轻一些?

    正想抽开剑鞘一探究竟,却发现她无法抽出剑。

    “咦,少傅?”这把剑抽不出来?!怕被误会是她弄坏的,小脸顿时胀红。

    娄欢淡淡一笑,按住麒麟手中的剑鞘道:“陛下还未满十五,随身佩剑有点危险,所以臣已经先请工匠将剑鞘封住了。”

    “啊……怎么这样。”麒麟露出失望的表情。

    “请让臣为陛下系剑。”无可奈何的,麒麟也只能看着娄欢将封住剑鞘的宝剑系在她的腰带上。剑身很长,几乎要经小帝王的身量还长。

    成人用的宝剑佩带在六岁帝王的腰间,看起来有一点令人辛酸,也有一点好笑。辛酸的是,这么小的年纪,在今天正式继位为新帝后,就必须逼迫自己成长,不能再孩子气了;好笑的是,麒麟佩带着宝剑,虽然是被封住剑鞘的剑,仍隐约透着一种可爱的滑稽。

    看着麒麟佩剑后,欣喜地在寝宫里来回走动了几次,还要人搬镜子让她照看,娄欢不禁微微一笑,随即道:“陛下,时辰已到,可以出发了吗?”这新帝继位的郊祀大典,将从皇宫南方的丹凤门开始,由群臣陪同帝王的车队,一路接受百姓瞻仰,先抵达祖先宗庙,由新任天子举行祭天仪式,象徽承受上天所赐与的权力和使命。

    当然,过去确实有某些继任者在祭天时遭到雷击,纵使不死,也因为无法服众而丧失继位的资格。

    眼前这六岁小儿是否能得到上天的承认,全京城——不,全皇朝的人民与臣子都等着看,压力大是必然的。她能过得了这一关吗?

    来回走动的脚步顿住,麒麟仰着看向娄欢,不高兴地问:“少傅,郊祀大典的日子是你选定的?你知道外头一直在打雷吗?”

    “那雷,打不到天子身上,陛下不必担心。不过倒真的要委屈陛下淋点小雨就是了。”他大手一摆,“请吧,陛下,大臣们已经在丹凤门等候。”瞅着麒麟,他加上一句:“还是,陛下需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腿还软着吗?”好样的,娄欢。麒麟不愿意被人瞧扁,被雷劈就被雷劈,头一扭,拖着腰间的宝剑走出寝宫。

    带着这一股盛气,小帝王在群臣的陪同下,一路前往京城南郊的郊庙,暂时忘了要发抖,暂时。

    “陛下当心!”一声惊呼伴随着急收的剑势而出,但由于剑势过快,来不及完全收回,残存的剑力堪堪划过麒麟持剑的左臂。

    “哐当”一声,她手中长剑掉落在地,鲜血登时涌出。

    身边随从们迅速拥上前头,“陛下!”负责训练帝王剑术的剑师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跪在正忍痛、由随从帮忙止血的少帝面前谢罪,“微臣该死,误伤了陛下——”麒麟挥动没受伤的右手道:“没事。是朕自己恍惚了,不怪罪你。”转过头,看着仍然在出血的伤口,她暗叫糟糕,这伤口有点深……真是!练剑时发什么呆啊,身手已经不是很敏捷了,还去想十年前那把剑的事情做什么!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快请御医!”身边随从呼喊道。

    麒麟赶紧阻止,“慢着。”她皱着眉,“别惊动了三公,特别是太傅。”好在现在娄欢应该是在天官府处理政务,事情应该瞒得住。

    随从领命而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年迈的御医气喘吁吁赶到。当他看见已经被随从送回寝宫、一脸无奈的少帝时,满头大汗还来不及擦干,就先笑了出来。

    原因无他,只因麒麟被一群紧张兮兮的随从们按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臂被一块块由随从身上的衣服撕下的布料包成好大一团,看起来臃肿有如巨人的手臂。

