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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三十七)

    京城的秋天,向来气候干燥,可打至奚北望被神策帝下令押解入京以来,淅淅沥沥的秋雨便缠绵不绝,一天凉似一天。

    京中的百姓暗地里都说,这是奇冤。大旱之年,这是苍天衔泪。

    寂寂定,凄风苦雨。

    千步廊中,每隔百步飘摇一盏风灯,微弱亮光聊胜于无,黑暗夜色中勉强照出道路。

    非常时期,千步廊中通宵点灯,方便晚下值的官员。

    只是到了这个点儿,各大衙门的官员早已散尽,惟吏部衙门中孤灯独焰,清冷夜雨中照亮一方窗扇。

    水执已经灯下枯坐了两个时辰。

    秋雨飘窗,檐水滴石,满耳天籁愈衬出这夜的静寂。

    青黑书案上平平铺展着雪白笺纸,他手中拈着一支羊毫,笔锋的墨早已干涸,枯结一起。他浑然不觉。

    严弼的手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周密复杂。

    贺遵等给事中上疏驳斥《二论复河套疏》之后,立即引来的清流的反击。随后二党都御史相继奏本弹劾,几成混战之势。

    然而正当言官相持不下之际,原甘肃总兵郭青羊被秘密提解入京,送入皇宫面圣。

    郭青羊乃将门之后,其父郭啸,乃是曾经的叶家将,浮图川一战中,为神策帝挡去一箭而身亡。

    郭青羊提及这些旧事,成功唤起了神策帝对当年生死一线的可怕回忆。据说当时神策帝阴沉着脸坐龙椅之上,一言不发。经历过当年那些事的都心中透亮:皇帝害怕浮图川之难的重演。

    奚北望本来就是急躁火爆的脾气,治军甚严,对待违背军令的下属更是不留情面。郭青羊一桩桩事情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又兼悲愤激昂辞句,令神策帝击案大怒。郭青羊趁机接连揭发奚北望违抗圣令、掩败不报、虐待军士、克扣军饷、好色贪淫等数项罪名,又指称奚北望贿赂辅臣葛秋庵,沆瀣一气争功牟利。

    此时节,严弼的口令密传而至,命令吏部牵头奏本,推波助澜。

    水执没有办法违抗。

    如果说此前言官进言、二党相持不下时,神策帝还摇摆不定,那么郭青羊的意外出现,则是彻底触痛了神策帝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让他坚定了将奚北望论罪处理的决心。

    严弼的成功已经注定,无可以动摇。

    因为严弼实太懂得皇帝了。

    当年的夏琛之死、浮图川之难,他无力阻止。

    未料时至今日,他依旧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令他极其憎恶。这十余年时光流泻,改变了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把自己牺牲掉。

    当年不顾一切的进谏,除了赔上自己十年官途,于朝于国,有何裨益?

    凡事要做,就做到极致。

    吏部一本奏上,满朝哗然,清流矛头立即直指于他。

    但水执很清楚清流所为,徒劳无功。

    因为他的这一本,顺应情势加以修改,正“深体朕意”——这四个字经内宦遮遮掩掩地传出,果然随即除薛鼎臣、葛秋庵主管的礼部、兵部之外,户部、刑部、工部等几大部院先后上奏称奚北望罪不可免。

    六部联合上疏,非同小可。

    神策帝等的就是此刻,随即下旨将葛秋庵停职,押解奚北望入京归案。

    年序都心急如焚,不惜冒险动用八百里加急送密信至京师,严厉质问他为何作此举措。

    他将那信札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置于灯焰之上,任火舌将白纸黑字卷成一团灰烬。

    从来都无须解释。

    亦无从解释。

    灯焰渐缩如豆,忽而回光返照般一跃而起,刹然而灭。

    油尽了。幽幽夜色像水一样从窗口淹进来,深蓝色的,凌乱摇曳着雨水的影子。

    水执缓缓搁笔,从杂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眼下,也不是全无办法。

    只是他尚想不清楚,是否应该这样去做。

    他心中清清楚楚,这事情一旦做了,那么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命换一命的结果——甚至更糟:未救下,白送一命。

    倘若过去,他绝不会犹豫。因为奚北望一之命,可抵塞上万里长城,长矛高举,庇佑的是千千万万华夏子民。

    川滇十年,已经让他深信这世间的获取不可能不付出牺牲。

    他不追求道义上的完满。倘若拯救一百个需要十个献出生命,他绝对会舍小取大。

    可现,这么轻重分明的权衡,他为何竟迟迟下定不了决心?

