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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五)

    ◇第三回◇寡言侍郎三缄其言·机心女子再诛彼心

    神策二十八年二月初,虽然已是数九之末,京城之中仍弥漫着浓重寒气。将近黄昏时分,干冷的空气里似乎凝结出了粒粒雪子,尖细枯秃的树枝上白白干干的一片。

    京城的路修得宽阔,尤其是军队出征或凯旋所要列阵通过的纵横畿道,可容八辆四驾马车并行不悖。凡属四夷来朝,见到这般宏伟俨整的道路、来往飞驰的车马,无不首先被震慑了气势。

    大道通天,苍茫风色中,不时有车马辚辚而过,践起高高的尘土。三年一次的春闱将至,一畿十三省的五千举子陆续入京准备应试,踌躇满志的飞扬神采、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为这座古老城池注入了不一样的蓬勃生机。自去岁左氏一族被清洗后,已经沉寂了将近一年的京城,似那越冬的蛰虫,随着这河开雁来,又渐渐地苏醒了。

    天朝的京城,分作内外两重。外城是民居和工商业者聚集之地,内城则分作皇城和宫城:宫城天家所居,皇城则是机枢衙门的办公之所。

    皇城呈“凸”字形,正南边为崇光门——一座飞檐崇脊的三阙大门,枢密要地与市井的分界,庄严而厚重。门前左右石狮两座,下马石碑各一。门上联题“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崇光门外是沟通东西二城的闹市棋盘街,门内则是一条纵贯南北的宽阔御道,又称天街。文武百官在下马碑前弃轿下马、步行入衙办公,唯有皇帝皇后的龙车凤辇方可通过崇光门自天街进入皇城。天街两侧,连檐通脊百余间廊庑,又称“千步廊”。东文西武,分布着六部五府和军机事务的衙署大堂。

    京师外城,有东西南北中五城三十六坊。紧挨着千步廊东侧高墙的中城南熏坊中,一辆青色素帷马车正拣了条人烟稀少的巷子,不紧不慢地向东行去。车轱辘显然被能干的车夫上过油又精细打理过,跑起路来一丝儿吱吱嘎嘎的杂音都没有,坐在上头稳当又舒适。

    赶车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个头不高,却有一双精光灼灼的卧蚕眼,寸来长的胡子硬硬龇着。头上缠着块青布头巾,大冷天里仍旧捋着袖子,露出肌肉虬结的粗壮小臂,一挥鞭,黧黑色的臂肌便像小石头一样块块绷起,坚硬有力。

    “恩公,你住廨舍的八-九天,府里的丫鬟仆役照老样子向严府暗通了两回消息,拜门投帖的举子少说也有百十来个,门房都照你的意思打发走了。”说话的赶车人带着浓浓的川音,浑厚而中气内蕴。车中人淡淡地“哦”了一声,以示了然。

    赶车人又道:“恩公,如今这街头巷尾,对你的风评甚是不好。”

    “怎讲?”

    “都说你是严阁老的提线木偶,他让你上,你不敢下,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还说你堂堂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竟然靠写青词奴颜媚上,令人不齿之极。”

    车中有一阵子的沉默,赶车的汉子正思忖着是不是恩公的官阶升了,如今受不得自己这般直率,却听见车中人问道:

    “你如何想?”

    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却有谋定后动的把握,一如他过去所熟悉。赶车汉子爽朗笑道:“蚕枞也跟了恩公七八个年头了,恩公为人怎样,蚕枞最是晓得。恩公不管怎么做,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蚕枞是个粗人,不懂得官场上的这些七弯八拐,但若有人想下黑手害恩公,蚕枞定是不饶的。”

    车中又陷入了沉默。马蹄落在青石地面上哒哒地响,清脆如鼓点一般。

    蚕枞等了许久,也不见车中有什么动静,显然车中人已经没了再接话的意思,不由得无奈道:“恩公今年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千步廊的廨舍里,蚕枞难得见到恩公一回。今日恩公出来了,就容蚕枞多嘴几句。”说着,也不等车中人答话,兀自道:“当年小公子在的时候,恩公还会时常陪他说说故事,上山捉鸟下河摸鱼游戏耍子,偶尔笑闹,也是有的。但自小公子过世后,恩公的话就一天少似一天,人也一天老似一天……”

    “哦?”