    麒麟的手正痛着,见到老御医没良心地偷笑,磨起牙道:“梅御医,还不快替朕治疗。”瞧,裹了一大团布料都还止不住血哩,再流血下去,她就要升天啦。

    还有力气说话,可见得伤势不是很严重。然而当梅御医看见那渗血的布料时,仍然担心了一下,“臣这就为陛下治疗。”他先洗净了手,一层层剥去那些临时的包扎,而后略略皱着八字长眉看着麒麟左臂上那道长约四指的伤口,“这伤口需要缝合,不然会留下伤疤。”

    “要缝合?”麒麟怕痛,“不能涂点药就好了吗?”亏他还是个名医呢。

    梅御医自麒麟还是东宫时,便是宫廷御医了,他很清楚她的喜好和恐惧。

    “陛下放心,臣会先让陛下喝一点麻醉用的药汁,缝合时不会感到疼痛。”

    “还要喝药?”麒麟脸色更臭,“会苦吗?”她讨厌吃苦啊。

    梅御医呵呵笑着,俐落地清理好麒麟的伤口,以便做缝合的准备。

    看着麒麟一边因为痛楚而得咬着牙拚命跟他抬杠,一边又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昏死过去。这年方十六的少帝啊……真是倔强极了。

    “不然,喝药前,先来喝碗茶吧。”梅御医让助理生端来一碗茶色的饮品。

    麒麟先嗅闻了气味,觉得应该不难喝,才小小试饮了一口。确实不苦,才又喝掉大半碗。

    此时御医在她伤口处洒上一些魄的粉末,伤处有一点烧灼感。麒麟正想问那是什么,可却感觉有些晕眩,靠着意志力挣扎了半晌,还是抵挡不住那晕眩感。此时她才赫然明白,刚刚那碗茶大有问题……

    昏睡过去前,她再次交代:“千万别让太傅知道……”

    趁着麒麟昏睡过去,梅御医很快地用处理过的羊肠线将麒麟的伤口缝合。完毕后,随即交代负责伺候麒麟的宫人道:“柔雨,等陛下醒来,派人到太医署来拿一些养生温补药,陛下最近似乎劳累过度,气虚体弱。要注意一点,别让她经常忘了吃饭。还有,每个月陛下‘那种日子’来的时候,别让她吃生冷的东西,不然会闹肚疼的。”

    宫人柔雨一一应诺。御医要离开时,她犹豫了片刻,询问:“要知会太傅,陛下受伤的事吗?”

    梅御医抚了抚长髯,笑说:“陛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不过,你不说,太傅自己也会发现的。”任何事情,只要事关陛下,太傅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陛下,陛下。”耳畔有人声在呼唤着。

    麒麟眨了眨眼,眨眼朦胧地醒了过来,时间已是午后。

    “什么事?”她神情恍惚,是挥动手臂时感到痛楚,才想起先前的意外。她昏睡多久了?讨人厌的梅御医,竟然给她喝了会想睡觉的麻醉药。虽然不是苦药,但麒麟一向不喜欢无法自主的感觉。毕竟,谁知道当她昏睡之际,会不会发生什么令人遗憾的事呢?

    长年照料麒麟越剧的宫人柔雨跪在她的身边,语气有些担心地道:“是太后娘娘派人来说想见陛下。”

    “母后?!”麒麟猛然坐起,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皱着眉问:“太后派来的人在哪里?”

    柔雨眼中闪过一瞬为难,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

    “这……那个人……”

    “在哪里?朕要见他……”麒麟顺着柔雨的视线往处看去,会意了。

    寝宫外,一名男性宫人正跪在帝王的寝宫外,头脸低低地伏着。

    “你抬起头来。”麒麟命令道。

    但那人却恍若未闻,依然低垂着头。

    “陛下,他……”柔雨正要开口解释。

    但麒麟已经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朕命你抬起头。”那人终于抬起头,却不是因为听见麒麟的命令,而是因为看见麒麟脚下的鞋。

    麒麟这才察觉有异,“你……听不见吗?”母后竟派一个聋子来传话?

