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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位辞出来,站在夹道里抓耳挠腮地掂量,“什么意思呀?是给下马威,还是瞧不上咱们呐?”

    “这话说的,怎么不是个味儿呢!”徇贝子扭头看,“王爷,您往上递福橘,瞧见脸没?怎么样?”

    直郡王咂咂嘴,“美呀,没见过那么美的。可是办事儿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呢?挑额附不是不说话吗?人家说了,还说那么一堆。”他想起来那句属相犯冲就不得劲,横竖他是给撂了牌子了,虎吃羊,公主也怕给克死。

    “我瞧着,没有要下嫁的意思。”镇国公慢慢摇头,“我一早说了,这位出身高,不好糊弄。那番话就是为了吓唬人,真想嫁,笔尖儿一勾奉旨完婚,谁敢不娶?车轱辘话来回倒腾,我料着是怕万岁爷问,把咱们吓退了好推脱。”

    “得嘞,有命还怕没福消受呢!其实公主说得也在理儿,圣眷是优渥了,可那是拿什么换来的?爷们儿不能左拥右抱,活着什么趣儿?当活鳏还能上瘾是怎么的?”直郡王没了念想,倒灶话敞开了说,“你们也扫听扫听,这位是谁的妹子。睿亲王什么人?三句话不对,举起钵大的拳头揍你个满脸花儿。他的妹子,你们敢尚?再说那位固伦公主,有言传是个专事捣乱的积年,就差掏狗肚子、吃活人脑子了。漂亮不济事,回头女婿跟空竹似的,抖不死不算完。”他背着手,叫自己给说动了,有点儿同情起日后的额附来,“不成,大婚的时候份子钱得多随,可怜见儿的!”

    后边两个人捧他,“您太仗义了!”

    直郡王拱拱手,“好说,好说。”夹道里没人,就一个小太监远远在前边引路。墙高,红色儿的,把天割成了窄窄的一溜。往远处看,太阳没什么力道,风却挺大,宫墙顶上一棵茅草被吹得乱晃。三九的天儿,风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西南,呼哧哧来回卷,这叫“抽屉风”,想是要下雪了。

    直郡王懂得享受,下了雪,围着炉子温一壶花雕,炒上一盘椒盐花生米,再叫府里小戏儿唱上一段莲花落,那日子才叫美!今年动土修了地龙子火墙,暖着蝈蝈过冬不算,几个丫头还等着他开脸呢!到时候剥了衣裳,在那白生生的胸乳上画棋盘,多有意思啊!尚了公主这个就得戒了,叫人没法儿活。

    “哥儿几个是各忙各的,还是跟着上我府里喝两盅?前些天保定来了个画扇面儿的,蒙眼能画睡美人。临摹唐寅,那更是小菜一碟。怎么着?去会会那主儿?”

    这时候出了顺贞门了,徇贝子远远招呼他的戈什哈,“帽儿,给爷准备三十六把白扇子,要绢面儿的。”大伙问他干什么呀?他说,“上王府找那个画扇面的画三十六手啊,传世用。”

    所谓的三十六手就是春宫三十六式,直郡王愣神了,“这得画到多早晚?还传世,给你闺女陪嫁压箱底儿?”

    “胡说么,这可是传儿不传女的好东西,做了陪嫁就跟别人的姓了。”徇贝子说:“您要是不收留他,叫他上我府里来。我不让他白干,画好了赏银百两,画不好治罪下大狱,他就是腾出睡觉功夫也得给爷办成喽!”

    三个人商议商议觉得能成,大声笑谈着跨马拉缰,直奔多罗郡王府而去。

    那头糖耳朵出了体元殿,沿着墙根走,其实也有溜出宫的打算。长大总管是人精,老了老了道行越发深,见她想躲,陪着笑道:“格格留步,咱们见了人,心里怎么想的,回了万岁爷是道理。头前儿主子爷吩咐过,说格格相看过了别忙走,上养心殿面圣去,他老人家有话要问。”

    糖耳朵拢着两手没计奈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硬着头皮去吧!省得回头再传旨,大冷的天儿从畅春园过来,道上实在受不住。

    长满寿前头带路,后边钱嬷嬷搀着她走。她觑了觑嬷嬷脸色,怕她告状,别圣驾跟前跪地长嚎“奴才该死,管不住公主千岁,请万岁爷治罪”,没事儿也被她嚎出事儿来。快到养心门的时候她停住了,笑道:“嬷嬷一早上辛苦,且上隆宗门侯着去。那儿有个铜茶炊,您过去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这儿叫寇海来伺候就成。”

    这位主儿和旁的还不一样,她幼年在云南长大,离开了京城没有从小受规矩,于是就养得不像紫禁城里的格格们那么有方圆。要说礼仪规范,打小儿约束起最好。真到了十五六岁再调理,那是油锅里的老油条,谁也不怵,忒难摆布了。

    钱嬷嬷自问运道不好,半路上接手,人家压根儿不把她这个老宫奴放在眼里。她只得蹲安道声嗻,垂手退到一旁目送公主进了影壁。

    养心殿不能随意出入,她得先到配殿里等候,等那头传了才可以上正殿见驾。不过这回万岁爷大概没召见什么军机大章京,屁股没坐热就让她进去了。她理了理彩帨,又扶了扶燕尾,这才迈进门槛。

    金砖地锃亮,走在上面能倒出人影来。她敛着神上前蹲福,“给皇帝哥子请安。”

    皇帝嗯了声,“起喀吧!人见了?怎么样?”

