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
归旋夜色中站了好一会,方问:“叫什么名字?”
那婢子答:“奴婢春静。”
“且抬起头来。”
那婢子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昏黄飘忽的灯笼将她的面容映照得非常柔和又明暗不定。
是这个样子的吗?
归旋一时竟不确定,眼前看到的想到的,居然只有湛霄最后那一刻让肝胆俱裂的面容……以及那双鲜血弥漫的眼睛。
“退下吧。”她缓缓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那婢子顿了顿,微微一福,似乎鼓起勇气地说:“请允奴婢为夫执灯。”
婢女盈盈无声走前面,身姿娉婷、亭亭玉立。
那女子有一头轻盈秀丽的长发,发梢直垂腰下,随着她的行动轻微韵致地摆动着。
归旋踩着灯火投映的光晕走她身后,红色羽纱芙蓉挑金袖中美玉般洁白芊长的手无声握起,指甲渐渐陷进肉里。
忽然,昏暗的夜色中又出现一个高修的身影,那缓缓走到她们面前抱拳停下。
“夫。”他道。
归旋的心忽地便一松,“月晏,来了。”
婢子弯腰福礼。
月晏没有看她,只伸手拿过她手中挑灯的长柄,静静看着归旋道:“属下送夫回去。”
归旋微微弯唇一笑,“好。”
路上,归旋问:“月晏,一直都周围对不对?”
月晏道:“侯爷令寸步不离保护夫。”
是啊,他是湛霄的影子,湛霄不却将影子留了她的身边。
有他,她也可以放心。
“寸步不离?如果个寸步不离法?难不成睡觉也守外面?”
月晏脚步缓了缓,“卑下不会打搅夫日常起居。”
“那方才为何会忽然现身?”
月晏提着灯缓缓走前面,过了良久,答:“夫若有事,吩咐月晏便可。”
归旋停下脚步。
月晏转过身来,灯火照亮他们之间朱红色的廊栏,以及廊外波光浮动的浅浅清池。
“看出来了?”她问。
那一刻,她确实动了杀机。
她一见那名女子便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之感,仿佛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如上一世一般,因为眼前这名弱不禁风毫不起眼的婢女而毁去。
那一瞬,她仿佛又恢复成骄狂绝伦、悍妒毒辣的楚归旋。
月晏默然不言。
归旋笑了起来,“月晏,是不是无论说什么都会替去做?”
月晏微微垂眸道:“夫之令便是侯爷之令。”
“好,那便命今儿晚上寸步不离守门口,切莫让一时兴起提着剑跑出去把她给杀了!”
月晏不觉一怔。
忽想起某一天她对他说:“……因为不想再杀了。若是少侯身边真有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狐狸精,那是一件多么让头疼的事情。”
她见他发愣,劈手把他手中的灯笼夺过来,“送个都这么慢吞吞的,自己来。”
说完她提着灯笼走到前面,月晏微微犹豫片刻,缓缓跟她的身后。
这看似一个极普通的初秋之夜。
不过,疏影横斜水清浅,她手中的灯笼如一轮暗香浮动的溶溶月色,照亮了她和她的相遇,也照亮了某段静谧温柔的无声旅程。
第二日,归旋让管家何嬷嬷将府里原先的婢女都带了过来。这别院常年没有主住,看守的不多,只有几名花匠杂役和四、五名粗使婢女,那宛春静便其中之列。
何嬷嬷带着几名婢女进来向归旋行礼,小心赔笑道:“少夫,这些个乡野丫头不比京城府中的懂规矩,不知可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少夫?”
群中春静的肩膀微微一缩。
归旋浅浅一笑,“没有,都挺好的。只是老夫常年犯病,欲行些善事为她积福。何嬷嬷,看看这些各自签的是什么契?若是签的五年、十年的,便给足了契银让她们另谋高就,若是签了卖身契的,便直接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另外每再补十两银子回家与家团聚去吧。”
归旋此话一出,众不禁又惊又喜又忧。
虽然得自由可归家是好事,可这侯府之内即便是当丫头也是金莼玉粒,待回了家那还有这般好日子?不过十两银子当真不少啊,足够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了。
归旋静静看着每个脸上的变化纷呈,过了一会道:“好了,如果想走的便现随何嬷嬷去办。若是不想走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
她说完,有三名婢女咬咬牙弯腿跪下,磕头道:“多谢少夫大恩大德!”
另外有一名胖胖的婢女呆呆地望向何嬷嬷,“何嬷嬷,说怎么办?”
何嬷嬷道:“傻啊?回家规规矩矩嫁个不比给当丫头强?把钱收好了,可别被爹妈弄了去贴补弟弟!”