    那聋子幸好还能开口,一见到麒麟,他磕头就道:“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就只见到那传令的聋耳宫一再重复那句同样的话。这时麒麟才猛然领悟——”她派一个听不到回绝的宫来叫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柔雨,这个人天生就耳聋吗?”五体不全的人,应该是不可能入宫当宫人的吧。

    “这……柔雨认为,不是。”回答得很迟疑。

    麒麟脸色十分难看,她转进内殿,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道:“更衣。”

    “陛下!”宫人们惊呼。

    “为朕理衣,朕要去探视太后,叫人备车。”麒麟下决定道。

    “但太傅不在……”宫人们以柔雨为首,照护着帝王平日的起居。柔雨眼带忧虑,似乎正在考虑是否要将此事通知仍在天官府的宰相太傅。

    麒麟扯唇露出一丝苦笑,“难道朕要近视自己的母后,也需要经过太傅同意?更衣!”绝对的权威,教人无可动摇。宫人们只好为帝王更衣。

    顷刻,麒麟换好礼装,离开寝宫前特别交代:“柔雨,叫那句聋耳的宫人不用回去了,先请御医来帮他看看能不能恢复听力,再给他另外安插一个职位吧。”

    “陛下,是否要先请太保或太师作陪?”柔雨不放心地建议。

    “不用。”麒麟微转过身,表情意外地严肃,“这件事情,不要说出去。”华胥宫位于皇城之西,是先帝筑来避暑的离宫。

    因为离皇城很近,却又在皇城之外,与一般民居之间建有高墙隔绝,出入仍须经过原本的旧宫城,算是附属于皇城的新内苑。

    也因为是新建离宫,整体建筑通风洁净,十分舒适,过去先帝经常来此小住。麒麟继位后,此地成为太后长居的宫殿。

    连结华胥宫与旧皇城唯一的出入口华胥门,设有一队武装甲士保护。

    当戌守宫门的甲士看见急急往华胥宫而来的皇朝宰相时,立即严肃起表情,有点紧张地迎接这位大人。因为,平时负责戌守这离宫的他们,是很难得见到鼎鼎大名的宰相一面的。

    娄欢的座车一到宫门,他下车便问:“甲士长何在?”娄相的声音向来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但此时,语气里竟有一丝着急。

    副官上前恭敬地回应:“相爷,甲士长陪同陛下入宫了。”娄欢又问:“陛下入宫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

    娄欢颔首,看着甲士副长道:“王副官,你带着三个人随我一起入宫,其他人仍然严守宫门。”随即领头入宫。

    才走近内殿,娄欢便听见几名女子的笑语声,他停下脚步——”麒麟,多吃点啊,你太瘦了,体力不好,将来怎么能当好一国之君呢!”

    “多谢母后,儿臣会努力多吃一点。”

    “麒麟,母后好久没见到你了,以前你常来的,最近很忙吗?”

    “不……嗯,母后,是儿臣疏忽了,请母后原谅。”

    “麒麟,你要争气啊,千万别教你父皇失望了。”

    “儿臣会争气,母后不必挂虑。”

    “哪,麒麟,你现在才六岁,要你争气是辛苦了点,可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儿,再怎么辛苦,也得忍着,替母后多努力一些,好吗?”

    “好的,母后,儿臣尽量。”

    “啊,麒麟,因为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你了,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你还有很多课业要学习的吧,会不会耽误到你的功课?”

