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死了
年秀月飘在乾清宫上面,冷眼瞧着那个瘦削的男人,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端的是杀伐果断。十年了,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候,这男人心里可曾有过愧疚难安。
大约是没有过的吧,他这样的铁石心肠,比液氮更冷,也金刚石更硬,自己死了之后,他应该是更庆幸不用为难了吧?只是自己的福惠,终归是没能逃得过那个命运。
当然,有九成的可能,这个男人,根本已经忘记她了。年秀月是谁?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啊。
自己以前怎么就会相信,这个男人会因为福惠是他的儿子而保护几分呢?
“咳咳!”年秀月看那个男人低头咳了几声,奏折上也有了几点殷红,男人也不在意,皱眉看了看那折子,朱砂笔在那血迹上勾勒了几下,就放到一边去了。
苏培盛端了一盅汤,蹑手蹑脚的进来,放在了案边:“皇上,熹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了参汤。”
那男人凌厉的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一慌,赶紧跪下,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放着吧,日后让她不必送了。”
苏培盛应了一声,正要将那食盒放在一边,却听闻上面的男人猛咳起来,那架势,真是撕心裂肺,恨不得将内脏都咳出来。苏培盛大急,赶忙上前给男人抚背,一边还高声宣了御医。
男人按住了苏培盛的手,声音嘶哑的吩咐道:“传宝亲王和和亲王。”
苏培盛又急急忙忙的喊人,男人倚在龙椅上,脸色枯黄,神情漠然,忽然抬头看了看养心殿的房梁。年秀月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自己被看见了。但是很快,那男人的目光就转到那正中间的正大光明匾额上了,年秀月嗤笑了一声,索性飘出了屋子,瞧着外面人来人往。
大约那男人自己有了预感,今儿竟不比以往,只是宣了御医,反而是连张廷玉等人也被宣进宫了。
年秀月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情,以前盼着他死,现在,他可能真的要死了,年秀月反而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远远瞧见钮祜禄氏那贱人过来,年秀月冷哼了一声,索性飘出了乾清宫,往钟鼓楼飘去。那里是京城最高的地方,能将整个紫禁城一览无余。
这十年,她无聊的时候,总是会飘到这里坐段时间。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都过了十年了,依然没有牛头马面或者黑白无常来接她去地狱轮回。十年间,她在这紫禁城,也见过不少死人,可是,也并未见过那些人死后有什么灵魂留下来啊。
或者,是因为她的灵魂来自异世?那是不是以后,只要灵魂不灭,她就永远只能呆在这个紫禁城呢?辉煌的,璀璨的,像是牢笼一样的地方。
刚刚穿越那会儿,自己是多兴奋啊,尤其在了解自己的身份之后——年遐龄的嫡亲幼女,年羹尧的嫡亲妹妹,历史上的年皇贵妃,自己野心勃勃,妄想借着穿越女的无敌气运逆天改命,拯救年家,成为雍正帝心里最爱的女人,现在想想,这个目标,可真是够脑残的。
事实证明,电视里一往情深的雍正是不存在的,小说里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爱新觉罗胤禛也是杜撰出来的。她用了年家所有人的前途,以及二哥一家子的性命,还有自己四个儿女的性命,才知道了这个真相。
年秀月勾勾唇角,难怪自己死的早呢,果然是人蠢没得救。
很快,紫禁城就热闹起来了,不光是来来回回的侍卫多了,够品级的官员也开始急匆匆的往皇宫而来,年秀月闭上眼睛,终于要死了啊,自己要不要过去瞧个热闹呢?好歹也是盼望了多年的。
年秀月也有了些雀跃之情,有什么能比看见自己恨的人躺进棺材更能让人开心的呢?
想着,年秀月就飘出了钟鼓楼,往乾清宫飘去,那男人已经被挪到了寝宫,这会儿正脸色灰败的拉着弘历的手嘱咐:“苗民叛乱,皆因官吏贪污,赋税厚重,你登基之后,切不可放弃朕之前的打算,改土归流势必坚持……”
年秀月微微皱眉,这人,果然是要死了都不放弃政务啊。
弘历红着眼睛一一点头,又听那男人叫了张廷玉,只是到底是没支持住,才说了两个字——诏书,就又开始咳了起来,咳到一半,脸色就变了,众人皆都变了脸色,弘历立马拽过旁边的御医,只是,不过须臾,那男人的呼吸就听了。
连年秀月都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痛恨的人死了,这自然是应该高兴庆贺的,可是,这男人临死之前,还都是惦记着国家大事……
正努力的想要将心里的各种感情给撕扯清楚,年秀月就瞧见,那男人忽然坐了起来!
