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三】
常台笙芥堂待了一会儿,遂立即去了澜溪边的藏书楼。看门小厮连忙迎了出来，常台笙问是否有何异常,小厮随即回说没有。常台笙进去仔细查看了一番，的确如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藏书楼后边的房子工事还未完，等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重新开工，待这边全部完工,芥堂就可以搬过来一部分,也不用像现这样全都挤一块做事,天天抱怨地方不够。
今日无甚要事，她遂沿着书架走到最后边，中午的阳光照进来，地上光影分明，室内安安静静，似有灰尘空中浮动，她驻足，这一室书香令想起旧事，也让微微觉得有些燥热。这都初五了，不知陈俨有没有随同苏晔一道去了南京，更不知他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她藏书楼里待了不少时候，重新走回门房时，另一个小厮道：“东家，这几日楼里虽没什么异常，但总有个到这附近来。”
“什么模样？”
“约莫四十几岁的一个妇，穿着寻常家的衣裳，问她来做什么她也不说。”
“何时来何时走？”
小厮想想：“通常下午过来，到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了。”常台笙拖了张椅子坐下来，端过一盏茶，就坐门房等着。这会儿正午已过，天气又好，指不定会遇见。根绝小厮的描述，她心中有了个大概的推断，但并不十分确定。
没过一会儿，小厮忽进来同常台笙道：“来了来了，又来了。”
常台笙走到小窗子前，推开一些，敲能看到来，竟当真是程夫。
这一带多为外宅别院，故而幽静。不远处便是一片林子，这时节虽算不得蓊郁，但到底还算是个充满生机的悠闲地方。程夫阳光下站了会儿，继而又转过身，四周闲逛了逛。
上了年纪的妇，身姿依然如当年，闲逛的姿态也让觉着她此行根本没有目的性可言。常台笙站窗前微微眯眼，这程夫还当真让她有一些，看不明白。
想程夫当初那么希望能保住程家这外宅，也许是因为曾这里度过了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光，故而如今前来怀念一番？她竟这么闲么？
常台笙出了门，朝程夫那边走过去。她脚步很轻，待程夫发觉时，她已走到其身后。程夫蓦地回头，却也没有表露惊讶与局促，只转过身来，道了一声：“新年好。”
“扰了程夫的悠闲清净还请见谅，不过今日如何会到这儿来？”常台笙语气客套，脸上神情亦是淡淡的。
“闲来无事做，遂过来转转。”程夫四下看看，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慨然，“这地方原先还是选的，因为很清净，想着将来养老也不错，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全没了。不过将这里改成藏书楼倒也挺好，若是看别的住这里，会嫉妒的。”
“夫心态似乎比先前好多了。”常台笙注意了一下她的气色，的确红润了不少，有什么大难题解决了？
“是。”程夫侧过头来看着她，接着缓缓道：“暂时没什么烦心事，自然会好。”
没有烦心事？程康的问题难道解决了，还是她干脆已经放弃了这个小儿子？常台笙没有再问，只淡笑了一下：“若有空过府来喝杯茶罢，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程夫点点头，甚至很友好地说了声：“路上当心。”
常台笙此时早已经饿过了头，袖袋里只有之前发得剩下来的一些喜糖。她剥开糖纸往嘴里塞了一颗，满满的甜腻味道就蔓延开来，一直浸到心里。门房小厮见她要走了，遂将小棕牵过来，常台笙接过缰绳又叮嘱了几句，随后就骑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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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芥堂时，蒋园秀府上的管事敲将书稿送来。常台笙让管事带了些喜糖走，接了书稿便堂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读。
因还正月里，许多刻工早上过来一趟下午就都回去了，堂间比往常要冷清一些。常台笙正专注翻阅书稿时，忽有一盏茶端到了她手边。
常台笙蓦抬头，恰对上张怡青的一张带着隐约怯意的笑脸。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回到了第一次万花楼见到她的情形，那时她局促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招待不好客。
常台笙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稿，问道：“不打算寻一寻父母姊妹么？”听说原先也是大户家，不幸落难至此，与父母姊妹失散了。
张怡青摇摇头，声音小小的：“太难了，又没什么本事……”
常台笙抬头：“进了芥堂便都是自家，若能说一说难处，兴许也能帮得上。”
“不不不——”张怡青忙摆手，略不好意思道：“您肯收留这里做学徒对就已是大恩了。”
“这便是大恩了么？”常台笙低头又翻了一页书稿，“比起替赎身的那位，留这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说着竟抬头对张怡青淡淡一笑：“所以不必觉得有负担，自就好，平日里太小心翼翼了，芥堂其实没有那么多规矩。”
说罢她端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竟连蒋园秀的书稿也未收，就起了身：“太阳快落山了，有些倦便先回去。等过会儿宋管事来了，让他将这书稿收了，顺便转告他，明早不过来。”
张怡青转头瞥一眼那书稿，忙点点头，目送常台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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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通济街某间馆子买了些吃食，将食盒带回了陈宅。门房将小棕牵到后院去喂草料，常台笙则独自回了屋。屋子里似乎还有陈俨的味道，蔺草席上的铺着的被褥乱七八糟的，桌上书稿和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木格子小纸片也还，甚至还有一杯离开前未喝完的水放一旁。