    “母后放心,聊一会儿不会耽误到课业的。”

    “唔,还是别多聊,免得你父皇狩猎回来,知道你没在读书,一定会生气的。”

    “……好的,母后,儿臣这就回去好好学习,请母后放心。”麒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了抱太后,随即退开身子,“儿臣回去了,请母后多保重,儿臣得空时再过来探视母后。”全然不管身旁的宫人们心中作何感想——反正他们也不敢讲出来。

    交代宫人要好好照顾太后后,麒麟退出内殿,身边跟着随从的宫人与护卫。

    一行人正要离开时,太后突然又喊:“麒麟。”麒麟的脚步僵住,回转过身来,“母后?”只见太后笑吟吟地走过来,握住麒麟的手,抚了抚她闪耀如日神辉光的头发道:“我的麒麟儿……没事,母后只是想多看你一眼。”麒麟眼中的心绪困惑难解。她点点头,等候了半晌,直到太后放开她的手,才转身离开。一踏出内殿,走到外头,就看见娄欢。

    “太傅怎么来了?”语气并没有很讶异。

    “陛下还好吗?”娄欢低声询问。

    她挥挥手,表示没事。

    “那么,请赶紧离开吧。”娄欢招手,要甲士护送没带随从的麒麟回皇宫。

    麒麟低着头,踌躇不前,细声道:“太傅,她是我的母后。”

    “请陛下赶紧离开,今日并不适合探视太后。”娄欢做了个”请”的动作。

    甲士听娄欢号令,守护在少帝身边,但帝王不肯移驾,甲士们自然也不敢移动半步。

    麒麟瞪着娄欢半晌,才勉强屈服。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骚动。

    原来不知何时,太后竟从内殿走了出来,宫人们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着她扑向少帝。

    “麒麟,别走!”太后扯住麒麟左臂的衣袖。

    麒麟吃了一惊,被母后眼中乍现的狂乱骇住,“母后——”只见娄欢介入,隔开太后与帝王,冷静地道:“请陛下赶紧离开。”麒麟点头,试着抽回袖子,但太后捉得很用力,麒麟正要抽手,太后竟改捉住麒麟的手臂,握左就不肯放。伤口被用力掐住,麒麟当场痛得脸色发白。

    见状,娄欢握住太后的手肘,强迫她松开握持的手指。

    太后认出娄欢的脸,猛然叫道:“娄贼!你这恶贼,你挟持天子号令诸侯,快把麒麟还给我!”娄欢轻叹一声,“娘娘,得罪了。”他一个眼神,甲士长立即上前击昏了太后。

    宫人赶紧前来照料昏厥的太后。

    娄欢则瞪着麒麟渗血的左臂,诧异道:“陛下受伤了?”

    “如果朕说不碍事,太傅可以不要追问吗?”麒麟心情很差,她再次叮嘱宫人照料太后,叮嘱完毕便转身往皇宫方向走去,没有意愿坐上一直候在一旁的宫辇。

    “那么,不是被太后弄伤的?陛下早就受了伤。今早习剑时伤到的吗?”娄欢推想着今天麒麟可能受伤的原因。

    他迟疑了半晌才握住她的左腕,推开衣袖,检视她的伤势,而后他蹙起眉。

    麒麟看着娄欢用他随身的洁净汗巾裹住她不断渗血的伤处。

    一裹好她的伤,他立即放开她,并退开一步,拉开君与臣之间应有的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表示他担心她,却又不敢冒犯她吗?

    麒麟将一切看在眼底,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语带讥诮:“一切都被你说中了。想念太傅眼皮底下,是没有藏得住的秘密的。”不必有人多嘴告诉娄欢,他已经对她了如指掌。

    “陛下是在责怪臣把太后安置在这离宫里,隔绝陛下的天伦之乐?”娄欢听出麒麟话中起伏的心绪。

    “朕若是那么想,就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傻瓜。”麒麟猛然顿住脚步,回首看着娄欢道:“倘若今日……倘若当年……”双手结成一小拳,握紧、松开,又握紧,“她是我的母后,她怀胎九月生下了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她仍旧是我的母亲。”即便母后她……显而易见地疯狂了。而这疯狂,麒麟分不清楚,是根源于当年那次外威的叛乱,或者打从她出世开始就不曾理性……母后一直认定她生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非皇女……娄欢沉默,每当麒麟露出这种脆弱的表情时,他不曾试图安慰,仅是沉默的站在她的身边,陪伴着。

