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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幸好赶上了。

    看见麒麟出现时,春夏秋冬四部首长明显第松了口气。

    檀香首先迎上来检视麒麟的装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细审视一番后,总算露出笑容,这令麒麟扬起嘲讽的唇角,轻土:“通过春宫长的检查了?”檀香这才脸红起来,直说不敢,惹得麒麟朗声一笑,在群臣的拥护下,走上属于帝王的舞台。

    主持仪式的礼仪宫高声宣报天子的到来。

    娄欢看着身为国之礼师的春宫长亲自引领麒麟自广场正中央缓缓登上阶梯。

    一身华丽而端庄的新服饰托得皇朝女帝益发光彩夺目;在海内外使者与四方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岁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万岁。城楼外,百姓们的山呼如浪涛的传进皇城中。

    娄欢站在阶下右侧,人臣的首位,身边立着太保与太师,其后则是全国十九位州牧与朝中群臣,对面行列则依序站着天朝太子、海外来使、四方夷长及诸侯。娄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女帝在庄严仪式下步入成年。

    “系带!”礼仪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仪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阳公代替先皇为女帝象征性地紧绑上装饰性的腰带。

    “赐字!”礼仪官宣喊第二道仪式。在皇朝,无论男女,成年之时都会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征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么,赐字的权贵,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礼制,先帝驾崩,皇族之子由师者赐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来取。

    娄欢拱手走到帝王阶前,行礼如义。尽管低垂着头,为遵礼法,没有直视麒麟容颜,但他仍强烈地只觉到麒麟的注目。这种联系,强烈到令他心头沉沉。

    麒麟缓缓步下台阶,来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师之礼。“恭请太傅赐朕新字。”

    娄欢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会为她取什么字。通常,所赐之字必须经过卜师占卜后,确定合于上天之德,才能够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负责占卜的卜师了。但麒麟却按捺着,没有去问卜者,使娄欢有一点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间的丈夫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时取字那样。

    将手掌按在麒麟额上,娄太傅以醇厚的声音赐字给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胆,赐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脸孔,浮现笑意的唇微微轻吐娄欢为她取的新字。

    尽管娄欢在仪式结束后,很快就收回手,一举一动带着拘谨,麒麟仍然不以为忤。“朕,恭谢太傅赐字。”随然看着娄欢缓缓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仪式的最后,掌玺官玉印身着玉色礼服陪侍麒麟身侧,手捧传世之玉玺,等待麒麟亲下帝王成年后的第一道诏令。这道诏令名曰‘大诰’,是帝王对全国百姓及海内外各国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国家面临重大困难时使用。

    由于麒麟登基时年纪不小,当时的大诰是由三公代拟。因此这是麒麟位以来,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诰令。

    之前虽已在朝堂上讨论过大诰的内容,群臣们也大致提供了几个方向,但正式的诏令仍得由麒麟自己决定。由于麒麟始终没有透露她的决定,所以就连各部首长都不清楚她将对海内外之人宣告什么样的诰语。

    众人只见这位海内外各国有史以来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辉,仿佛即将一飞冲天的鹏鸟,对未来无所畏惧。初次见到这位女帝的外国来使们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这样一名光彩夺目的女性君王?

    敏锐地察觉到观礼众人眼中的仰羡,娄欢不无骄傲地看着高台上的麒麟。这是他亲手养成的少女帝王,是绝无仅有的天地之祥。他应该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听见她朗声发布大诰之时,他去蓦地怔住。

    就连随侍身边的玉印都掩不住诧异。

    因为麒麟对天、对地、对天下诰令:“黄天上帝,万民臣民,听朕诰语: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上天不会对个别的某人亲善,只有克敬修养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顾;百姓不会恒常怀念着什么,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众民的认同)……”说完开场白后,麒麟接着又说:“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伤风化为原则,人人都能拥有自由。即使是远古时期即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国土上,也可以有讲学与生存的权利。《麟之趾》一书,自今日起,从本朝禁书单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儿平等……”

    沉着地宣读完她苦思多日的诰令,麒麟环视众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对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长则一脸兴味盎然,朝臣们各自面面相觑,却又很快便恢复过来——毕竟他们经常受到这种‘惊吓’。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娄欢身上……