    “咳!”蚕枞摸摸头,尴尬笑道:“我不是说恩公的面相,只是觉得恩公的为人处世,和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官油子越来越没什么两样……咳,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我直说罢!我是觉得,恩公这每日劳心劳神的,身边还是有个知心人贴身伺候着、嘘寒问暖的比较好。朝中碰到了什么糟心事儿,也可以在枕头边上说说。男人么,心上有欲,身上也有欲,总有一头要发泄发泄。像恩公这么两头忍着,迟早忍出病来。”

    车中人仍是默然无语。

    蚕枞打开了话匣子,索性放开了说:“……打从我认得恩公开始,就从没见恩公身边有女人跟着。……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奶娃娃,这在咱紫川都是个奇事。咱紫川人都说,瞧那小公子生得比哪吒三太子还好看,恩公的夫人铁定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恩公有过那样的夫人,哪里还看得上咱那边的寻常女人!”他越说越带劲,一拍大腿,兴奋道:“来了京城,才晓得恩公的夫人,原来是京城四大美人之一!”

    “方才那些道我奴颜媚上的风言风语,都是在繁楼听说的?”

    话茬子突然又被拖了回去,蚕枞有些回不过来神,讷讷道:“恩公怎么晓得我去了繁楼?”

    车中人缓缓道:“我让你去打探打探坊间风声,这人最多、口最杂的地方,自然是繁楼和子午丹茅这两个销金窟。”他顿了顿,又道:“你去繁楼,不就是想去看看金缕衣么?”

    蚕枞一下子被戳中心思,不由得哑口无言。当年在紫川,他便早已有耳闻,知道这位恩公身份不大简单,乃是朝中首辅大人的东床快婿。至于他如何在圣上和首辅面前失宠,被贬谪到了川滇蛮荒之地,就不大清楚了。来了京城,他方听说了关于这位恩公的过去种种,无不令他咋舌惊叹。他想着这位恩公鳏居十年而不续弦,女色娈童皆不近身,便愈发对恩公的结发妻子严婉兮好奇起来。只是佳人渺渺,魂魄早已西去,究竟如何能让恩公忠贞至此,已经不得而知了。

    京城曾经的四大美人,为首的卿云长公主已经嫁了大将世家的叶羌,深居于驸马府中,无人能一窥天颜。剩下的几个,严氏独女严婉兮十年前已经去世,云水游侠满景不知所踪。唯独花魁金缕衣仍居繁楼,虽已不出门迎客,却仍能得见。他自然有一窥当年京城四美风华之心。想来这点心思,早就被恩公瞧破了。

    以往在川滇之地,他随恩公遍访一山一水一丁一口,驱盗贼断案件抚百姓忙得足不点地。然而入了京城,恩公大多数时候都在衙门坐堂,他入不得千步廊,守在府中自然是百无聊赖。恩公是慷慨之人,赠了他大笔银钱让他去京城这繁华地富贵乡中四处行走见识一番,说是这花花世界,需得样样历过,才知个中虚妄,不会沉溺其中。他也不推脱,一年多下来,俨然已经成了半个地道的京城人。去年岁末考核政绩之后,恩公官升一品,擢任吏部左侍郎,开始有人想方设法向他示好送礼,他方明白了之前恩公那番话的真意——倘不是这一年来眼界大开,他这乡野村夫,难免不为那些恩惠动心。而他自见过了金缕衣,也开始觉得其他女人了无滋味了……

    蚕枞讪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恩公的眼。”

    车中人道:“喜欢就娶回来。”

    “这……”蚕枞暗自叫苦,明明是自己劝恩公续弦,现在怎的掉了个个儿?……

    “咳咳……那金缕衣的的滋味儿着实销魂……不过女人么,还不就是两条胳膊一双腿,上头下头一张嘴,玩是一回事儿,娶回家的,还是老实本分、晓得疼人的好。”

    蚕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遂死了劝恩公续弦的这条心,老老实实地驾他的马车。长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声响,健壮的马蹄飞踏如雨。不多时,便近了自家府垠门。