    麒麟早已习惯娄欢的沉默,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会来这里,应该是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吧?为了见我,她竟把一名宫人弄成聋子,再派他到皇宫来找我,说她思念我、想见我……可是,好残忍……这么残忍……是因为我将她逼到绝境了吗?是因为她知道,我有多么怕见到她,所以才故意这样对待我的吗?”眼眶里冒出水雾,麒麟圆着眼,强忍住,不准泪下。

    “我分不清楚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立时只想到要赶紧安抚她,要补偿那个被刺穿耳膜的宫人;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去想,我应该赐一杯鸩酒给她吗?还是就跟以前一样,继续将她软禁在华胥宫里,永不让世人知晓这桩帝王家的丑事?然而这样下去,难保有一天不会再有另一个聋了耳、瞎了眼、瘸了腿、断了手的的哑巴宫人出现在我面前——娄欢,娄欢——”

    “陛下臂上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先回寝宫吧。”娄欢面无表情的说。

    是说,就算他表情上有了变化,她也看不出来,怪那该死的面具!

    娄欢冷静的语气拉回了麒麟的理智,是因为已经太习惯他的冷静了吗?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麒麟早已习惯有些问题不可能立时得到解答。十年了,也都这样忍过来了,眼下没有办法处理,又怎么样呢。手臂的伤口很痛,梅御医缝合的地方又裂开了,她短视地想,要是御医又来,岂不又要重复一次治疗,想到就闷。

    心情闷,就想挑衅。偏这辈子她最想挑衅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娄太傅。”很正式的叫法,故意的,明定君臣之分。

    “臣在。”

    “太后刚刚说你挟天子以令诸侯,你都无所谓吗?”倘若果真是个忠君爱民的臣子,这是很严重的诬蔑吧。

    娄欢不答反问:“陛下觉得那是事实吗?”

    “事实上,朕是有个疑问。”她看着他,问出多年来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当年,朕继位时,你送给朕一把剑,但因为剑鞘被封死了,朕一直抽不出剑身。”

    “陛下想问什么?”娄欢或许已心知肚明。

    “朕想问的是,那把剑的剑身是什么材质打造的?”何以不会在雷雨中传导雷电?让她安然在郊庙的祭坛中继位,从而得到上天的”承认”。

    娄欢面具下的唇微微掀动,“那把剑已经送给陛下,陛下若真想知道,大可请工匠撬开剑鞘,不就真相大白?或者陛下想要的并非真相,而是臣的一句谎话?”被戳中心思,麒麟有点儿恼。可哪一回她自以为尖锐的问题不是被人这样硬生生尖锐回来,戳得自己满身不舒服?这位宰相大人真不懂得讨人欢心。

    古来奸侫小人不是应该先把帝王哄得开开心心,再趁机进献谗言,陷害忠良?或者这位大人连当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侫臣都要与众不同?

    被认定有挟持天子嫌疑的宰相看着麒麟咬牙,进一步又问:“陛下真有被臣挟持的感觉吗?”麒麟不肯正面回应,也学她的老师以问代答,“娄相该不会以为,满朝群臣个个都认同大人的一切作为吧?”她不天真,好吧,即使她天真过,在娄欢的调教下,如今也已经不了。

    麒麟不以为娄欢这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宰相能够掌握所有臣民的心思。最多九成九吧,但绝不可能掌握全部。即使他再如何勤政爱民也一样!人心是何等复杂。

    身处一国当中最为复杂的宫廷里,麒麟怎会不清楚,不可能所有人都认同娄欢铁面无私的作风,当中必定有人会拿她母后怨恨之下所说的话来大做文章。

    自六岁起,娄欢先是她的少傅,后是她的太傅,又兼任宰相。

    他位高权重,城府深若海。相较之下,年仅十六的少年帝王要真与娄欢放在一个天平上秤斤论两,论见识、论学养、论手腕、论气度,娄欢可不仅是略胜一筹而已。倘若在上古时候的禅让世代,当今王位哪里轮得到她来坐。

    身为宰相却拥有帝王的风范,有谁不曾在心底偷偷想过,也许她宋麒麟只是娄欢的一个傀儡帝王呢?