归旋闻言蹙蹙眉道:“何嬷嬷,待会让账房的给她们每立个字据,便说这些银子是侯府赏赐给她们的,任何不得强要!若是当真有敢与们为难,只管回来告诉何嬷嬷便是,侯府自会为们做主。”
众婢女一听大喜过望,立刻又是一顿磕头叩谢。
归旋微笑道:“们先下去收拾吧。”
众欢欢喜喜地出去。
剩下的,便只有一直静立一旁垂头不语的宛春静。
归旋旁若无地拿起手边的天青汝窑杯,用茶盖拨了拨茶梗,低头抿了一口。
何嬷嬷犹豫半响,问:“春静,准备怎么办?”
春静咬了咬唇,忽然“扑通”一下子跪倒地上,抬头道:“夫,请留下吧!”
楚归旋蹙眉不语。
何嬷嬷道:“回禀少夫,这位春静是逃荒来的,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去年见她一个流离失所实可怜,还差点被几个乞丐欺负,所以一多事把她带回府里帮工。而今若是真给她那么些银子让她出府,只怕对她一个单身女子是祸不是福。”
楚归旋沉吟片刻问:“当真一个可以依靠的都没有了吗?”
她不是还有一个宁愿为她受千刀万剐的情郎吗?
宛春静咬了咬唇,答:“……还有一个大哥,可惜已经失散了。”
是这样?
归楚旋静静看着跪堂下挺直背脊微微垂头的女子,以及她低垂颈后那段玉质般白皙的肌肤……果然还如上一世一样,虽不十分貌美,却让有一种“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的感觉。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道:“何嬷嬷,从账房拨二百两银子给她,她什么时候想离开便离开。”
说完,她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快到房门口时候听见有将头重重磕地上的声音:
“多谢少夫大恩!”
她唇角冷意一闪,跨步走出了房间。
夜里,归旋斜倚贵妃榻上闲闲翻看着手中的《小玉传》,一名小婢轻轻帮她捶着腿儿。
这时书卿敲门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盅极品紫燕,“少夫,喝点燕窝吧,见晚上没吃什么东西。”
归旋微微一笑,“谢谢了,放下吧。”
书卿放下托盘退出,归旋捧起碗喝了一口,只觉甚为无味。
她拿起书接着看,只看到小玉死前指着负心的情郎咒道:“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后来她果真做到了,一个女的恨意如此之深竟能穿越生死。
归旋手持书卷,心中怅然。她挥退婢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仿佛又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
……堂上四壁如雪,姿容清绝的女子孤立堂中,回首仰望着高高上的神明。
佛像庄严,无悲无喜。
忽然间天际突变、狂风骤起、乌云蔽月。佛堂之内,烛火尽熄,一道道闪电划破天……
归旋猛然间睁开眼睛,只觉心跳愈狂,她跳下床、赤足奔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只见窗外繁星点点、长空如练,并无一丝惊电风雨的痕迹。
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下,有一静静抱剑而立,归旋不觉微微而笑,这个木头当真每天到这里守夜。
千里之外的苍穹之下,一个修长的背影亦孤立如山地站旷野之中,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遥远的繁星。
这时有另一名身形翩修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明日一战至关重要,慕兄,还是早些歇息吧。”
慕湛霄缓缓回身,“殿下无需担心与羌之战,真正让担心的是西边的西泯。”
怀王偃修眸光微微一闪,“哦?”
“殿下可否还记得当日围场遇袭?”
怀王修眉一皱,微微点头。
“曾派亲信亲往西泯查看,西泯国内的繁荣昌盛全民尚武之像让耳目一惊。这些年西泯虽表面上归顺朝,但西泯王励精图治、雄心勃勃,只怕早有逐鹿中原之心。虽然没有实据,但一直怀疑当然围场之事与西泯有关。”
怀王道:“他们所为何事?”
慕湛霄缓缓摇头,“……不知。或许是对付陛下,让国中大乱,他们好趁乱滋事。”
怀王眼眸微微一眯,沉声不语。
两轻步回营,只见营地之内有士兵围着篝火聊天,见慕帅、怀王走来纷纷起身:“侯爷、殿下。”
湛霄微微点头,“们都坐下吧,今晚不得饮酒,待攻下了王庭咱们再痛饮三日。”
众将士哈哈大笑,“侯爷放心!”
湛霄一笑,与怀王并肩离开。
怀王对湛霄道:“慕兄麾下军纪严明,营中许久极少见到纵酒狂饮之举。”
湛霄道:“酒还好些,色字一途更是难控。若不加约束,兵患更甚匪患。”
怀王道:“慕侯律己森严,偃修佩服之至。当日攻下鹿野城时,军中将士且狂欢三日,侯爷倒是片叶不沾、一美不取。”
湛霄淡淡笑道:“殿下过奖,慕某只是不嗜这些罢了。”
怀王笑道:“早就听闻慕兄与嫂夫伉俪情深,待日后回到京中若是有缘相见,定会为慕兄之操守作证。”
湛霄朗声大笑起来,“待回到京中,殿下便是的妹婿,也定会为殿下之操守作证。”
怀王闻言不觉一怔,过了片刻,也摇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