    即使相距遥远,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觉到他心中的震撼。

    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为了不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不,也不完全是为了你。麒麟又想。尽管身为天子,可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尊贵。既然早就认同《麟之趾》所传达的思维,她是为了自己,才会做出这样的诰令——没有比成年仪式更好的诚来主张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广场上,因麒麟大诰所带来的震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流仿佛也冻住不流动了。云麓门人对于其他君权天授的海内外诸国来说,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赞同云麓书院的思维,但各国的土地上,却几乎都有云麓的门人在隐蔽的山林中讲学,宣扬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打过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胆的宣告,准许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维护国家的正统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海内外各国的使者们个个面色凝重,而诸侯们也是表情各异。

    是几个清晰的掌声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只见一名童言鹤发、仙风道骨的游方道人领着一群手捧各地贡物的职官,走入广场中央。他声若洪钟,语如长啸:

    “吾君麒麟有如此气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贺笔下千秋万岁,皇朝永固!”

    距离上一次见到地官长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没料到长年隐居民间,据说已经成仙的地官长大司徒会带来贺礼,祝贺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无比欣喜,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跃下高台,冲到地官长——同时也是她抛弃了皇家身分、入道修仙的前辈亲人身边。

    是春宫长及时反映过来,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让她做出失礼的事。同时赶紧让礼仪官宣布道:“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群臣及来使也跟着行礼祝贺,整个朝贺暨成年仪式才告一段落。

    紧接着,麒麟被领往城楼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后,又带领百官参神、赐宴、回礼。尽管不耐烦,可麒麟都按捺下来,变现可圈可点,没再出差错。等到一切欢庆的活动都结束后,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长年接受宫廷礼仪的磨练,普通人面对这种诚,早已头昏眼花。

    麒麟是那样的一个君王,只要是应该做的事情,即使再怎么不喜欢,也不会逃避责任。别人治大国,是如烹小鲜,她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终于得空时,她连礼装也没换,便匆匆跑出寝宫。

    却不料,地宫长人就站在寝宫前的回廊,麒麟一跑出宫室就看见他。

    “陛下,臣是来辞行的。”地宫长说。

    “皇叔公,别急着走!”果然大司徒已经准备好要离开,就跟当年来看她登基时一样,停留的时间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来去匆匆?

    长髯如雪的地官长官有着一双与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着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袖,大口的喘着气,他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还是这么重感情。”

    “因为你是我的亲人,而且我已经有十二年没见到你了,我想你!”仔细一看,也难怪民间百姓盛传地官长已经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亲人,麒麟肯定也会相信那样传言。

    “所以,麒麟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要好好当一名帝王了?”与刚登基时那个彷徨无助的孩童相较起来,眼前不少关于当今天子无稽的传言,都不若今日一见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气对天地万民立下大诰的帝王来得更加有趣。

    这么努力的背后,是为了谁?

    “没有别的选择啊。”麒麟说:“我那么贪心,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想守护。”

    “那就努力守护吧。”老人和蔼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样吗?因为守护着多年前的一个承诺,才会一辈子都在追寻?”追寻一件上天所遗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经承诺了,当然要走到最后。”

    “万一找不到呢?”

    “那这辈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讶异的看着与他相隔两代的同脉之子。“麒麟……”他们没见过几次面,麒麟却非常珍惜两人的血脉亲情。

    “你回来看我,我很高兴。”麒麟将脸埋在老人怀里,闷着声说:“你要走,我不会跟你说我很难过,因为我会等这你再回来看我。”

    老人微笑。“会的。在你大婚时,我会再来。”

    “大婚?”麒麟蹙起眉,没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样,会催着她早日择定东宫,可她根本就还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属意的人选了吗?”地宫长睿智地说:“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还等什么呢?”

    “……”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麒麟想追寻的,不是不存在于人间的羽衣,而是触手可及的真是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追寻呢?”

    “我怕……被拒绝。”虽说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绝总有点难堪。

    “麒麟是这样没有勇气的人吗?”

    麒麟双眸圆睁。皇叔公长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归属?“喜欢那个人,不会太惊世骇俗吗?”

    大司徒明声大笑。“麒麟,没人跟你说,身为一个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乐之外,还有义务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供百姓们作为谈资,闲余饭后一番吗?”

