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宫门处散发出焦糊的味道,虞之渊快速地纵马进去,奔驰不远,就见地上躺着许多尸骸,再向前,又看见许多原本象征身份的精致华贵轿子或倾倒在地上,却千疮百孔。
慌忙下了轿子,随手撩开身边一顶轿子的帘子,瞧见轿子里空荡荡的,既诧异,又觉一切尽在情理之中,再将其他轿子看了看,见都是空的,脸上筋肉松弛下来,心知皇帝没想把那些栋梁都杀了,踩着几个徐传峰部下的尸体走到陆繁英轿子前,随手掀开轿子,原以为没人,谁知掀开就瞧见陆繁英千疮百孔地坐在轿子里。
“……王爷……”陆繁英伸手摸着莫名其妙插在自己身上的箭,嘴里咳血,“……这里,你摸摸……”
虞之渊呆住,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陆繁英却遭罪了,便是宸妃出事,他也不会那么诧异,可陆繁英哪里招惹到皇帝了?伸手摸到她小腹上,虽她没说话,但她言下之意,他都懂了。
“你好歹给我掉滴眼泪呀。”陆繁英似叹非叹地一点头,说话时,字字诡异地清晰,这一句话后,便再也抬不起头来。
虞之渊不禁有些脚软。
“四皇子?”
虞之渊回头,瞧见玉入禅站在他身后,玉入禅身边,还有个严颂。
“四皇子,皇上叫你把太上皇引进来。”玉入禅向轿子里瞥一眼,又转过头去,“宫里已经埋伏好了,就等着来一招关门打狗了。太上皇还没调进京的人,已经被我父亲调回去了。”
虞之渊点了点头,问玉入禅:“是你们叫人放箭的吗?”
严颂摇头,“是六皇子,我们才来。”
“他人呢?”虞之渊问。
“我带你去见他?”玉入禅看虞之渊面无表情,猜不到他死了老婆到底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虞之渊借着火光,总算找到了宸妃那顶华丽的轿子,待要掀开帘子,手指到了帘子边,瞅见穿过帘子的羽箭,又住了手,犹豫之后,撩开帘子,瞧见里头宸妃跟陆繁英一样万箭穿心,鼻子中一酸,看她跟陆繁英一样是倒在轿子口附近,又想只差一步,她们就走出轿子了,一径地跟着玉入禅、严颂去寻六皇子,眼瞅着六皇子就在前头,却对玉入禅、严颂说:“你们先让让。”目光瞧见六皇子意气风发地靠着大殿前的白玉龙壁站着,他身边果然还有悠然自得的八皇子,虞之渊果断地向他们走去。
“四哥,你把皇祖父引进宫吧,父皇已经说过你将功赎罪,就不追究你的事了。”六皇子笑盈盈地看向虞之渊,被虞之渊压了多年,总算有出头的那一日了。
八皇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事到如今还不愿意出头,“四哥……”话未说完,就觉小腹一凉,低头,果然瞧见一截冰凉沁骨的短剑没入自己腹中。
虞之渊果断地挥剑砍下六皇子的头颅。
“四皇子!”因虞之渊突然发作,一群早听说过四皇子是“自己人”的将士们先慌张,随后把虞之渊团团围住。
“四皇子?”玉入禅、严颂二人慌忙过来,因不明所以,严颂稀里糊涂地跟着玉入禅护着虞之渊,待看见虞之渊手上提着的是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但此时已经跟六皇子那边的人剑拔弩张,再要后退也不能了。
“玉九哥!”严颂咬牙看向玉入禅,心道玉入禅这是干的什么事?
玉入禅也懊恼得很,他是虞之渊的伴读,又习惯了凡事护着虞之渊,方才不过是一时习惯使然罢了。
“他死了,你不高兴?”虞之渊提着八皇子的头颅问六皇子,淡淡地看向大殿里,被惊动的金阁老等人走出来,依稀听见金老夫人故作烂漫地一句“原来龙椅是这个样的”。
六皇子脸上有些慌乱,心中高兴,但又不能把高兴表露出来,谁当真乐意为他人做嫁衣裳?明摆着皇帝是不肯把忤逆太上皇、杀害四皇子妃的名头挂在八皇子头上才叫他来做。
“我去引皇祖父进宫。”虞之渊提着头颅,就向台阶下走。
路上留下一道滴滴答答的血痕。
六皇子微微一怔后,先矮□子搂着八皇子的残躯嚎啕大哭,随后一身血泪地奔去跟皇帝说话。
果然,一堆人持枪拿棒地对着虞之渊的背后,却唯恐坏了皇帝的算计,不肯当真动手。说到底,八皇子死不瞑目,还要怪他太过韬光养晦,这时候了,身边也没带什么亲兵,一干人,要么是虞之渊伴读玉入禅的人,要么是六皇子的,谁肯贸然出手替他报仇?
