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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躺枪

    “登闻鼓,”

    皇帝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真的敲响了,”

    “敲响了。”金英直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他是一路快马疾驰过来的,片刻都未曾休息,就直接到皇帝跟前汇报,虽然不雅,但汗水无论如何也是忍不住的。“当时轮值的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势大不敢擅自做主,便把罗家转送锦衣卫看管居住,将此事报到了襄王那里。”

    按照一般程序,都察院接案以后是必须要审的,而且能敲登闻鼓的,一般都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案,往往要会同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这里面并没有锦衣卫什么事,都察院也不会主动和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关打交道。

    不过,这一次事发突然,说的又是和太子、皇嗣有关的大事,都察院肯定也不敢贸然过问,锦衣卫多少是带了强烈的皇帝个亲卫色彩,把送去也不能说不是个合适的选择。至于直接报到襄王那里,那也是判断下顺理成章的选择。还好,轮值的监察御史也好,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也罢,都没有暗含私心想要把此事闹大的意思,不然,这事怕还是有得闹。

    “消息传出去了没有?”皇帝没有再问金英事情的经过,很明显,襄王觉得此事他没法管,就让金英快马报信,请示皇兄的意见。“清宁宫那边是怎么说的?”

    “襄王殿下收到消息以后,就去了清宁宫。”金英也不敢和皇帝打马虎眼,如实道,“清宁宫那面什么意思,奴婢不知道,不过襄王殿下出来以后,就命奴婢过来报信了。”

    看来,太后对这事也是不想多管……这也正常,她本来就和贵妃不睦,孙子是谁生的,还不都是她的孙子。再说,此事如何处理,到底还是得看皇帝的心思,太后就是想破天,皇帝不点头那也是没有用的。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点——罗嫔这事,他最开始没怎么当真,自然不会留心罗嫔的底细。但孙贵妃自己是办实事的才啊,怎么会连罗嫔的家都没有照料好,以至于家去敲了登闻鼓来诉冤?

    而且,罗嫔虽然得了个嫔的名分,但因为一直以来事情多,还没有册封,打算等到新秀女进宫再一起办的,按说她娘家都不应该知道女儿宫里得意了。更遑论是清楚地明白女儿生了太子……这背后要说没有摆弄,皇帝第一个就不信。

    出来巡视边防,除了躲闲心以外,还有一重用意,就是皇帝也想亲眼看看国朝边境线上的境况,出发以来,到现他还算满意,虽然存了一些问题,但总体而言,蒙古还是被打破了胆子,不顺服的那些黄金后裔,已经远远地逃遁进了瀚海之中,久已经失落的燕云十六州重归故土,开国五十多年来,汉也不断地往北迁移,充塞这片荒凉的土地。深悉他心意的守边将领也安排了一些小仗给皇帝打——虽然知道是他们的马屁手段,但皇帝还是相当受用。男儿家,就该大漠瀚海中挥刀冲杀,让黄沙与血洗练自己的精神。

    不过,这份好心情现是荡然无存了——出来体会过了这爽快豪迈的军营生活,对于行后宫中的暗流涌动,他越发有几分腻味——连着折腾了几个月,再好的性子都能给磨光,还以为一切都到了尾声,没想到,现还有要继续来闹!

    而且,还摆明了是受了别的指示,特意要把事情往大了闹……都闹到登闻鼓前头了,这是恨不得天下皆知啊!

    “消息……”金英显然也知道,这个答案不会让皇帝满意,他低声说,“自然是传开了,罗家敲完鼓,回身就向几个护卫诉说起了自己的冤情……”

    虽说登闻鼓所的长安右门,那也是官衙重地,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聚集着看热闹的群众,但附近的条条街巷里都有耳目,罗家都开口了,只怕现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已经是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流言,条条也都不会脱离‘孙贵妃阴夺子’的这一点中心思想。

    皇帝舀起一勺水,慢慢地给自己淋到了左手上,金英忙从地上爬起来,“让奴婢来服侍爷爷……”

    清水漫过了手中的纹路,带出的是依稀鲜明的血色——几次小的战斗里,皇帝也是穿戴齐整领军上阵,虽然身边总也少不了护卫,但他还是抓准了机会,亲自锤杀了两个鞑靼兵。杀难免见血,皇帝的手,也染上了狼牙棒上流下来的鲜血。