    水执伸指揉着自己紧锁的眉心,只觉得神思疲惫。撑案起身,拾起门边雨伞出了吏部衙门。

    外面的雨并不大,却被吹得如蛛丝般飘飘洒洒。地上积水深深浅浅,他避开那些黑黝黝的水洼,仍是每一步都能听见渐渐水声。

    离开千步廊的主道,折向廨舍时,他足下一滞,蓦的停了下来。

    细密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滴滴哒哒地地上溅起微小水花。隔着这夜风暗雨,他分明看见前面庑院墙侧,风灯微光之中,站着一个少女。

    白罗裙衫,玉白纤长的手指持一把青油纸伞。脸颊被深夜秋风吹散了颜色,冷白寡淡得似个纸儿,却别样安静。

    她虽墙侧站着避风,可这秋风无常,冷雨无方,她的大半边外衫和裙裾,还是湿了,一双素履浸满水渍,也不知她这里等了多久。

    他确实有些怔忡,因为不曾想到她会此时此地,突然出现。

    去年永定山事件之后,他本以为她还会过来纠缠。哪知整整一年,她都不曾再他面前出现过。

    果真是个极傲气的丫头。

    她可以冬夜饮酒,筑一个雪,养一只猫来说话,但绝不低下头来找他。

    他知道她刑部律书房做得很好,颇得刑部官员赏识,有意栽培。修律之余,她也开始参与一些堂审,协助主审官笔录,甚至议案辩刑。

    六部观政,本是每一部值岗三月到一年不等。她刑部观政满一年,本该轮去兵部,刑部却不欲放,打算将她从九品观政转正为刑部职官。

    本是极好的机会,她婉言谢绝。

    他于是知道她还是想来吏部。

    然而最后刑部还是没有放,以修律未成的理由,将她留下。

    他向来不是会后悔的,然而于那件事上,他后来反思,多少内疚。

    永定山上,是他把她逼得太狠。迫得她道明了心意,然后把她作为女儿家的那点尊严和矜持丢到地上践踏。他习惯了快刀斩乱麻的利索,却没有意识到这于她是何其粗暴的伤害。

    他拧着眉头,道:“这里作甚?”

    她望着他的目光仍然很静,眸光微漾,冷白面庞上泛出些活色,却不似以往,见了他便是笑意盈盈,仿佛这一年过来,以前还偶尔会他面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少女情态,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启唇,却是答非所问:“大可还认下官这个学生?”

    水执怔了一下,道:“认。”

    扶摇黛眉轻扬,道:“那么大应该还记得,下官当初拜见大时所说的,学生不才,愿效死于前。”

    水执冷峭眉宇,凝字成川。

    扶摇道:“下官开始不明白,大为何收了下官做学生,却又不愿承认是学生的门师,还将学生推往薛鼎臣座下。学生本想效法大,内抱不群,外若浑迹,大却一步一步为学生树清名。”

    她看着水执灯下目色转沉,接着说道:“下官后来想明白了,大最初愿意收下官这个学生,是想让学生做一把刀,一把明处的刀。”

    水执缓慢道:“一直都很聪明。”

    扶摇道:“现是出刀的时候了。”

    水执紧盯她双目,冷漠道:“谬判了。”

    扶摇目中有坚定之色:“相信大。”

    “为六部之先,弹劾奚北望——”

    “天下复套志士皆以为大乃国之罪。”扶摇夺过他的话头,雪白面颊上目若点漆,眸光决然而笃定。

    “不管天下如何看,相信大。”

    相信大。

    秋风秋雨飒飒着声,墙边老树秋叶婆娑,枯得发黑的叶子混着雨水落下来,打着沉重而缓慢的旋儿。

    不管天下如何看,相信大。

    少女的声音并不高,沉沉静静的,像涧底清流流过卵石。然而这簌簌风雨声中,却奇迹般的清晰,一字一字敲听者心头。

    连年序都来信质问的时候,她说,她相信他。

    两之间的空气仿佛停滞,又结成奇异的气旋。

    良久,水执道:“知道后果。”

    扶摇抿着唇,轻笑了起来:“下官当初天牢中,问江默生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说他爹觉得,少说话的活得长。清流时常说一句话,叫‘宁为鸣死,不为默生’。但这些清流不知道,当今这个世道,‘默生’比‘鸣死’,其实更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大有胆量‘默生’,下官又怎会畏惧‘鸣死’?”

    水执眉棱阴影之下的一双深邃眼眸愈发的沉暗,面庞如峻峭山岩,被飘摇的风灯隔着雨丝投下闪烁光影。

    他未动,是风动。又或者,风未动,仁者心动。

    扶摇仍是笑道:“更何况,下官未必会死。”

    “去岁科考之后,有一个落第举子,从大您年轻时所着诗文中挑出些诸如‘丈夫贵礧砢,何堪曳尾混泥浊’之类的辞句来,写了一篇讨伐大的檄文,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结果就因这一篇文,那个落第举子文坛中一举成名,如今连清流聚会都邀请他参加,竟是落第胜及第了。”

    “照说,一个落第举对三品朝官口诛笔伐,当真是犯了大事儿。可偏偏朝,这恰是许多沽名钓誉的文搏出位的一大手段。您若是设法打压他,不但自己愈发臭名昭着,反而恰遂了他们的心意。这些自诩清流的儒生大多视名节高过性命,毕生所求,名垂青史。所以如严阁老,如大您,一般也懒得去搭理这些。”

    “下官区区一个九品观政,想来严阁老也不屑于下手罢?大既然有意让下官立清名,那么下官就沽名钓誉一回又如何?”

    扶摇见水执仍是沉默不决,笑转嫣然,斜眸诮问道:“大养刀不用,莫非是舍不得下官孤身犯险?”

    她这一笑,又回到了一年前永定山上那般大胆调戏的意味。

    水执眼色骤然一变,却品得出她话语中激将的意图。他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执伞前行,冷肃道:

    “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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