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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皇帝祭灶在坤宁宫的西梢间,前朝一直是皇后的中宫,后来改朝换代,这里就成了萨满祭神的场所。

    糖耳朵是闲不住的人,鸿雁儿带她到乾清宫暖阁里,皇帝不在她也闷得发慌,自己抱着手炉穿堂过巷,蹭进了坤宁宫四处逛逛。

    站在月台上仰头看,夜色里的宫阙大气恢弘。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龙凤和玺彩画、连双扇板门边缘都烫了金。象征后位的坤极相较乾清宫而言,更能显示精致到细枝末节的美。唯一遗憾的是这么高规格的地方却不做居住用,她额涅当了十几年皇后,还有如今这位现任皇后,她们都不在坤宁宫留宿,这是祖辈里留下的规矩。

    不过世事无绝对,倒不是一直没有启用的时候,皇帝大婚的新房就在东暖阁。试想想,东二间红墙红幔,西四间三面设炕,后檐还支了灶台杀牲煮肉。一口铁锅那么老大,里面浓汤翻滚,大婚当天洞房里隐约飘进一丝肉香,忌了一整天口的皇后会不会饿得慌?

    糖耳朵来,意在参观洞房。可惜那暖阁不许人进的,她也只有隔窗往里面探看。

    屋里不掌灯,只有凭借廊下灯笼的余光。她趴着窗台伸脖儿瞧,那份红,在里头过夜的人八成要眼晕。南边一铺大炕,上面坐褥是大红绣龙凤百子的纹饰。北墙东一炕是紫垣内正宝座,连炕罩都是红呢的,真是喜兴得叫人发愣啊!

    “好瞧么?”冷不丁旁边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皇后。

    她敛袍子请了个安,“您在里头过过夜吗?”

    “我?”皇后摇摇头,“我是继皇后,别说我,就是先头娘娘也没这福分呐!只有少年天子娶原配,才能带着皇后在里头睡三天囫囵觉。咱们万岁爷登基二十多,那会儿孩子都满地撒欢了,和坤宁宫是无缘喽!”皇后拢着袖子,底下腰身鼓鼓囊囊。她眨巴两下眼睛,“说句不中听的,我觉得忒艳了点儿。这要是坐在里头,不像掉进了血缸啊?你说是不是?”

    糖耳朵点点头,“没错儿,我和您想到一块儿去了。做新娘子不容易,王爷格格们大婚都要好一通折腾,更别说帝后了。娘娘是那么好当的吗,不先给你扒下一层皮来,便宜你!”

    皇后想起自己的经历,显得有些惆怅。半晌转过脸来看她,“对了,那天瞧了人,怎么连见都不敢来见我?我也是问了长满寿才知道,原来你把人都吓跑了。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真有你的!”

    她听了臊眉耷眼地拱手,“您瞧您这么抬举我,我愧不敢当。”

    “嘿,你倒会给自己找脸!”皇后拿她没辙,无可奈何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跟我这儿耍里格愣①不打紧,赶明儿太上皇回来,你可紧着点儿皮。”

    她也不当回事儿,“到时候再说吧!我这么机灵,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姑嫂俩嫌外头冷,相携进了明间里。皇后问她,“大格格大婚那天,听说您号令群雄,有没有这回事儿?”

    “有的。”她乖乖回话,“我是瞧不惯那份慌乱,就站在前头指挥了两下子。也不是瞎指挥,我是有理有据的。”

    皇后抚额叹气,“你可真有大将之风啊!知道什么叫危险么?头顶上掉下来两片瓦,能把人脑袋砸开瓢。你还顶风站着,我听说了真替你捏把汗。你这么着,叫我怎么放心?住睿王府谁能管得了你?还是进宫来吧,和我作伴。我教你打络子,教你推牌九,学不学?”

    这个得好好琢磨,进宫有利也有弊,好处在于制造偶遇比较顺理成章,人家下值她还能去堵。坏处在于自由受限制,走一步都有人跟着,不等一眨眼功夫,事儿就捅到皇后跟前去了。

    “我觉得这个不着急,我十三哥年后往宁古塔办差,到时候我再进宫来陪您,您看好不好?”

    皇后愣眼儿,“你还真打算在睿王府过年呐?那倒也成,不过我是想着,你们兄妹毕竟都大了,府里又没个当家主事的,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的,不方便。既然你不答应,也是你们兄妹的情儿,过完年就过完年吧!到时候你在宫里,太上皇和皇太后也该进京了。一见你踏踏实实,兴许还能消消火。”

    糖耳朵一迭声道是,“为我的事儿弄得您七上八下,是我的罪过。过两天我进来孝敬您,给您捏腿,给您捶背。”

    她们正说着,皇帝从西四间过来,一头擦手一头道:“谁也不媳你的孝敬,你只要好好的,别出什么幺蛾子,就谢天谢地了。”

    她忙对皇帝请双安,嘴里还应着:“才刚娘娘明明说我有大将之风的。”

    皇帝嗤地一声,“那是皇后给你留面子,要换了朕,非禁你几天足不可!不说别的,就说大格格府里那把火,你是什么人?该跟着瞎掺和吗?底下那么多奴才,偏要你冒头拔尖儿?姑娘家不知道保重自己,你叫别人拿你怎么办?也亏得侍卫敢上手,要是任你胡闹,出了事儿谁担这责任?”

    糖耳朵心头一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叫人扛一回,弄得满四九城都知道了。她身份贵重,侍卫以下犯上,不知道最后落个什么罪过。她苦哈哈看着她哥哥,“先前娘娘教训过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我在格格府胡天胡地,到这会儿想想,没有楼侍卫,说不准我就给砸死了。您千万别怪他,人家也是为我好。”

    皇帝哼了声,“你当朕和你一样二五眼③?”