虞之渊上了马,又向宫外冲去,出了宫门,奔到太上皇跟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把八皇子的人头递到他面前。
太上皇对上八皇子那双不能瞑目的眼睛,嘴角蠕动两下,瞧见亲孙子的头颅,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你……”待要说虞之渊心狠手辣,话不说出口,只对徐传峰道:“下令进宫!”
既然虞之渊单枪匹马就能杀了八皇子,那想来,皇帝病倒在床,淑妃没能耐叫来多少人。
“是。”徐传峰冷酷无情的脸上,因八皇子的头颅染上了一丝慌张,但他杀敌无数,很快清醒过来,又催促部下快快护着太上皇进宫。
虞之渊提着人头立在路边,太上皇一时觉得他心狠手辣,并未叫他随着进去。
“皇祖父,我跟兄弟们说说话,兄弟们同心协力,才好助皇祖父再创霸业。”
太上皇这会子不肯跟虞之渊说话,就略点了点头。
虞之渊眼瞅着紧跟着太上皇的老臣们个个脸上流露出东山再起的神采,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浓,驱马走到皇子们身边,看他们被人驱赶着进宫去,就把人头丢在地上。
人头滚到他们脚下,皇子们认出是谁,脸色越发苍白。
虞之渊示意军士们先过去,随后从两个士兵身上抽出刀,“大哥、二哥杀了其他人,自此以后,咱们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他人,自然是指其他兄弟。
大皇子虞之汝、二皇子虞之湫面面相觑,见虞之渊把刀柄对着他们,犹豫再三,颤抖着手接过刀柄。
他们不知道宫里的事,只看着虞之渊把八皇子杀了,又看太上皇的人气势汹汹,就觉太上皇又坐上龙椅了。如此,太上皇宠信的虞之渊,少不得要越发气势逼人了。
“还不动手么?”虞之渊道。
“四哥——”九皇子还没喊完,头颅就飞了出去。
“四哥饶命,四哥……”
二皇子见大皇子动手了,便也不落人后地动起手来。
“三哥,你要动手吗?”虞之渊又把一把刀递给三皇子。
三皇子怔怔地跪下,泪流满面,却又一言不发。
“那你自裁吧。”虞之渊把刀丢给三皇子,此时他手无寸铁,只身站在三皇子面前,又已经下令叫其他人只管看着,心里竟是巴不得三皇子一刀向他砍来。
三皇子捡起刀,拿着刀背照了照自己的脸,“兄弟相残,这也不奇怪,史书上,不缺灭了自己满门的皇帝呢。”说罢,握着刀,就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虞之渊闭了闭眼睛,似有似无地道:“你为何不砍向我?”
眼瞅着二皇子、大皇子动手杀了其他兄弟后,脸上带着诡异讨好笑容地砍向他,虞之渊对身边的士兵道:“送大皇子、二皇子上路吧。”
“可是,太上皇……”虞之渊的侍卫脸彻底白了,不曾想过他会要杀了所有皇子。
“太上皇就是那么个意思。”虞之渊板着脸说,今日他死了王妃、母妃,思来想去,他最恨的就是皇帝。倘若皇帝不纵容宸妃,不捧杀宸妃,心高气傲的宸妃怎会咽不下那口气想破釜沉舟一战?倘若皇帝不叫他做靶子,他怎会处处谨小慎微,养出那拖泥带水的性子?若是宸妃才有个苗头的时候,他就劝阻她,又怎会有今日的事?
虞之渊要报复皇帝,有一件事,就是杀光他的儿子,只给他留下一个不成体统的六皇子——反正他这靶子倒下了,六皇子又被皇帝选过了挡箭牌,那就叫皇帝留着六皇子这根独苗做太子吧。
“是。”快刀插入皮肉的钝响,惹得虞之渊隐隐作呕。
“把人都抬着,送去宫里。”一定得叫皇帝亲眼瞧瞧。
“是。”
“六皇子、淑妃谋反的事,传出去了吗?”