    要说一个堂堂三品吏部侍郎,已经是将近顶天的官儿,照现行的百官出行之制,三品及以上官员允许乘轿,所乘之车,当为间金饰银螭绣带青缦马车。他这恩公出入坐一匹马的素帷马车、回府避开大街走小巷从后门而入,着实是不合规制。蚕枞虽然是草莽出身,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晓得了不少官场上的规矩。而今举子进京赶考,除了几大很可能成为主考官人选的翰林院大学士外,就数掌百官铨选的吏部天官最炙手可热了。他的恩公主子初初履职,就已经被各方来试图打通关系的人缠得脱不开身,索性长居千步廊之中。这回月初休沐回府,自然是能避就避。

    行到一条僻冷巷子的拐角处,忽然一道蓝色影子闪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了车前。蚕枞紧勒马缰,“吁”地大喝一声,硬生生地将那奔马给拽停了下来,马车车身却狠狠颠簸了一下。

    蚕枞定睛望去,马前站着一个身着玉蓝绢布襕衫、头戴儒巾的年轻举子。这举子身段秀致纤长,细柳般的腰肢束着两条结做菱花的深蓝色丝绦,衣襟之侧的深青色缘边勾勒出起伏山峦形状——竟是个女举子。

    蚕枞心中暗暗称奇。这天朝开国之君崇光帝乃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女帝,紧接着弘启一朝,又有左钧直开女子入阁的先河。从此女子被允许入学读书,同男子一同经科举入朝为官,鼎治一朝甚至蔚然成风。然而随着那些女官嫁人生子、辞官归家,世人也渐渐意识到女子做官,实际上有着诸多不便之处。所以鼎治之后,女子读书的倒是不少,只是考科举者寥寥无几。至如今,官场上已经全是须眉,无一巾帼。今日竟然看到一个女举子,可真是媳物儿了。

    蚕枞这般想着,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见这女举子年纪看起来甚小,当是及笄不久。一双兰叶眸子清湛无华,又深又静,竟是看不到半点这个年纪的少女身上常见的稚嫩之色。秀靥玲珑,肌肤莹洁如上好的雪玉细瓷。唇色雅致如枫丹,紧抿的唇角微微向下,隐隐透着刚倔顽强。

    这般姿容并非绝色,望之却如清泉濯目,叫人眼前一亮。

    “学生扶摇,将赴甲科礼部试。仰慕水大人才学已久,特斗胆前来拜谒,谨呈文论两篇,恳望大人指点一二。”

    女举子声线偏低,清泠泠如水。这般说着,果然在马车之前以门生拜见座师之礼跪下,恭谨端正呈上一张全折拜帖和两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笺记书启。

    蚕枞皱了皱眉,马车是新换的,路也是刻意走的小道,这女举子竟能候在此处,如此精准地认出车中坐的就是他的恩公水执,也不知下了多少心思。他瞄了眼那张拜帖,只见用的是小岭白鹿纸,长六寸阔二寸全帖规制,上书“门生扶摇顿首拜吏部左侍郎水公台下”。

    蚕枞已经代水执接过无数名帖,自然识得出这张拜帖的格式、字体、称谓,无一不合官场中秘而不宣的交际常仪,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尤其是那纸张,没有用时下最风靡的五云轩拱花着色帖纸,温白素净,却恰称了水执不喜釜侈靡的口味。

    拜帖虽小,可这些细枝末节处的雕琢,哪里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举子所能做到的?

    本朝非受业弟子,不得自称门生,这女举子这般自称,显然有依附名势、钻营取巧之嫌。

    蚕枞的语气中便带了几分不屑,刻意为难道:“可有其他官员的照会或是荐函?”

    女举子摇了摇头,坦然道:“学生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亦不曾结识其他大人。水大人倘若觉得学生才堪一用,学生愿拜入大人门下,以效鞍鞯。”

    蚕枞觉得这女举子的说法甚是好笑,不愿多理,道:“没有荐函,我家大人不见。姑娘请回。”说着,驱马便走。

    那女举子也不辩解,自己爬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灰土,在那马车盖着布帘的车窗经过自己面前的一瞬间,轻轻撮口说道:

    “大人忘了弘毅是怎么死的了吗?”

    马车本已驰出数十步之外,忽闻骏马“咴——”的一声,高抬双蹄,骤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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