    “地官长,你这样忠告陛下,我们实在很为难呢。”太师与太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太师说。

    太保却不同意。“我倒认为地官长说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举一动本来就会受到众人注目,若没有相当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语?

    麒麟顿时紧张地张望着太师太保身后,想看是否还有另一个身影。

    没见到娄欢,她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对于稍早她的大诰,那个男人难道没有话想跟她说吗?

    仿佛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宽慰道:“麒麟做出那样的诰令,朝臣们措手不及,此时正聚集在凌霄殿里,向太傅询问这件事呢,他走不开身。”

    原来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诰令吗?”麒麟担心地问。

    回答的人是太师。“所以,陛下是贞的考虑清楚了,要允许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众讲学,宣传破国的言论?”这决定倘若稍有不慎,便会危及国家喔。

    面对太师犀利的文化,麒麟却反而镇定下来,思索后,她回答道:“太师应该知道我对《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们曾经为了这本‘禁书’争论过。“云麓门人所宣扬的思想,的却抵触了许多国家现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尽管历代君王纷纷下令禁绝,但云麓门人果真在这世上减绝了吗?破国的言论再也无人提起了吗?作为禁书榜首,《麟之趾》果然从此绝迹于世吗?”

    麒麟坚毅的语调使得众人不禁专注地听她继续陈述。“我认为,与其担心云麓书院的主张所带来的破坏力,不如反过来思考,身为国家的统治者,是否确实能使百姓过着安乐的生活?假使不能,那么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么立场来维护自己?假使能够,那么又有谁会愿意放弃眼前的安乐,以烽火烟硝,换取一个未必会比较好的未来呢?”

    环顾众人,麒麟毫不迟疑地说:“打从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亡国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运的还没有毁了这个国家。其实,真要毁掉一个国家又何须集结众人?一个昏庸君王的破坏力就足够了。对百姓来说,身为帝王的我,其实才是他们最大的危险吧!破国与立国看似截然相反,实际上仅是一线之隔,其中差别只在于‘人心’两字罢了。太师,换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愿意让自己时时担心不知何时会被人弑夺,还是宁愿把那头思维的猛虎放在面前,时时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就会被虎所噬?换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权被推翻,将不是因为云麓书院所宣扬的主张,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谁?”

    这份心思与气度足以傲视群论,但麒麟没有看见自己的成长,她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扶不起的小储君,临危受命,仍然战战兢兢。

    邵太师头一次以赞许的眼光看着麒麟。“没想到陛下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的想法,很不简单。”

    原以为自己会遭到训斥,没料到竟会得到太师的赞赏,麒麟受宠若惊,随即道:“那是因为我有三位举世无双的老实呀。”

    太保却抿着嘴道:“我不记得我有教过麒麟这个。”倘若帝师三人俱是云麓门人,如今麒麟有这样的主张,是否意味着,书院虽然没有真正鼓吹战争,却已在帝王的心中点起烽火了?就某个层面来看,这岂不也是一种破国的手段?

    她从来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论。人心何等复杂,岂能呗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来,就算是被民间众人视为‘破国传奇’的云麓书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种言论的宣扬者,这样的思想也已经不再具有弹性。

    假使麒麟是因为隐约得知她与太傅是……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她必须阻止她。她不顾麒麟为了这样的事,与千千万万人为敌。

    “保保是没有教。”麒麟看着太保的眼神失分温柔。“保保不总是用行动告诉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是出于内心的选择?今天我做这个决定,是出于长久以来对于自己身为天子的质疑。如果我果真领受着天命,那么上天眷顾所及,也应该要包含数百年来流亡各地的云麓门人。身为帝王,我不能将云麓门人视为异端;更何况,我认为云麓书院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启迪民智罢了。难道身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蚀发生,便一位上天即将降下灾祸的愚民吗?我承认我是一个任性的帝王,所以我问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们是有智慧的,还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选择。”顿了顿,问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这回应该也是吧?”

    太保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是麒麟头一次做出这么慎重的决定,她应该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云麓毫无关联……也许她会为麒麟鼓掌叫好……这十二年来,麒麟在他们三人的教导下,会否习染了太多他们的思维?她担忧……

    “麒麟——”太保张口欲言,却被一个濡染介入谈话的醇厚男声所打断。

    “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已有预期,将无法获得多数人的认同才是吧?”