“宵禁了……”
“快马加鞭,印出邸报,传向各州府。再敲京中其他王公的门,就说,六皇子、淑妃谋反,诛杀一干皇子,太上皇、皇上要清理门户,叫他们速速准备进宫、洒扫虞家宗祠。”虞之渊道。
虞之渊往日里看着,绝不像是个会对兄弟们动手的狠辣之人,是以这会子他当真动手了,一时间,众人呆住,不敢再言语,谨遵着他的话去办了。
虞之渊带着人进入宫门的时候,就瞧见太上皇的部下慌张地来报信,等他带着人抬着人走上铺设着白玉砖石的台阶,就听见那人对太上皇说:“太上皇,京城外设有埋伏,咱们的人……回去了。”
兵败如山倒,太上皇脸色灰败地怔住,看向大殿前,脸色红润的皇帝。
“父皇若是不那么贪心,不巴望着一举消灭朝中异己,慢悠悠地来,此时,兴许当真又做了皇帝。”胜过了父亲,总是一桩得意之事。可惜他死了儿子,皇帝脸色尚好,但神色并不如何愉悦,待看见虞之渊自投罗网地背着手,风姿卓然地过来了,眼神越发阴郁,沉痛之色溢于言表。
“之渊,你竟然敢对你八弟动手。还不把他拿下?”皇帝一声威吓,玉入禅为将功赎罪,赶紧押住虞之渊。
“痛失爱子,父皇难过成这样,那想来,再死个把儿子,父皇也伤心不起来了吧。”虞之渊冷笑道。
玉入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少说一句。
皇帝脸色大变,随后就瞧见侍卫们抬上来七八个儿子的尸骸,向后踉跄两步,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只觉虞之渊陌生得很,不像是早上那个听话的儿子。
“太上皇、太上皇?”金阁老、玉老将军眼瞅着皇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双双想去瞧瞧闹出这么大的事,太上皇他老人家满意不满意,谁知一看之下,就见太上皇脸色惨白双眼神色涣散,用手一触摸,就见太上皇瞧见众孙子的尸骸,一口气上不来,殡天了。
“父皇?”皇帝后知后觉地赶紧去搀扶太上皇。
“好得很,六弟跟淑妃造反,杀了兄弟们,气死了皇祖父。”虞之洲跪在地上,乜斜着眼睛看向六皇子。
“你胡言乱语!”六皇子颇有些气定神闲,但死了祖父兄弟,神色自然是哀戚的,只觉得人都死了,皇位非他莫属了。
“我胡说,我母妃、王妃、王妃肚子里的孩儿都死了,谁肯信,是我要造反?”虞之渊道。
玉入禅脑子里乱成一团,瞅见金阁老的眼色,当即放虞之渊站起来,甚至似有若无地护在他面前。
皇帝正在哭爹,余光扫见这变故,当即恢复了镇定,可镇定之后,该做点什么,他又糊涂了?
“咳,皇上,如今该如何?”金阁老很有些隔岸观火,皇帝要引出太上皇的“余孽”,太上皇要把异己“一网打尽”,结果虞家里头死了那么多人,仅剩下的两个皇子里头,还要死一个,到底死哪一个,就看皇帝的选择了。
皇帝眼睛不是瞎的,瞧见虞之渊站起来了,就知道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比不得四皇子深得人心。
“皇帝,天快亮了,到底如何,还该早早决策。还有宫门口两声雷响,也该给臣子们一个交代。”沈老尚书关心的事多,他眼中四皇子是平庸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像六皇子,只这几日被皇帝稍稍看重,就已经把尾巴撅起来了。
皇帝嘴中一甜,一口热血涌出,两眼一翻,搂着太上皇昏了过去。
“四皇子,该如何处置?”玉老将军捋着胡子,皇帝昏倒了,六皇子不中用,只能问一问四皇子了。
虞之渊巴不得跟皇帝一同昏过去,可惜,他清醒得很,甚至有功夫自嘲地想:母妃,恭喜你,你成功了。
“已经叫人去召唤虞氏一族的族长并有威望的族中叔伯们来商议六弟、淑妃谋反的事了。至于惊雷,到底是上苍惩罚六弟大逆不道,还是皇祖父羽化升天,就全凭诸位推敲了。我送父皇回宫歇息。”虞之渊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甚至回头看了眼跟着太上皇进宫的老臣们,疑惑地想,他们该怎么处置?随后又想,莫不是陆繁英替他去玉家奔走一番,玉家、金家觉得他聪慧过人?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方才剑拔弩张的一群人,此时默契地把六皇子捆住押入大牢、甚至一同推举去写昭告天下圣旨的人。一头雾水地想他已经做好被凌迟的准备了,怎地好似又被人黄袍加身了?
