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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药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云霞破晓,卓王孙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风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岿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换,昨晚他依照古谱下子,曾让天劫子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阵。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头发纠结在一起,他曾淡淡地问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窍不能应付得过来,也就随口说了说谢开言:大小三十多处伤痕,毒发,痛得全身发抖;紫色经络浮现,像是狰狞的枯藤。

    那双苍白的手,他其实有印象。当她爬上山石时,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长出藤纹,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动容。天劫子参破不了棋局,摇摇头走进石屋睡了,他长身而起,沉寂片刻,开始吹奏古调《杏花天影》,周而复始地营造出一种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觉,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万物清朗之时,他跃下山崖,凭借耳力判断谢开言来路方向,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发现了那方遗落在古迹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说明底下曾经有人挖掘过,他沿着痕迹走了圈,并未动手去查探什么——沙砾土石本就肮脏,他生性尚洁。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天劫子早起探视,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丫头过来烧水煮茶!”隔着老远,天劫子招呼山顶上唯一的粗使丫头。

    梳洗完备的谢开言慢慢走过来,接过天劫子双手捧着的青釉瓷坛,立刻察觉到了饮茶水源的不同。她将藏雪烧融,置于鍑锅煮沸,加入少量食盐调和味道。待水烫过三巡,她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茶两盏,拾起来放在木案上,替对弈的两人送去。

    卓王孙不吃山顶物食,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闻香视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他正视谢开言问道。

    谢开言拢袖侍立一旁,点头称是。

    “相传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

    “是。”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国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习得贵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

    谢开言用腹语说完准备好的答案,紧紧看着卓王孙的脸。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热切,卓王孙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惊异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么,他不是叶沉渊派出的杀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谢开言慢慢试探,慢慢推敲。

    卓王孙看着她问道:“你已经去过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谢开言心思极快转变,暗道:这人果然见微知着,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瞒住。

    “是。”主意打定,她力求从容。

    “发现了什么?”

    谢开言控制住腹声,使得缓急有度,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有具石化的尸体在里面,无任何珍藏。我怜他孤苦,将洞口堵严,防止骸骨风干。”

    这般说辞,即使卓王孙派人进洞探查,也终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这时,天劫子从棋局中抬起头,终于能插上一句:“什么洞穴?什么尸体?”

    谢开言微微躬身:“公子可还有疑问?”

    卓王孙不置可否,周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冷冽气息。谢开言低首时,看到袖口一动,心下警觉,抬眸看向卓王孙,突然对上了一双凉润的眼睛。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隐隐泛冷,似乎带了杀气。

    极快地,那抹亮光转而不见,就像是春风乍暖,他恢复了本来的冷漠容颜。

    谢开言直起腰身,也不应答,拂袖而去。

    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还在拍着桌子,道:“怎么两个人都不理我这个老头子!太没礼貌了!”

    谢开言拾级而下进入书室,洗手焚香,翻开古籍阅读。她不便询问卓王孙为何一念之间隐没了杀气放过她,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其他事。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抵如此。

    两日后走出石室,卓王孙已经不知去向。谢开言问询天劫子,天劫子揪着胡子埋头看棋局,不耐烦地说:“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

    自然是选取与他不一样的道路,自行避开为好。

    谢开言微微撇动嘴角,想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无奈肌肤僵化,还是无法笑得便利。“卓公子才情绝世,我自有追随之心。”

    “你?”天劫子抬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眼瞳,摇摇头,道:“配不上。”

    谢开言暗诽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语应道:“求大师指点一二。”

    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眯着眼睛说:“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加冠行了成人礼才离开太子府,学得一身技艺,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难找出旁人匹敌。”

    “哦。”

    天劫子突然不高兴了:“小丫头那声哦是什么意思?”

    谢开言不说话。

    天劫子更生气了,拍着桌侧道:“卓王孙的才情岂是你等俗人能领悟到的?单说这一局棋,就要折杀死不少弈林高手!”

    “如果我能解呢?”谢开言静静问道。

    天劫子吹起白眉,道:“你?不信。”

    谢开言不依不挠询问,最后天劫子应了她一个要求,她暗喜,低眼看了看棋局,伸手拈了一枚白子,摆在棋局之中。天劫子不解,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两目过去,棋局起了变化。原来堵塞于胸腹间的黑子,突然像是洪荒泄地,气势一发不可收拾。

    谢开言抬眼道:“我替大师解开这局‘残珍二记’,大师是否实践承诺?”

    天劫子气得白胡子翘翘地:“丫头怎么知道解法?”

    “卓公子的这局‘残珍’不及首局精妙,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难度。不过我两日前奉茶时,看见他的左袖始终压在棋盘一侧,猜想那方是藏子之处,细心瞧了瞧,果然发现了破绽。”

    天劫子长叹半晌。“老头子与他赌棋十年,自信比你了解他,没料到终究不及你细心,败在了你手里。你说吧,要什么?”

    谢开言恭恭敬敬给天劫子施礼:“晚辈想借走大师书室中的几本古籍,日夜研习,期待有所成。诵阅完毕,自当原璧归还。”

    天劫子面有难色:“那些收藏品,可是老头子的心头肉哩。”

    谢开言再次躬身:“一定完璧奉还,大师大可放心。”

    天劫子几经犹豫,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中了恶毒不要配方解药,要什么古书呢?”

    谢开言腹语回道:“大师有所不知,晚辈才疏学浅,自觉无以立足,是以渴望增长学识,令世人刮目相看。”

    前面诸多言辞是试探,这句可是大白话。可是,天劫子并不信。他摆摆手,道:“这样罢,老头子亏了小丫头一次承诺,就用珍稀药物抵当罢。”说完,他走进药室,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

    “这里有润喉药丸及一粒解药‘嗔念’,全部给你。”

    天劫子面带痛惜之色,将药物拍在谢开言手里。谢开言曾见过寒毒解药配方,深知药材的珍贵性。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内配出一粒嗔念,她禁不住动容。

    “大师如何炼得桃花障解药——嗔念丹?”

    天劫子拈着胡须微笑:“很早以前就炼好了。”

    谢开言心奇。他又道:“解开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药‘嗔念’,老头子这里只有一颗。日后小丫头若是有造化,寻来珍材药引,老头子照样帮你炼制出其余的两颗。”

    谢开言称谢,回石室整理随行物品。

    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默然静观棋局半晌,忍不住长叹一声:“卓王孙,你用棋局困了老头子十年,为何今日放老头子出山?”

    依照十年前的约定,一旦日后破开棋局,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华朝,不必再保持半隐半医的身份。卓王孙故意降低难度,引得谢开言破解,自然是无言表述了一个意向:天劫子可以下山,回归十丈红尘之中,做一个真正无拘束的道仙。

    只不过没让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两件:平素如此温顺可亲的谢开言,竟然趁他不备,卷走了十本古册,并修书一封,向他诚恳谢恩,留下通身的钱财做书册押金。

    他气得哇哇叫,在石室里搜检一番,果不其然,发现她还顺便拿走了寒蝉玉。

    如果这都不算是霉头,那么接下来被汴陵太子府总管请入府内,也不应该算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事情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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