    无需抬头,麒麟也认得出娄欢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太傅。

    只见娄欢律令各部首长站在十步之遥,显然已在哪里候立一段时间。由于已是深夜,她又太专心于扞卫自己的立场,才没有发现群臣早已悄悄来到。

    那么,她刚刚和太师、太保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出于习惯,在娄欢面前,麒麟总是要把头仰高一些,像是一种武装。起初一位只是单纯的不想输,后来才发现,那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这男人的眼睑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关注,就如同现在这般,让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个人的身影。

    “听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认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询问。

    “臣是否认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内外各国使者齐聚在帝京的当前,陛下以形同赦免云麓门人的大诰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虑?请想想,大诰一出,各国君王听闻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陛下公然准许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国土上讲学,这对那些一样是以世袭为制的国家来说,岂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来与邻国维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动摇,甚至被各国群起攻坚,那么陛下这番决定,岂不招致来不必要的祸患?”娄欢严正的分析着麒麟大诰的利弊得失。

    “你是说,其他国家的君王会因为不满朕的诰令,而起兵侵扰?”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机借云麓之名聚众兴事,陛下可有对策?而一旦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国土上兴学,假若有人趁机作乱,意图借此推翻陛下统治,届时陛下是要拱手让出江山,或者诛杀掉作乱的人呢?”

    娄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进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着她的宰相,先是两手一摊,而后抿嘴道:“的确,关于这些问题,朕连一个对策都没有。”说着,她竟然笑了出来。“可是,尽管没有对策,但是朕有一个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说,朕还有精通与邦国交涉的春宫长、英勇剽悍的夏宫长、治律严明的秋宫长,以及能建造出坚固金城的冬宫长——国家并非光靠君王一个人就能步上正轨,有这么多杰出的朝臣为朝廷尽心尽力,朕何愁自己没有对策?还是说……”麒麟故意拉长了语气。“各位要告诉朕,你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些小小的难题?”这样子,娄欢就无法轻言离去了吧,他一定会放不下的。

    麒麟的话,若非出于对臣子的绝对信任,便是出于挑衅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长,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当然对自身的能力有相当的自信,否则不足以担任帝王的股肱大臣。问题在于,真要成为君王的羽翼,改变长久以来云麓书院被天下正统视为异端的局势吗?

    众臣面面相觑,半响,还是宰相先笑了出来。“真拿陛下没办法。”

    闻言,麒麟的眼神瞬间善良起来。“太傅……”

    檀春开口代表众臣,表明心迹道:“不瞒陛下,其实早先在听到陛下的大诰时,大家心里确实是有些担心的。然而臣等也为陛下能有这样的见识与决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们聚在凌霄殿里研议的结果,臣等一致认为必须尊重陛下的决定。既然陛下有意开展出那样的一样路,身为陛下的臣,春宫长大宗伯在此——”

    “夏宫长大司马在此。”烜夏跟着走到麒麟面前。

    “秋宫长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进。

    “冬宫长大司空在此。”冬宫长澜冬笑嘻嘻趋前一步。

    众臣齐声道:“臣等必鞠躬尽瘁,辅佐陛下!”

    这是麒麟头一次赢得臣子们对她的忠诚。

    “好极。”麒麟不动声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过,宰相这次似乎不想鞠躬尽瘁?”这是大臣们与宰相第一次不同调吧。

    “自然。”娄欢注视着麒麟说:“陛下此次大诰的影响层面广大,短期内无法判断此一决策会将国家带往什么境地,身为国之首辅,娄欢有责任为陛下提供另一个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说,天官长打算扮演唱反调的角色?”麒麟有些过分愉快的说。

    “也好。有天官长不惜排除众议,抗颜逆俗,朕的耳边必然不愁没有忠言可听。未来,可有劳天官长了。”

    麒麟太过愉悦的语调令人心生疑窦,然而还来不及进一步询问,麒麟环视众人。“关于朝政,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每年新岁时,檀春和澜冬一贯在政务结束后返家休假;已为人父的夏宫长有儿女在等待着他;未婚的秋宫长家居远地,通常会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扫兴的人,她沉着的微笑道:“假如无事可奏,那么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负重任的各部首长,也应该陪陪家人过个好年。