年秀月差点儿没吓死,甚至忘记自己这会儿是个鬼魂了,直接往后跳了两步,然后就发现,坐起来的,应该是灵魂,因为床上还躺着个一模一样的身体!
“年氏?”没等年秀月反应过来,那男人倒是先皱眉开口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其他人呢?”
年秀月呆愣愣的伸手指了指男人床边的一大堆人,她这会儿是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死掉了,但是,她十年都没见到过一个鬼魂,还差点儿以为这世上是没有灵魂的,眼前这个,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其他的,”男人皱了皱眉,很显然,对自己已经死掉的事情是接受良好,片刻之间就已经转换过了角色:“那拉氏呢?还有十三弟他们。”
“哈哈哈,你终于也死了!”年秀月终于反应过来了,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不妨碍她发泄感情:“你也有这么一天啊,你也会死啊!”
男人眉头皱的更狠了:“人不都会死吗?其他人呢?”
“是啊是啊,人都是会死的,只是不一定会是怎么死的。”年秀月狰狞着扑向男人:“爱新觉罗胤禛!我要你为我的孩子偿命!”
年秀月在紫荆城飘了十年,除了身体是虚的,其余的,和正常人一样。胤禛刚死,不光是心里不习惯,就是自己现在的身体,也还不会控制,年秀月气势汹汹的扑过来,男人一皱眉,抬手就想要拦,却没想到,年秀月用力过大,一下子将男人给撞飞了出去。
胤禛的眉头简直要拧成疙瘩了,但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接连从床栏,屏风,多宝阁,然后是墙壁,最后是隔壁净房里摆放着的马桶上穿过去之后,几经调试,终于停下了身子,甚至,还能顺利的调配身体的各处了!
本来跟着看笑话的年秀月都有些忍不住愤恨了,再次飞身撞了上去。胤禛刚站稳,还伸着胳膊在实验,根本没提防,他死了也没想到自己那原本温婉可爱的年贵妃,还能做出这种举动来。
于是,死了的雍正皇帝再次很丢脸的被撞飞了。
年秀月在后面哈哈大笑:“你可曾想过你也有这么一天?你处死了我二哥就算了,我知道你身为帝王,容不得我二哥那样的臣子,可是,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仇?我大哥和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连他们都不放过!”
胤禛抿了抿唇角,再次站稳:“你大哥没死,甚至,你二哥的孩子也没死。你既然知道我身为帝王,容不得那样的臣子,又如何能怨我?福惠他们,本就体弱。”
年家,只是死了一个年羹尧,还并非是死在法场上的,为了给年家留个面子,年羹尧是自裁的。
年秀月一脸讽刺:“是,我大哥是没死,只是终生不得志,郁郁而终!我的那些个侄子侄女也没死,只是罪臣之后,在边地被人欺辱!我二哥对你一生衷心,你却如此待他!”
说起儿子女儿,年秀月更是愤恨,怒气高涨,身上阴风骤起,头发都竖了起来:“福惠是被人害死的!”福宜和福沛生来体弱,可若不是后院那些个女人,他们怎么会体弱!
胤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转身又飘回到乾清宫,站在床头看弘历和弘昼伏在床边大哭,看张廷玉带人从乾清宫正殿的匾额后面取出了诏书,看熹贵妃带着后宫嫔妃过来。
这一看,就是整整三天。年秀月再见仇人,心里颇为郁闷,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底气不足的。年家的覆亡,她其实是早已经有所察觉的,毕竟,二哥那人,她还是比较了解的。
当年皇上明明派了岳钟琪去接管四川,结果二哥却不愿受皇命,非得等皇上再次下了圣旨贬他去了杭州,他这才将兵权交出来。如此行事,怎么会不让皇上疑心?
清朝这种年代,又是实行连坐的,二哥获罪,那些侄子侄女,自然也是要跟着被处置的。
二十年前,自己不懂这些政治,一心只想着追求小说里完美的爱情。十年前,自己摸到皮毛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探究了。在乾清宫看了十年,原本的那些执着,就变得天真可笑了起来。
之前的十年,年秀月总是对自己说,年家是被爱新觉罗胤禛给灭掉的,二哥是被爱新觉罗胤禛给处死的,自己的孩子是胤禛没保护好所以才死的。
因为太寂寞,她总是飘在那男人身边,想一遍,恨一遍。爱不起来了,生活的支柱必须有,那就站在爱的对立面去。
可是,真等这男人出现在面前了,她心里所想的那些,却又被推翻了。一时之间,年秀月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杀了这男人?别开玩笑了,大家现在都是死人了。
打他一顿?连身体都没有,两个飘着的一团空气,打了会有痛觉吗?骂他一顿?人家不在意,之前已经骂过了。那到底,应该拿这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