    她继位那年,母系亲族叛乱,娄欢暗中使力,铁腕削藩,将作乱的诸侯分别迁徙到京几附近的几个郊县,以便就近看管。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却使这些诸侯元气大伤,成为挂名的贵族,再也没有实际的权力干涉国政。

    而她这十年来,对娄欢可说是言听计从。

    如此看来,这还能不叫作”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麒麟机智的反问,教娄欢噙起微笑,面具下的黑眸别有深意。

    “他人的想法,臣自是不可能一一掌控,甚至也不是顶在意,唯求问心无愧而已。臣在意的是陛下的想法,陛下真的认为自己被臣所挟持吗?”太傅很少一个问题重复问两遍,倘若他这么做了,一定是因为他真的想要听她回答,相处十年有余,这份默契还是有的。

    麒麟觉得累,手也很痛,但她仍然固执地不肯表现出来,只是有些过分专注地审视着娄欢唇上浅浅的笑意。

    那是笑吧?想揭开他的面具,看看他微笑时脸上的表情变化,而不仅仅是从一抹唇形的微妙弧度臆测他真实的想法。

    到底她有没有被挟持的感觉呢?麒麟回答:“就算回答‘有’,又如何呢?太傅,朕需要你。”即使真的被挟持了,恐怕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

    这正是最困扰麒麟的问题,她怎能如此需要一个,或许并不需要她的人?

    “啊,表白了……”顿住匆忙的脚步,太保下意识躲在一旁的石柱后头,喘着气,偷偷看着她的麒麟脸上强忍着伤心的表情。

    这十年来,麒麟很努力地达成娄欢的种种要求,试着成为一个好帝王。

    她看在眼底,总是担心有一天,这些期待会压垮麒麟的肩膀。

    怕娄欢要求太高、也太多。

    可怜的麒麟……担心自己永远达不到娄欢心中理想帝王的标准。

    身为太保,她该干涉娄欢教导麒麟的方式吗?为他竟让麒麟如此不快乐。

    正思量着,麒麟已经抹去脸上的脆弱,往这头走了过来。

    “保保?”看见她,有点讶异,还带了惊喜。

    太保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麒麟,以及她身后的娄欢道:“陛下,太傅。”娄欢躬身回礼:“太保。”太保点头回礼,随即仔细审视起麒麟。

    她来晚了,一早她爱困,便躲起来午睡,宫人到处找不到她,直到她下午到寝宫想找麒麟玩耍时,宫才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麒麟去探望被软禁在华胥宫的太后,当场吓得她赶忙飞奔过来,就担心麒麟出事……看来,娄欢比她更为警觉,应该是没事了。

    不想让麒麟知道她曾为她忧心,本想假装是不小心闲晃过来的,但视线扫到麒麟染血的衣袖便停住,太保猛然低呼:“麒麟受伤了吗?!”随即察觉到太傅投来的严厉视线。

    娄欢沉声问:“太保,今早陛下习剑时,不知你人在哪里?”保氏负责照顾帝王的安康,但这位帝王如今却受了伤,显然是有人失职了。

    太保正内疚着,担心麒麟的伤势,麒麟却袒护道:“保保又不懂武,刀剑无眼,是朕不准她靠近校场。”虽然她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习武,若不是因为身为帝王,不能不学习保护自己,甚至有一天也许还需要”御驾亲征”,她是不可能卖力去学的。

    娄欢正要驳斥,但太保已经先出声道:“麒麟不要这么说,太傅说的没错,我应该要陪在你身边。”而不是在意外发生时还后知后觉,她真是太大意了。

    平常她们嘻嘻闹闹,其实娄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麒麟却险些出了事,万一她独自在华胥宫探视太后时,太后突然发狂了呢?

