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二十八)
扶摇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是在水执院中,斜阳夕暮的光景。
可这回,却是在他怀里。
她双手抱着他后颈,去嗅他领边花香酒香。
可他的衣衫束得那般庄重紧致!那领子雪白得诱人,她伸手去扯,却解不开!
她急了恨了,口中竟生出尖利獠牙,只一下便撕碎了他的衣领。吻上他的喉结和搏动的颈脉,那感觉让她舒服地轻叹。然而喉中焦渴愈盛,似有烈火焚烧。獠牙随着她的欲-望疯长,狠狠地刺穿他的颈脉。
新鲜的血液涌入她的喉咙,甘霖一般浇灭她的心火,甜腥味道充溢在她口鼻之间,她看见他的眼睛,浅灰如鸽羽一般的眼睛,那么温和地看着她,深邃如海。
他说:“你要,便都是你的。”
那世界瞬间崩裂成碎片,她跌向无尽深渊,碎片与她擦身而过,每一个碎片背后,都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经藏画。她觉得那些画似曾相识,细细想来,却是在大悲寺禅房中看过的摩诃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本生故事。
猫儿一声叫唤,胸口一轻。她惊醒过来,绵汗沁湿纱衣。只觉得口齿缠绵,眼中亦饧涩得紧,而身下小衣,竟是黏胶般濡湿了一片。
她受老猱教导,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是自这日起,方始真正成人。
忆及梦中情-事,犹历历在目。她初尝这般媚乱迷惑之情味,一时竟无法自拔。清醒过来时,方觉惶恐不安。
她知道自己是入了魔怔,是情生迷障。
这痴念在与他初次邂逅的马车上便已经种下,也或许更早——在她觚不觚书院读到他写的诗文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在她心里了。只是她人事欠历,分不清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究竟是崇拜、依赖,还是……爱恋。
他毕竟年长她十五岁。于身份上,他是她的恩师;于情感上,他待她如严父。她虽然迷惘,却始终不曾越礼。
她会时时地想同他在一起。
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份孺慕之情,是对她幼时缺失父爱的一种弥补。
——可她竟在梦中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她也是个极理智的人。种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在心中,头脑和五感却愈发清晰。
花猫不知何时已经捉住了一只老鼠,在墙根下啃啃地吃。
月色横贯上墙头琉璃瓦。秋千架边似有一只纺织娘在泠泠地吟唱。
夜幕之下,这堵墙便显得尤其的高,仿佛迢迢星汉都被它分割成两半。
这墙在初建女官廨舍时便被修筑起来,为的就是隔绝男官和女官之间的来往。
天朝虽然允许女子做官,却不允许夫妇二人同朝为官。弘启年间的第一位女官左钧直①,从政时其夫君便一直赋闲在家,只是与交趾开战期间被特擢为大将军南下,回来之后又交还了兵权。这后来成为惯例被一直延续下来,凡女官与男官成婚,必须有一人辞官还家。可又有哪个不为官的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在朝,自己在公堂见她还得下拜?所以女官越来越少,直至绝迹,也便是想当然的事情了。
她当初许下的心愿坚如磐石,不可转移。她既下定决心不会附丽于男子,那么也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男人而动摇信念。
而水执,恰如她第一次见他所说的话那样,也绝不会改变初衷。
若非如此,她不会选中他。
水执亦曾两次问她,为何做官。在明确她的抱负之后,方愿接纳她为门人。
所以她与水执,会走到一起的同时,也注定不会有夫妻缘分。
何时起了非分之想,便是缘尽之时。
到底都是没有结果的事。
扶摇双足踩进一盆凉水里,寒意从足趾蔓延发顶,让她陡然打了个寒噤,身体和灵魂复又合二为一。
她擦过了身,仅有的那点睡意也消散殆尽。中宵月明,她回书房去打量那一溜儿的书箧——经、史、子、集,她今夜都不想碰。想了想,随手抽出一卷《五灯会元》来,研墨抄书,直至天晓。
禅理澄心静意,诚不欺也。