    “那……您传人家干什么呀?不是为昨儿这事?”她飞快觑皇后,甩眼色请她搭救。她皇帝哥子在朝上说话掷地有声,在内廷却只是个二把手,只要皇后发个话,多大火气都灭了。

    皇后不能对小姑子的求救置若罔闻,她略琢磨了下,慢吞吞说:“要为这个罚人,我也觉得不厚道。人家非但没错,还有功呢!扛一下既没少块肉,又护了耳朵周全,我看不赖。”

    皇帝绕不过这二位,只得道:“我没把人怎么样,是给他派了差事,叫他护送弘巽上宁古塔去。”祭完了神要回翊坤宫吃席,太监上来伺候披氅衣,他仰着脖子叫人系带子,一面又皱眉头,“依着我,姑娘有个姑娘样儿,叫爷们儿扛着好瞧么?往后背晦着点儿,大家子还讲究个进退规矩,咱们家倒还不及人家,传出去失了天家脸面。”

    皇后还是温吞样儿,对皇帝道:“扛都扛了,要不怎么着?不过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起有这么个人呢!楼氏是贵姓儿,论出身过得去。至于样貌人品,你跟前人,你知道。要是能成……传进来看看?”

    糖耳朵在边上听着,突然觉得有点害臊。她对楼慎是高看一眼的,因为高看,所以怀着小心。说来说去不过是姑娘对男人一点朦胧的好感,还没有上升到论及婚嫁的地步。冷不丁这么一提,真叫人笑不出来。不过他要跟弘巽上宁古塔,这倒叫她没想到。就像刚得着个媳玩意儿,正在兴头上,他要是一走小几个月,那回来可就酒过三巡菜都凉了。

    皇帝讶然看皇后,“历朝历代你去瞧,哪儿有公主下嫁侍卫的先例?得了别瞎琢磨了,一二品的公侯贵戚不入眼,要在三品侍卫里头挑人?我是没什么,怕太上皇不高兴,到时候雷霆震怒,大伙儿都下不来台。”

    皇后咳嗽一声,“您还是忧心您自己个儿。挨骂怕什么,不挨骂长不大!”

    “你这人真是……我孙子都能走道儿了,还图自己长个儿吗?”

    皇后一撇嘴,“知道您养儿子早,那这胎算您老来得子?”

    糖耳朵闲闲地把视线调到金龙衔珠藻井上去了,这公母俩,到一块儿扯不完的皮,要不是夹枪带棒,就是蜜里调油。其实他们这样真好,皇后不忌讳主子威仪,皇帝也不摆君王的谱,到了后宫就是寻常两口子,这才活得有烟火气儿。

    正打算出坤宁宫呢,看见梢间里几个太监拿大红漆盘抬着整羊和白肉出来,她咦了声,“这是往哪儿送?”

    皇后说:“送到侍卫处去,阖宫只有侍卫能随意用胙肉,大臣们要想来一块,还得有恩旨特许呢!”

    糖耳朵暗自琢磨,楼慎长得这么舒称,敢情是肉吃多了,难怪瞧着水头够够的。

    用罢了席,这一夜留宿宫中。皇后是个碎嘴子,拉着她天南地北一通瞎胡扯,直聊到戌末才各自安置。

    第二天要走,又从宫里得了好些料子、皮子、香囊,叫底下人装车,带回睿王府去。她坐在一堆包袱中间打帘朝外看,年味儿是越来越浓了,街上孝儿把玩那些从挂鞭上择②下来的小炮仗,吹香头点引子,着了往缸或瓮里扔,炸起来咚地一声闷响。有的胆儿大,还敢往上盖瓦片,小炮仗劲儿不小,有时候能把瓦片掀翻喽。

    糖耳朵喜欢过年,年三十听着外头二踢脚闹到五更,第二天起来觉得日子都是崭新的。不过今年雪下得少有点遗憾,冰天雪地里给石榴树扎红绳,挂拳头大的小灯笼,看着满树红火衬着皑皑白雪,那才扎眼漂亮呢!

    她的车还是原路返回,车轮滚滚过了后海北沿,经过钟鼓楼,那儿有个人市,历来是苦力和手艺人找活儿的地方。那片地界归上工旗管,可管起来不那么严,偶尔有插着稻草卖身葬父的女孩儿,更多时候还有来路不明的奴隶,被人牙子拿麻绳连成了钱串子,驱赶牲口一样赶上高台当街叫卖。

    今儿似乎又有一拨,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底下全是扣着瓜皮帽,太阳穴上贴着膏药的管事奴才。这些奴才来帮着主子挑壮劳力,好送到庄子上干活儿去。

    她叫停车,远远地看,心里很不受用,“人就这么给倒卖,九门提督是干什么吃的,没人管管?”

    脆脆在外面扶车,听见主子说话凑过来,“那些是官奴,官奴本来就尽着人倒卖。够不上发配黑龙江,辛者库又收容不了,不能留在牢里吃闲饭,衙门里的中间人或是买办就拉上街换银子。”说着咦了声,“九门提督没在,可我瞧见楼侍卫了!”

    糖耳朵听了扒窗沿往外打探,“你瞧他是来办差还是来买人?”

    脆脆两手一摊,“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要不您等等,奴才把人叫来问话?”

    糖耳朵说不必,“远远看着,看他接下来要干嘛。那儿不还有漂亮小丫头呢么,没准儿大发善心,把人给买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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