    麒麟因为习剑而不慎受伤,固然她自己也有责任,但身为帝王的保傅,怎能把这件事当作单纯的意外?毕竟,这原都是可以避免的。

    明白即将发生什么,麒麟心急地瞪着娄欢道:“太傅,请你不要——”

    “请陛下不要干涉臣的职责。”娄欢打断麒麟的话,看着太保道:“你我失职在先,依照皇朝律令,我以宰相的身分裁决,即日起,三公自我降罪,褫冠,入监服刑三十日。”

    麒麟焦急大喊:“朕不许!哪有帝师入监服刑的道理,更不用说你还是宰相!”

    “律法制订在先,宰相犯法,与庶民同罪。”娄欢果真铁面无情,连自己都一起判了刑。

    太保无奈一笑,彻底服了娄欢。只是,他们担任帝师已逾十年,还没有真正因为失职而下过狱呢。娄欢这决定,势必会引起朝中上下的骚动吧!

    麒麟慌张地看着娄欢,急急想着应对之道,偏偏脑袋越急越不管用,直到一抹灵光乍现,她露出喜色——”好吧,你判决你的,朕也可以特赦朕的!”赦免罪犯,可是帝王的权力。

    娄欢启唇似笑,轻声询问:“用什么理由?什么名目?”

    “特赦犯人还需要什么理由?”麒麟直率地道:“历来大赦天下的帝王,不就只为图个‘爽’字?”

    尽管要入监一个月,让太保有一点小哀怨,但听见麒麟直率的回应时,她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可爱的麒麟,看不出娄欢依然在试炼她吗?是因为年岁尚轻,不懂得人情世故,还是因为当局者迷呢?

    娄欢微抿起唇,不知是因为不悦,还是为了掩饰笑意。

    “陛下不用急着回答,臣与太保、太师入狱期间,陛下可以好好想一想,作为一名帝王,在什么时间、什么条件、什么名目之下,才能动用赦免的权力。”麒麟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的宰相。

    尽管不想让心爱的保保住进阴暗的牢房里,但她想破了脑袋,却仍然想不出一个可以说服娄欢的说法。

    对皇朝那上千条规范帝王拥有什么权力,以及该如何使用那些权力的律令,她明明也读过,但此时竟然一条都引用不出来。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啊。

    勉勉强强,麒麟蹙眉道:“太傅若自罪下狱,那明天朝堂上没有宰相在场,朕该怎么向群臣交代?”现在到底是谁比较会惹祸?这男人就不能大事化小吗?

    娄欢不能,他说:“要如何跟群臣交代,就劳烦陛下好好想一想了。”他催促着:“请陛下不要光顾着讲话而停下脚步,快回寝宫让御医重新包扎伤处吧。”闻言,麒麟瞪着染血如花的衣袖,眼睛一亮,“朕失血过多,脑袋一时无法清楚思考,三公下狱的事,明天再说吧。”娄欢但笑不语。

    太保担心麒麟的伤势,先安抚道:“来吧,麒麟,我们先把你的伤给处理好。”

    “娄欢?”麒麟坚持要听到他的允诺。

    娄欢却只道:“陛下尽管放心,臣在狱中也能处理政务,不会耽误国家大事。”

    “娄欢!”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啊。

    当个帝王当到让自己帝师入监服刑,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不,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她只是不愿意看到身体并不是很强健的保保下狱罢了,而且这件事关太师什么事?为何太师也被牵连其中?

    太保叹了口气,不顾他人眼光,拉起麒麟没受伤的手,温声劝道:“麒麟先别争论,赶紧让御医来治疗你的伤要紧。不然,万一你伤势过重,我们三‘公’可能不仅得关上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呢。”就这样,太保劝着,终于把麒麟给劝回宫了。

    太保心想:该感谢娄欢把麒麟原本低落的心情用这件事给转移开了吗?可矛盾的是,常让麒麟不开心的人,也是娄欢呢。

    三位帝师将要下狱这件事……可爱的麒麟,她真的很在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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