这一夜之后,她多少有些心虚。吏部侍郎的衙署,她都绕着走。偶尔远远看见水执的身影,她也便抽身离开,竟似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旁的人都晓得她和水执的那些过节——名列二甲三名,却被剥夺庶吉士的资格;得罪严阁老,在工部观政方一日便被逐出,迁调刑部——都是于官途大损的事儿。所以旁人也都自然而然地将她划归水执和严阁老的对立面,以为她和水执势不两立,是必然的事情。
扶摇在六部中历事日多,也渐渐意识到这似乎是水执在给她树立清名。
从一开始,他虽接纳她为门生,却指引她去认薛鼎臣为座主,随后顺水推舟地令她次次受挫。然而她挫得越狠,和严阁老接下的梁子越大,在士人儒生中的口碑愈好,愈发得到清流党众臣的信任。
她依附他,他却不让她一起做恶人。
她不知道水执的计划,但相信他自有他的考虑。
仍旧是日日埋首于律令修订之中,试图欺骗自己根本没有做过那一场梦。于刑律上是愈发的得心应手,心中一处的郁结怅惘却越积越大。这时候,随着瑟然秋风乍起,她听闻了愁烟夫人自缢的死讯。
收到这个消息时,她整整一个时辰无法看进去任何律例。
就在前一日,愁烟夫人还亲自来找过她,妆容服饰精致而优美,笑容如秋色般带着忧愁,活生生的,那般动人。
她是来向扶摇归还那三十两银子的。
扶摇责问她为何一直没有离开?愁烟夫人缱绻笑着:到底在那宅子里住了十多年了,哪有那么容易舍弃?事情总得料理完了再走。
——原来她说的走,是这般永远的走。
听说,她死的时候,穿着最美的衣裳,画着最美的妆,笑意头一回宁静安详。
可是扶摇知道,她的身体已经遭受了最恶劣的摧残。
愁烟夫人还同她说:我要走啦,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扶摇本不是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可看到愁烟夫人美丽面庞上的荒凉笑意,仿佛是千古寂寥。她没有拒绝。
“我十五岁嫁做人妇,夫君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公子。他体弱多病,我本就是为冲喜而进门。
“结果不出一年,我便守了寡,夫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我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宅子,和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
“我没有谋生之计,很快走投无路。
“这时候一个男人救了我,为我赎回了宅子。我无以为报,便做了他私底下的情-妇。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摄政王。”
扶摇听到摄政王三个字时,脸上骤然色变。
从她在宁照坊见到愁烟夫人到现在,断不会想到愁烟夫人竟有如此不一般的背景。
可又如何呢?过去摄政王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而今他的女人,竟然沦落到要做半开门来维持生计,被宫中阉竖那般凌-辱。
然而再往深处一想,倘若她不曾有过那样的过去,怎会选择卖身来维持奢靡的生活?倘若不曾涉足过那样的圈子,又怎会接触到掌印太监孟祥这样权贵中的权贵?
“好妹妹,”愁烟夫人轻轻笑着,螓首微垂,若深院中笼着轻烟薄雾的秋菊,“我这回真的要走啦,可有件事情放不下,想拜托给你。”
扶摇警觉起来,“与摄政王有关?”
愁烟夫人掩唇而笑,“好妹妹,别害怕,姐姐不是要害你。只是觉得心愿未了,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扶摇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去淌这趟浑水,“我不过一个九品女官,夫人怕是指望不了我。”
“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愿意帮我的,只有妹妹你一个。”愁烟夫人摇头柔媚笑着,“心愿心愿,重在发愿和行愿,未必一定要证得正果。”
扶摇盯着她。这个愁烟夫人,看来也是执着之人。
愁烟夫人柔软的唇轻轻覆上她的耳根:“摄政王,并非根系尽断。他或许还有一个私生子,尚在世间。”
这是何等的皇室秘辛!神策帝斩草要除根,愁烟夫人告诉她这个秘密,不正是要掉脑袋的事么!