    糖耳朵起身,看见御案边上还站着弘巽,他脸上憋着笑,怎么看怎么捅人肺管子。她这会儿且没空搭理他,皇上点她的卯她得先回答,因道:“回二哥哥话,人见了,觉得不怎么样。”

    她是最小的妹妹,和别的姊妹不能一概而论。别人见了皇帝要恭恭敬敬叫声万岁,她不是。她开口闭口喊哥哥,那句“皇帝哥子”是她的特权,擎小儿就这么称呼的,皇帝听惯了,也觉得很顺耳。

    养心殿正间里没座儿,皇帝叫挪到东暖阁去,赐了杌子,兄妹三个促膝谈心。皇帝四十来岁的人了,天下之主,神情威严不在话下。只不过宇文氏盛产美人,就算在那雕龙髹金大椅上坐着,还是掩不住堂堂好相貌。人一漂亮,要镇住朝纲非得天天板着脸摆谱。皇帝不常笑,可是见了那小兄妹俩,就有点招架不住。

    刚才糖耳朵说不怎么样,他感到很无奈,“这三个是朕精挑细选的,样貌出众,又出身簪缨,到底哪一点不合适?你可不能这么下去了,你十三哥是爷们儿,爷们儿晚娶亲没什么,男人越老越俏么,女人不是的。女人过了二十就不值钱了,你得知道这个道理。”

    糖耳朵应个是,“您的话我记在心里,可这种事儿也强求不得。我早前见了皇后娘娘,她也和我说了好些。您瞧我这么个境况,给您和皇后招了麻烦,是我的不是。”

    皇帝一声长叹,“朕知道你口头说得漂亮,办起来可没有半点体念我们的心。你也不小了,听点儿人话吧,啊?”转头对弘巽道,“赶紧的,你也劝劝。”

    睿亲王刚要开口就被她堵住了,“你别吱声儿,吱声儿我可呲达你!”她转过身子对皇帝一笑,“二哥哥您不知道,我上回听他和十二哥逗咳嗽,说六哥的侧福晋能生,管人家叫子孙窑。您听听,这话多糙啊,该当从他嘴里出来么?嫁了人就成窑了,这我不能干。”

    弘巽嘿了一声,“这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呐?不带这么祸害人的!自己死活要做老姑娘,还要憋着坏拉我下水。回头我得给阿玛写道折子,问问云南白药治不治缺心眼儿。我说你,长得也就这样,还想挑个神仙似的额附不成?”

    糖耳朵忌讳别人说她不好看,先前还在皇帝跟前端着,被弘巽点了尾巴尖儿可惹恼了她了,憋半天回了一句:“你才夹生呢!咱们一个妈,我不好看,你也俊不到哪儿去!”

    那句夹生差点没叫皇帝笑出来,正了正脸色忙打圆场:“得了得了,不是论美丑的时候。皇阿玛上了年纪絮叨,一个月一封密折打听,叫朕怎么办?这种事不像国家大事,大马金刀说办就办了,得挑合适的,要你们喜欢的。这不行那不行,这怎么处?朝里但凡能想到的都瞧过了,要学识身手过得去,可选拔/出来的都不称意儿,朕是没法子想了。”

    “您也说这种事儿急不得,且看着吧,兴许姻缘不在紫禁城里。”她脸上带着献媚的笑,“不说别人,就说正宫娘娘,不是二十来岁才遇着您的?瞧瞧嫁得多体面呐!”

    皇帝板着脸道:“皇后那是在宫里当差,身上有差事的和你不一样。你是金枝玉叶,拖到二十岁像话吗?”

    弘巽得了话把儿在边上敲缸沿,“她是要学叶赫老女呀!我可告诉你,年纪越大越没行市,别到最后凑合嫁,那就没意思了。这儿就咱们兄妹,你到底想挑什么样的放个话,咱们照着找,成不成?”

    她端端正正坐着,身上石榴红遍地金葫芦双喜袍子衬得脸盘花儿似的。东暖阁里烧地炕,一室温暖如春。她转过头,透过步步锦的窗屉子往外看,下雪了,雪沫子撒盐一样纷纷扬扬。她想起记忆里有这么个人物,眯着眼儿慢慢地说:“我想找个大高个儿,眉眼漂亮的。说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声音要好听,举手投足要从容有度。经得摔打受得捧,见人不能呼呼喝喝,要和气文雅,得上得了台面儿。要紧时候还得镇得住,打扫一下嗓门儿就能大杀八方。”

    皇帝陷入沉思,她每说一句范围就缩小一截,到最后细思量,居然半个合适的都没有。

    睿亲王吊起了眉毛,“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你别不是看戏本子看迷了吧!我宫里宫外行走了那么些年,一个都没遇着。听你这几句,越听越觉得那人是个佞臣。本朝河清海晏,你想干什么呀?说话笑嘻嘻的,那是狗摇尾巴的太监。声口好听的,那是梨园里的戏子,还得是唱青衣的,你喜欢那样的?”

    弘巽把和她抬杠当成买卖来做,糖耳朵也不拿他当回事,按着膝头道:“那是你见识浅忘性大,何必一句话就说死了呢!万一将来见了,岂不活打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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