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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三十三)

    日头从中天向西挪去,屯丁们小憩片刻,又各自回去忙活,茶棚子里早已经没了别。

    年序双掌撑案霍然而起,压低了声音咬牙道:“鸣宪兄,这可就做得过分了!外贼未退,先起内哄!莫说年宿白不念昔日情谊,只要这陕西一天,就绝不允许平凉王有一日作乱!”

    曾文嘿然笑着,抬手硬是把年序压坐下来,道:“宿白贤弟莫要激动。除了说投靠平凉王,可说别的什么了?说到底这是个立谁为储怎么站队的事儿,为何宿白贤弟非要扯到犯上作乱去?”

    他肃正容色:“神策帝迷信斋醮,深居宫中多年罢朝,朝政全为严老贼一手把持。与其说是忠于皇室,莫若说是忠于严老贼!”

    年序冷然看着曾文,道:“非忠于皇室,乃是忠于华夏神州。”

    曾文笑了一下,言语中有了苦口婆心的劝诫味道:

    “宿白贤弟,咱们谁不是忠于这万里江山、万千烝民?但这天下终究要来管。大丈夫的眼光需得放长远。神策帝服食铅丹,沉溺鼎修,所谓长生之术、繁衍之道,不过都是严弼拿来迷惑神策帝的把戏!神策帝那副血肉之躯,迟早要被那帮道士折腾坏!”

    “嘉应太子十余年不曾现身视政,将来如何为君?这天下总不能落到阉竖和女的手里!这一回算是看透,就算是效忠于神策帝,最终也是为他作嫁衣裳。看平凉王勇武有为,实乃如今国朝储君最合适的选。宿白贤弟,的才能品素来为所敬服,明明是鼎国之才、青云之器,却不得不效蛇虫蛰伏于此偏远之地。所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不若于一同……”

    “不必多言。”年序起身止住曾文,“平凉王夺储,天下必然大乱。仆虽不才,却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鸣宪兄,趁还没改变主意将羁押此,速速离开!”

    “宿白!”曾文尖刻冷笑一声,“看来如今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扣上几个铜板桌面上,牵马往南而去。青衫落拓,背影渐渐湮没漠漠风尘里。

    昔日同年好友,而今分道扬镳。

    北境之荒凉孤寂,唯有长河落日能知。

    。

    年序一足跨进奚北望军帐时,他正舀了一瓢水,从头上哗啦啦浇下,拿了个布巾子上下搓洗,赤-裸健壮的肌肉上闪着黝黑光泽。

    年序以袖遮脸道了声“哎呦喂”,便要退出去。

    奚北望喊道:“叫啥?别拿们文官那一套来恶心!进来进来进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年序没看到椅子,又不想坐他的虎皮帅座,便他书案上跷着腿坐了下来。“还打算蹭顿饭,这是赶走?”

    奚北望旁若无地继续洗他的澡,“只要年大吃得下这边的伙食,随便蹭。”

    年序四下里瞅了瞅他简陋但是很大的军帐,道:“记得过去和叶羌两个总是叔侄俩一同上阵,这回咋就一个?”

    奚北望擦着身子,哼道:“别提了,那小子和闹翻了。也懒得理他。这回和北漠王子斡尔都干了两仗——”他大吼一声,“痛快!”

    年序摸着胡子,摇头道:“看来一天不打仗就手痒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奚北望道:“改?为何要改!不喜欢打仗,怎么打得好仗!”他穿着衣裳的间隙,朝年序的衣着投去一瞥,“怎的?鄢茂卿不给找麻烦了?还有空出来微服私访?”

    年序道:“来告诉一个好消息。”

    “又生儿子了?”

    “嗨!”年序拍腿大笑,“生了儿子哪还顾得上呀!”他跳下地去,撩营帐看清了外头守卫兵士都站得远远的,方以手遮着口,悄声对奚北望道:“鄢茂卿、毛元贞、骆嘉这三尊老神恐怕是要窝里斗了。”

    “哦?!”奚北望方才还漫不经心的,这时忽的来了精神,“怎么回事?”

    “朝中要选一名大臣去总理四大盐运司的事儿,晓得?”

    奚北望点点头,“听说了。关老子屁事?”

    年序无奈道:“这就是不上心了。吏部报上去的选中,就有鄢、毛、骆三位巡抚。京里头放出风声来,说是水执和严阁老私下议定,要选他们三个中的一个。”

    奚北望道:“肥水不流外田,严弼会用自己的,这是用屁股都想得到的事。只是要走也只能走一个,有屁用?老子是要三个都走!”

    年序道:“可知道《晏子春秋》所载的‘二桃杀三士’的故事?齐景公有三个功勋卓着的勇士,晏子认为他们功高盖主,须得除掉,便让齐景公赐予他们两枚大蟠桃,让他们论功而食。三名勇士争相夸功,为争桃而死。”

    “严贼、鄢、毛、骆三皆是狮口巨贪,寻常财禄,他们眼中皆属蝇头小利。可这个总理四大盐运司的位置可不得了,日进斗金,前所未有。陕西待的时候最久,对鄢、毛、骆三个了若指掌。他们三个巡抚的位置上待得是最久的,一直就想往京中或是南边富裕之地挪,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们虽然都是严阁老的门生,平日里沆瀣一气,但眼下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肥缺,说他们会如何做?”