    “传令刘思清。”皇帝的声音,比刚打上来的井水还冷。“先查这罗氏家身份到底是真是假,记得,这罗氏——”

    “罗嫔贵进宫得早,”金英也是做过点功课来的,忙道,“六岁进宫,和家分别已经十多年了,只怕是未必能记得住家的容貌。”

    挑选宫女要比选秀随意,尤其是罗氏进宫那几年,文皇帝脾气不好,鱼吕之乱以前就有随意诛杀宫的习惯,宫里一直缺,有时候看苗子好,小也抱进来。又或者干脆是罪没入宫,那样四五岁进宫的都有可能。

    “嗯,那是该查一查。”皇帝点了点头,“再查一查,到底是谁把他们撮弄来的……他们不可能原来就是北京吧?”

    选秀也都是这几年才京城附近选,以前那都得南京啊,罗嫔的口音都不像是北方,完全是一口南方的语调,本也是很灵巧的江南小美女。

    金英又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是,奴婢这就下去写信。”

    “嗯。”皇帝笑了笑,“让刘思清挖地三尺,给细细地查。十五天内,不把幕后主使找出来,他这个东厂提督太监也不用再当下去了。——就由来当,要是也查不出来,一样,直接就回家养老去吧。”

    金英也是伺候过几任皇帝的老宦官了,昔年文皇帝发怒时,他也曾几次伺候侧,文皇帝戎马一生性如烈火,一旦动怒则大声斥骂,用词粗俗,闻者宛若身军中。昭皇帝性格柔顺,即使大怒,也只会翻来覆去地说几句‘太过分了’,不被逼急,是不会杀的。而当今圣上,虽然和宦官也是嬉笑怒骂,看似一副纨绔模样,但其实涵养温厚极少动怒,不过一旦真正动了情绪,那就不是几句好话能够了结的了。虽然用词文雅,但刁钻处却是胜过父祖,文皇帝杀过脾气也就下来了,而当今么,这火气却是绵绵密密,虽然看似柔和,但不烧遍罪魁祸首,也绝不会罢休。

    一听皇帝的语气,金英便知道皇帝这一次是动了真怒了——敲登闻鼓,不但是把孙贵妃的面皮一把抹杀踩到了脚底下,实则也是触犯了皇帝的逆鳞。不论谁使出这一招,可以肯定的是,他都是完全没把皇帝的感受给考虑内……

    想要以天下,或者说是京城的悠悠众口,来绑架皇帝立后这件事上的选择权。确实是不错的想法,不过的情绪总是千变万化,连金英都没想过,前段时间闹得那样不堪都没动真火,几个女之间来回周旋,被来回揉搓甚至显得有几分窝囊的皇帝,这会儿居然一下就给闷烧起来了。

    “奴婢敢为刘思清担保,”他忙跪了下来,大声地保证,“他定能用心破案——只是,南京、北京距离毕竟迢远……”

    “那就二十天。”皇帝抽了抽嘴角,笑了,“二十天后,让他给朕两个让满意的答案。若做不到,他也不必活了!”

    没等金英回话,他拿起白布擦了擦手,又道,“还有,太子玉牒,一直都没能报上宗府,此事也不好再耽搁了。此次回去,传的话将此事办妥,玉牒上,生母便写孙氏名字。”

    即使真是太子的生母家又如何,惹火了皇帝,生母也让变假母。金英心中,不免暗叹:罗嫔本来大有希望玉牒上记名的,可惜了小徐娘娘,不惜和贵妃决裂,为罗嫔挣来的一线机遇,如今因为皇帝一怒,又成了泡影。

    至于这击鼓鸣冤的是不是罗氏真正的家,此事背后又有没有罗氏的意志,这些理,和皇帝是说不得的。皇帝愿意和讲理,这理才有用,皇帝若不愿意,理是什么?