    本以为众臣会感激地谢恩,然后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响,众沉却仍然停在远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经猜到接下来将面对的问题。

    要被逼婚了。她想。

    尽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处理。较为沉不住气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请恕臣斗胆,臣以为,陛下既已成年,该是择定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见麒麟沉默,群臣们纷纷跟进。“请陛下慎重考虑。”言下之意,是慎重考虑人选,而非选择拒绝。

    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期,麒麟不惊不慌,神色淡定。她举目看着站在群臣身后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双手微微握起拳头,冷静地说:“这件事,各位不必再说了。”

    烜夏第一个出言再谏。

    但麒麟以手势打断他的发言,接着道:“你们要的东宫人选,朕没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选,我早已经做了决定。”说着,她自嘲一笑。“假若你们有办法令此人答应入主东宫,要我大婚,又何难之有?”

    烜夏闻言,不禁急切地问:“敢问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吗?

    “想知道此人是谁,夏宫长何不问一问咱们皇朝贤明的宰相?”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所属意的男人愿不愿意,那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不仅烜夏,其他大臣们闻言后,纷纷都将视线集中在宰相身上。

    众目睽睽下,娄欢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心底比谁都要明白,麒麟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逼他就范。

    这少女,何时学得这样机巧聪明?

    啊,是我教她的。

    娄欢心想: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都走在她的前头,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几番想出手搀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会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曾几何时,他一心守护着的少女长大了?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迈开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行,且脚步已不再蹒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当年那个不知人心的险恶的幼主吗?

    “相爷?”夏宫长拱手问道:“关于陛下的提示,请相爷赐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娄欢不可能当众将这件事说出口。

    长年在外处理工事的澜冬一直都在状况外,根本不清楚内廷众发生什么事。檀春则静候一旁,等待娄欢的答复,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场唯有两个男性朝臣不了解麒麟的话意,见娄欢迟迟不开口,銧秋与烜夏不禁又道:“相爷如果知道陛下属意的对象是谁的话,可否指点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个人’乖乖就范。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风点火的行列。“是啊,还请太傅指点,不然群臣老为这东宫虚悬的问题头痛,到底不是办法呀!”兴高采烈地,不理会太师投来的视线。

    “……”娄欢被众臣围逼,不管是有自觉的,或是毫不自知的,总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战术给困住了。叹了口气,他说:“此人是谁,并不重要,还请陛下别将心力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眯起眼,语气危险的问。

    “不可能的事,诚如日月并行于天幕,河海倒流于山岭,请陛下三思。”

    “太傅严重了。”麒麟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要一份单纯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希望他也能回应我,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并行,河海倒流。”

    “难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难掌握的,正是人心吗?”娄欢反问。

    “明白呀。”麒麟赌气地道:“可难道哦太傅真的不懂,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弃?”

    “臣是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麒麟不去喜爱别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娄欢眼中闪现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点忍不住……扑上前去,教会他,什么叫做情爱。像娄欢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不识情滋味r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入宫,而后又在东宫任职,而她宋麒麟确实又是一个令臣子们十分烦恼头痛的君王……麒麟着实好好地反省自身来。

    是她让娄欢除了辅佐她执政以外,不再有时间顾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里论得到她……独占这个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着,太傅,我自会教到你懂。她暗自发誓。

    麒麟跃跃欲试的眼神,教娄欢十分忧虑。别胡来,麒麟。他暗自祈祷。

    饶是粗枝大叶的夏宫长也感受到这对君臣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低声询问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与娄相之间的气氛很诡异?”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吗?”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现乍然顿悟的神情,讶异的喃喃出声:“难不成……”宰相与帝王……有可能吗?

    澜冬则根本还不在状况外,此时她像个小姑年般拉着地宫长的袖子,缠着他别那么快离开,若真要走,起码也得先把这十二年来他在外头游历时所搜集的图籍送一份给她。她平生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喜欢版筑;倘若有更为清楚的山川与图,就知道还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帮忙建筑一些工事了。

    这一夜,帝王寝宫的宫廊里,前所未有的热闹着。

    不知何时缓缓飘落的冬雪,为这新岁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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