虞之渊怔怔地随着人送皇帝回宫,坐在龙床边的檀木凳子上,拿着帕子给皇帝擦脸。
太医战战兢兢地替皇帝看了,“皇上伤心过度,伤了根本。只怕,以后好不了了。”
虞之渊挥手叫太医出去,又拿着帕子细细给皇帝擦去手上血污,静坐了许久,又把自己手上的血迹擦了一擦,瞧见身上衣裳不知何时勾出了线头,莫名地又想起陆繁英来。
“母妃死了,父皇可想念她?儿子死了老婆后,倒是有事没事就想起她。”守了半日,虞之渊瞧见皇帝眼皮子动了动,就先开了口。
皇帝不肯看虞之渊,便闭上眼睛。
“皇上、四皇子,六皇子自戕了。朝臣问是否今日向天下发出敕令。”天变得太快,太监们都不知道该讨好谁了——实际上,只剩下一个了,不讨好他,又讨好谁?
皇帝咳嗽一声,终于睁开眼睛,淡淡地扫向虞之渊,“我没想过你母妃。”几十年来,真真假假,到头来,一堆儿子死了,宸妃越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父皇为何要杀她们?我一直以为父皇不会动她们。”虞之渊哽咽了,却没流出眼泪。
“……她们是你的障碍。”皇帝微微侧头,瞧着自己最纵容、却从不骄纵的儿子。
虞之渊呆住,“父皇……”
“如今,我也不是你的障碍了。明园里空了,我住进去吧。为父教你最近一件事,派严兵把守明园,别叫我再出来……我也不想再见你。”皇帝又咳嗽两声,费力地趴在床上,吐出一口血水来。
“父皇,你、我——”虞之渊瞠目结舌,待要去扶皇帝,又被皇帝推开。他一直琢磨着皇帝一个劲地把他往火坑里推,到底是真心疼他,还是巴不得他早死。就算是此时,他还在不住地琢磨着,皇帝到底是苦肉计,还是袒露心扉?
“叫人把明园里最高的小楼拆了……我知道……那小楼,能瞧见宫里……”皇帝喘息,明园风景虽好,但终归寂寞,一日日眼瞅着宫门外赫赫扬扬,哪里还会禁得住寂寞。
“是,父皇,求你给儿子说句真心话,八弟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又有什么干系……人都叫你杀了……”皇帝心知虞之渊糊涂了,心知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把他当做八皇子的挡箭牌,但他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也不告诉他。
“四皇子,左相大人、右相大人,还有朝中阮首辅、林次辅等等着您去商议大事呢。太后到宫门口了,也请您去迎一迎。”太监过来道。
“知道了。”虞之渊站起身来,待要走,又回头道:“父皇若当真要替我扫除障碍,是否也会将太后带回明园?”若是太皇太后留下,难免会叫他处处掣肘。
“嗯。”皇帝瞧着虞之渊这么快就想着上位后的事,暗叹自己该老怀甚慰?
虞之渊连忙迈步向外去,一路脚下生风,走到前殿,瞧见金阁老奈何不得金老夫人正把一盆郁郁葱葱的貂蝉拜月菊花捧在怀中,不由地又想起陆繁英来,狐疑地想,莫非那古往今来作下缅怀妻子诗词的痴情诗人都跟他一样,人没了,才会怀念起昔日的点点滴滴?自己不是十分厌烦她的吗?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倘若娶的不是她,又会怎样的吗?
“四皇子,内子糊涂了,要把花带回去……请四皇子尽快派出人接应西山那边……老臣先带着内子告退。”金阁老心知皇家出事了,不能露出喜色,可眼瞅着金老夫人装疯卖傻地装出烂漫之色,心里却忍俊不禁。
前后两句不相干的话清清楚楚,唯独西山那句话含含糊糊,虞之渊立时打起精神来,心知西山才是重中之重,必要抢先控制那边,“两位老人家熬了一夜,赶紧回去歇着吧,至于那菊花……宫里用不上了。”
“表哥?”金老夫人早累着了,戏演得也不精致了。
“四皇子,老臣告退了。”
虞之渊点了点头,嗅到空气中只余下淡淡的菊花香气,他的表妹却香消玉殒了,淡淡一声叹息后,又满脸哀色地去迎接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