    金英自然不会和皇帝讲理,他垂下头恭谨地答应了下来,“奴婢遵命。”

    皇帝笑看了金英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他笑了笑,“也不必急着回去了,让几个抬慢慢走吧。传信的事自有做,就等着按时回去查看一下刘思清的进度……这几日赶路,累得脸上纹路都深了几分。再这么快马回去,怕金英撑不住。”

    身受皇恩,金英感动得泪流满面,呜咽道,“皇爷何出此言,奴婢为皇爷,就肝脑涂地都是荣幸,奔波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不免哈哈一笑,手上用力又拍了金英肩膀几下,方才道,“下去吧,一会儿自然有手谕、令牌给。好生歇一日,明日再上路好了。”

    言罢,又勉励了几句,金英呜咽着连磕了几个响头,膝行都要退出屋子了,皇帝又道,“回来。”

    金英那个无奈啊,只好又磨着膝盖膝行回去,皇帝沉吟了一会,方才低声道,“告诉刘思清……多查查胡家!”

    来了!终于来了!

    金英丝毫不曾讶异,只心中狂叫,面上却是一片肃然,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方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弯腰退出了屋子——膝盖太痛,实是磨不动了。

    应酬性泪水干得是快一些,刚才屋里还是泪珠乱滚,不一会儿,面上就只留了泪痕。金英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沉思,寻思了半日,方才有几分感慨地摇了摇头,低低地叹了口气。

    “命啊……”

    老太监低沉而苍老的感慨,仿佛带了绝大的重量,直落入地,地上滚了一滚,便被边塞的大风,刮入了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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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远边塞的皇帝都收到了罗家的消息,后宫同长安右门不过是一两里的路程,有什么消息传不出来?徐循的永安宫是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王瑾、新官忠儿,还有素来和赵嬷嬷亲善的尚寝局女史,都是给永安宫带来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但和别家的热闹比起来,几位嬷嬷更关注的那还是文华殿案上的那张奏折——王瑾这一阵子司礼监坐镇,忙得是j□j无术,他知道底细,自忖不是大事,也就没有指派徒弟给永安宫送信,而是‘夫妻’相聚的时候,把于廷益的那封奏折,告诉给了自己的菜户。

    “这于大和您连面都没有见过……”大家当然都对于廷益死咬不放的做法十分愤慨,“再说,开青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几年前啊。”徐循刚发现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倒是淡定得很。“毕竟不体面,也怨不得别说。倒是这横行乡里、建筑违制的事,是未曾听说,若是真的,也要感谢于大为点出了族不服管教的事实么。”

    “话虽如此。”钱嬷嬷忧心的是另外一点,“但于大好端端的,怎么会这个节骨眼上上折子?只怕……是朝中有诚心要和您做对。”

    “做对就做对吧。”徐循依然不为所动,“他爱做就做好了,难道还能做到永安宫来把给杀了?”

    言罢一挥手,“此事不必多问、多操心,自管自过活便是。大哥心里自有分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们自己该做的做到位了,别怎么为难,那是他们的事。”

    当主子的这么有底气,做下的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不过,做下的多为主子考虑、紧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钱嬷嬷见皇庄妃神色淡然,也就跟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并不再忧心朝中那虚无缥缈的对手,而是说道,“娘娘一向勤于约束族,这个奴婢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如今既然有了这一封折子,是否该令回南京查看一番?”

    她立刻就想到了南京司礼监的柳知恩,“说起来,那——”

    话刚出口,赵嬷嬷便是脸色微微一变,冲钱嬷嬷使了个眼色,钱嬷嬷打了个磕巴,但话已出口,只好顺着往下道,“那柳知恩不就南京司礼监吗……”

    皇庄妃娘娘摆了摆手,“一切等大哥回来再说吧,不然,岂不是限王瑾于被动了?再说……”

    她忽然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柳知恩为永安宫做的已经够多了,们这里再行要求,未免不知好歹。”

    这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柳知恩南京司礼监,虽也是个好地方,但那是养老的地儿,说是迁都、迁都,说了三年也没见有动静,摆明了是不想回迁。他今年三十岁多一点,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会甘于南京司礼监养老?皇庄妃有事打发他,那是他的福分,效忠也是他的本分……