扶摇惊得向后退却开去,愁烟夫人却早预料到她有此反应,伸手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定在身前。
“好妹妹!我是看你身在刑部,接触到的人多事杂,或许能得到什么线索。倘是有一天……”她叹了口气,“我是说万一,你发现了他的踪迹,帮帮他,给摄政王留一个后。”
“夫人!倘若这人真的活着,今上必然想要置之于死地,岂是我一个小小女官所能左右的!”扶摇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一丝儿的不稳。
愁烟夫人攥着扶摇的手,连连摇头:“自然是世人都不知晓他的存在,他才能侥幸活下来。其实我也不曾见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轻叹一口气,“说起来,这又是一桩孽缘。摄政王虽然为人风流,但心中却始终恋着他的外甥女儿雁栖郡主一个。从雁栖郡主小时候,摄政王就喜欢。后来雁栖郡主嫁的东方郡马,其实不过是摄政王物色的一个傀儡,瞒过了所有人。”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欢好之时,他总爱让我作雁栖郡主年少时的打扮,让我像雁栖郡主那般叫他。有一回他尽兴了,我试探着问他,难道不想让我为他生一个儿子么?他很得意,说他已经有了最称心的儿子,无需再生。可我一个个地问是哪一位,他却都摇头。那时我便猜到,极有可能雁栖郡主,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因为除了雁栖,他不会让其他在外面的任何女人留下他的血脉。”
一桩又一桩令人咋舌的秘闻戳进扶摇耳朵里。愁烟夫人看似柔弱,此时却将扶摇双腕捉得死紧,由不得她不听!
那雁栖郡主是摄政王亲妹骄阳公主之女,嫁的是一个复姓东方的书吏,多年无所出。摄政王被神策帝鸩杀之后,雁栖郡主、骄阳公主不久也先后病故,东方郡马离开京城,不知所踪。皇室人丁凋零,自此犹甚。
“私生子的存在,不过出于夫人的猜测。即便那人确实存在,并且活着,也说不定早已离开京城了。”
“不会。”愁烟夫人笃定地摇头。“我了解摄政王。能称他心者,绝非凡人。这样的人对于摄政王的死,绝不会善罢甘休。摄政王被神策帝杀害,雁栖郡主殉情之后不久,我从王爷尚存的线人那里听说了神策帝遇刺的消息。只可惜神策帝受伤未死,刺客虽然逃脱却被大内高手打成重伤——我相信这是他做的。他若还活着,神策帝一日不殂,他一日不会离开京城。”
扶摇听得心头乱跳,然而她的本事就在于情绪再乱,脑子仍能冷静地分析。
她觉得这事情太过离奇虚妄。无论如何,摄政王死去已经十二年之久,神策帝深居宫中,与道士为伍,如今除了未老先衰,活得甚好。刺杀帝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犯不着杞人忧天。
愁烟夫人痴恋摄政王,摄政王死后,她难免不需要一点心愿和希冀作为寄托。为摄政王寻到未断的血脉,想来正是支撑她一直活下来的执念。
人在这种时候,往往已经分不清幻觉与真实了。就像她娘亲,当年宁可通过吸食福寿膏活在过去一样。
愁烟夫人说出这些话来,仿佛卸去心头的重担。放开扶摇,面上渐渐释然轻松。扶摇看着她的眼睛,那是痴然的,动人的,沉浸着往昔的丝丝甜蜜。
“值么?夫人?为一个不会给你任何结果的男人。”
愁烟夫人的眼波流落扶摇的脸上,柔柔笑道:“从未后悔。”
“你十六岁遇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年将五十了。”
愁烟夫人掩唇,笑得腰肢轻飏:“傻妹妹!你还没有真心爱过一个男人罢!你若是真爱了,年龄又如何、身份地位又如何、他有没有其他的女人又如何、他会不会给你任何回报又如何!”
“你就是疯了一样地爱他,爱他那个人、爱他那份心。”
“就算自己挫骨扬灰,也都还是忘不了他。”
扶摇心中震得不能自已。
年龄又如何……身份地位又如何……有没有结果又如何……
所谓爱,竟是这样的么?
……
愁烟夫人说了这些,又渐渐敛了笑意,目中现出钦慕之色:“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的枭雄、人间的悍主。人人都说他独断专权、暴戾而霸道,可是没人多想想,若不是王爷,软弱的庆熙帝留下的那个烂摊子,怎么撑得到今日!神策帝没有安邦定国的本事,只会耍弄小聪明、妄自尊大,他不晓得此前北漠一直不敢犯边,都是忌惮着王爷的威势!待他害死了王爷,北边便乱成了如今这般。”
渐起的秋风拂乱她的鬓发,她掠至耳后,弯起嫩红尖细的嘴角,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他,没有了……”
“……能得到他,是我做女人的福分。”
愁烟夫人媚软的声音仍幽灵般附着在耳,扶摇站在宁照坊的街道上,仰望王府街飞檐入云的重重府邸,朱门紧闭,黄鹤杳然,一缕香魂已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