    “抢!”奚北望目中忽的大亮,身子也顾不得再擦了,呼啦扯了袍子披上,自言自语道:“那水侍郎嘴上不愿助复套,暗地里竟施出如此一计来。啧,城府还真他妈深。”

    年序得意道:“早跟说了,桓公是可信之。是不了解他,他若是行事没有十分的把握,绝不会轻易给任何承诺。然而言出必行,行则必果。”

    奚北望坐到帅位上,皱眉思考了一番,脸色又沉下来:“的顶头上司鄢茂卿向来是最为老谋深算的一个,和严弼的关系又最密切,那两个又怎么抢得过他?”

    年序笑了笑,“据的小道消息,浙江巡抚的位置也很快要空出来。毛元贞、骆嘉两势均力敌,若是谁能和鄢茂卿结盟,搞掉另外一个,便是稳操胜券,鄢茂卿自己也能从中得益。这两日鄢茂卿无暇理,想来便是筹谋这事儿。”

    “妙啊……”奚北望一边细细想着,一边点头,“如此一来,这三尊老神都可以离了老子的地界了!痛快!痛快!”

    他脸上现出狡黠神色,“看戏不怕台高,就怕他们走不了,咱们再暗地里帮忙踹踹他们的屁股,该捧的捧,该杀的杀,如何?”

    年序捻须大笑:“热闹啊!”

    奚北望说定策便定策,毫不含糊。长满了硬茧的指头军案密密叩着,“哒哒”如马蹄之声。他脾气虽大,虑事却周全。思忖着,又道:“这等要害职缺,如何用乃是机密之事,皇帝不下旨颁布之前都会秘而不宣。鄢、毛、骆这三,怎会提前知晓?”

    年序喧子一翘,道:“那三何其精明,严贼府中,岂会没有买通几个耳报神?水执心计过,就算严贼眼皮子底下,稍稍语带机锋,那消息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耳报神探了去了。正正是引君入瓮的法子。这事情从头至尾,水到渠成,水执袖手于怀,不过是恪尽职守更带逢迎,严贼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奚北望拊膝一叹,道:“当真是一片苦心。朝中居间不易啊。鄢、毛、骆三一走,复套之举势必行。自当做出趁虚而入的姿态,免得严贼对他起疑。”他想到些别的什么,又道:“这是这几个祸害,又要闹到南面去咯。”

    年序叹息道:“如今国朝千疮百孔,补了这头顾不着那头。毕竟国之安危方是一等一重要的大事,盐政那边,只能由着那些吸血鬼再吸一吸了。”

    他冷了脸色,道:“以桓公的想法,甭管他们是蚂蝗是蚊子,迟早打破他们的肚子让他们吐出来!”

    奚北望深深看了年序一眼,“想必水侍郎最近的日子不好过罢?他倒是条汉子,当日是错看了。”

    年序笑眯眯道:“他不是记仇的。来日再会罢!”

    他故作神秘地拍拍奚北望的肩膀,“这一仗打完,总该歇息几日了?这回过来,带了两个美儿……”

    奚北望坦荡大笑起来:“宿白兄,果然最是懂啊,哈哈哈哈……”

    年序道:“唉,不是都给的,有一个是打算给叶羌的。”

    奚北望不屑地笑了笑,“得了吧,跟他吵,便是因为这事儿。那小子精力过剩,每天把兵士们操练得够呛。前两日便伙了几个大将把他灌醉了,帐子里给他塞了个美。他醉了之后,可算是把家给动了,可是阿婴阿婴地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那美就问阿婴是谁,哪好告诉家阿婴乃是国朝卿云长公主的闺名?”

    年序笑问:“然后呢?”

    奚北望摊手道:“然后?还能怎么然后?那小子醒来发现他被骗了,就来同闹了呗,还差点一剑捅了那个美,哎哟,闹腾得呀,活像个女的清白被占了似的。”

    年序“噗”地笑出了声,忍不住道:“卿云长公主长什么样子,过去还是见过的。真真是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似她那么美的姑娘来。到底是庆熙帝同那乌斯藏女子的混血,较之那归泽公主漂亮不知多少倍。听说一开始皇帝是想让归泽嫁给叶羌,归泽喜欢薛次辅,便闹着皇帝把这桩婚事推给了比她小的卿云长公主。天下男谁不羡慕叶羌的这桩艳福?想来他是享用过了龙珍凤髓,再看其他任何女都是庸脂俗粉,不堪入目罢!”

    年序一番评论完毕,又自言自语道:“这叶羌倒也是有趣。既然心里头又放不下长公主,又何苦跑出来打仗?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么!”

    奚北望瞪了他一眼:“不晓得内情,这是长公主折磨他!都替叶小子心疼。神策帝把亲妹子许配给叶小子,确实本是一番美意,英雄美,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如今竟然两仇敌似的!偏生叶小子又是个痴,这一桩婚事,哪里是什么福分?看分明是他的业障!”

    年序闻言怔忡,一直以来,他便知道叶羌和长公主是一对冤家,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大好问,究竟涉及皇家的体面,他还是学那书案上放着的“三不猴”比较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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