    钱嬷嬷有丝不解,但当然也没有顶嘴,一行遂结束这个话题,开始八卦最近很红火的‘罗氏喊冤’事件。

    说来,其实事实也是分外简单,王瑾那边给出的消息是最为平铺直叙,应该也是最为靠近真相的——反正就是一家四口,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过来敲了登闻鼓。口称自己是宫女罗氏的父母兄嫂,罗氏入宫多年,一直孙贵妃娘娘身边服侍,甚至还为娘娘生了如今的皇太子。可罗氏本,皇太子落地以后,只给家里送来一些金银,又说明了原委,便是再没了音信,一家现最想见到的就是女儿,也希望能让皇太子明白自己的出身。

    然后,他们就被接到锦衣卫的卫所里去看管居住了。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敢轻举妄动,听说是邀请司礼监、东厂甚至是都察院都派进驻,不是说让他们和罗氏一家接触,而是害怕这家锦衣卫的看管下出了什么事,皇帝要问起来,锦衣卫说不清。

    “听说,是襄王下令,让锦衣卫容留这家的。”孙嬷嬷一边绣花一边说道,“要不然,锦衣卫衙门也不会接这个烫手的炭团儿。”

    “说呢……”徐循这才稍微释疑,“这都察院怎么和锦衣卫搅到一块去了……确定这罗氏一家,真是罗嫔的亲吗?”

    “这就不知道了。”赵嬷嬷也有一些信息,“反正罗嫔一直都不前露脸的,现出了这事,更是不露面了。就是要问也没问去,不过,按常理来说,孙娘娘那边,如果都肯放罗贵回家送金银了,一般也会派个去,把罗贵的家接走照料吧。甚至说,罗贵还怀着孩子的时候,就该这么做了。”

    连几个嬷嬷的家,现都徐家的照应中呢,孙贵妃不至于这点智商没有,徐循嗯了一声,见都是亲信,便笑道,“看,此事怕和清宁宫脱不得关系。”

    几个嬷嬷心里,怕也不是没有疑过太后,倒是钱嬷嬷还有点别的想法。“清宁宫现住着两位主子了,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位?”

    “这也不清楚了。”徐循摇了摇头。“一定要说……会说是胡姐姐,这一招虽然狠,但也因为太狠,不像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是狠呢,一夜之间,坊间戏班全唱上《狸猫换太子》了。”赵嬷嬷提供消息,“据说连茶馆说书的都说起了这个故事,襄王也不发话管管……孙贵妃已经几天都没出宫门了。”

    这一招是有点无赖,但也因为它直截了当地抓住了性弱点,所以也特别管用。不管皇帝的反应如何,孙贵妃的名声已经完全臭掉了,这和徐循那奏折引发的反响根本都不是一个级数的。——徐家的那点破烂事,到目前可能也就是经手过的官僚朋友圈子里流传一番,还没成为大街小巷中的八卦。而孙贵妃的这件事,看来不但是要成为京城性丑闻,再过上几个月以后,全国都会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奸妃夺子记。

    如果是太后做的话,那太后也有点太疯狂了……因为随着这谣言一并被踩到地上的,还有天家的体面。太后就是再气孙贵妃,也应该做不到这个程度吧?

    徐循把自己代入成孙贵妃想想,也有点为她糟心:偏偏皇帝又不家,太后若是介入其中兴风作浪一番,指不定她还真是没有活下去的脸面了……

    “昨日小那子去传膳的时候,”花儿道,“遇见了清宁宫过去和御膳房算账领鲜菜的内侍小林子。”

    “——小林子的脸色很不好看,”花儿显然也是八卦的,“小那子说,小林子和他是一辈儿的,两个亲着呢,他问小林子是怎么回事,私下小林子就和他抱怨了几句,说是打从登闻鼓的事儿出来以后,乔姑姑的脸色就没有好过,连太后娘娘的面色都阴沉得可怕,这几天两位太妃都不敢来找太后娘娘说闲话唠嗑的。他们底下也是动辄得咎,受了不少苦楚。”

    小林子能进御膳房传膳,其实也有一定的地位,不是那种杂役宦官,还是能见上太后真容的。他的抱怨应该不会有假,看来,此事确实和太后无关。

    深知原委,必定是宫里有一定地位,又根本不乎后果……难道,真是静慈仙师所为?

    徐循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她站起身子,又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会,终究还是叹道,“罢了罢了,想去就去吧,何必委屈自己。”

    遂站起身道,“走,上清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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