常台笙关上门，露了门缝透透气，拖过软垫坐下来，打开街上买的吃食，低头吃起来。
大概是饿极了，她胃口亦很好，埋头吃了一大半，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才有一些烟气。想陈俨当初独自住这里时，埋头一个吃饭，一个读书，忍受漫长的寂寞与黑暗，所以才会深更半夜上街去找尚开着的点心铺子，路过芥堂时还会给她送一些。
若那时对他的态度和善些就好了，常台笙又往嘴里塞了一只甜腻腻的点心，因有些噎她下意识地就端过他喝剩下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去才反应过来手中这杯冰冷的水已搁了十几天。
常台笙握着那杯子忽然笑起来，但那笑意却又渐渐淡去。
其实她之前何尝不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一个吃饭一个睡觉，遇到事也没什么好说，而当下这情形，有点被打回原形的错觉。若他就好了——想着想着心头便漫上一丝酸涩。
这时小白忽从门缝里挤进来，摇着尾巴到她身旁蹲下来，抬头蹭蹭她的裤腿。
常台笙顿时释然，将小白抱了起来。不，不一样，没有被打回原形，这只调皮有心机的猫还提醒她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此一想，她埋头将晚饭吃完，给小白洗了澡，随后又起身去门房要了一些热水：“顺道再去烧一些洗漱水罢。”
她今日有些困，因此打算早些睡。
握着水杯从门房走回来，等热水送过来时她伏桌上差点睡着。
门房敲响了门，常台笙坐正了应道：“进来。”
没料门房却打开一点门，同她道：“有位商大夫过来了，您看……”
常台笙陡蹙了一下眉，立即抬头同门房道：“去隔壁待着。”
“哎？”
“领他进来后去隔壁屋子待着，或者门口也行……”常台笙虽觉得自己这样疑心商煜有些过分，但她还是叮嘱了门房：“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就过来敲门，明白么？”
门房一愣，却立即点点头，去前边领商煜进来。
这走廊里只寥寥亮了几盏灯笼，屋子更是只亮了一间，看着有些萧索。商煜提着药箱进了屋，常台笙起身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过来给拜年么？”
商煜脸上神情亦是极淡，他拖了软垫坐下来。
他搁下药箱，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道：“刚赴宴回来，顺道路过就来了。”
“赴宴还带着药箱么？”
“金家长孙的百日宴，当日生下来就不大好，给他瞧过病，今日赴宴顺便看看如何了。”
常台笙点点头。她能闻到商煜身上的酒气，故而也更戒备。
商煜低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只药瓶：“安神的。”
常台笙虽是接过来，却说：“可能用不着吃这个了，如今睡得挺好。”
“是么？”商煜看着她的眼睛，“因有作陪么？”
“不全是。”常台笙将药瓶放回了矮桌上，随即就岔开了话题：“今日澜溪附近遇见了程夫，她看起来似乎很是悠闲，难道如今不那儿做事了？”
“因还年中，这阵子活少，可能略闲一些。”
常台笙点点头，心中却有几分思量，她问：“程康呢？如今不给她添麻烦了么？”
商煜回：“程康已不杭州了，听说是跟了什么去别的地方做学徒，至于去哪里，倒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似乎已经戒赌了，也费了好一番周折。”
“好事。”前提是若当真如他所言。
常台笙这会儿隐隐有些头昏，便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商煜见状，问道：“又头痛了么？”
“可能是白天吹了些风，应没什么大碍。”常台笙说完又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稍稍缓解。可也不知为何她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脑袋有些不堪重负，只想着睡觉。她抬手撑着额头，又觉着有些烫，遂道：“还有稿子要看，若没什么要紧事……”
这话语里有明显的送客意味，可商煜却未听出来似的，反倒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看看。”
常台笙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商煜却很是坦荡地搭住她的脉，神情还是老样子。
摸了会儿脉象，常台笙大约觉得气氛沉闷，遂强打起精神问道：“有次通济巷碰见程夫，她如今似乎是住巷子最尽头的那间屋子。可她如今一无所有怎么可能买得起那边的房子，知道那屋子是谁的么？”
她试探商煜的反应，可商煜却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呢？”
他说着让常台笙换一只手给他，常台笙将他的反应收眼中，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头脑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常台笙只感觉到他凉凉的指腹按着自己的手腕，脑袋却越发沉。
“今日的晚饭很好吃么？”商煜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淡淡道：“吃得很干净呢。”
常台笙陡然猜到了什么，满脑子都是通济街那间饭馆。她堂间等伙计将食盒送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何况现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力去思考。
脑袋昏沉至极，意识已快要被逼入绝境。
商煜忽然松开她手腕，上身前倾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如此不舒服么？”
常台笙视线已模糊，最后却只看到了他一脸关切的神情，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桌上那只陈俨的杯子，身子被他揽着向后倾时，忽然松了手。
“啪——”
瓷杯落地，角落里酣睡的小白忽尖利地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