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接连半个月,“奥兰多号”都停留这一带的海域,没有再往其他地方远航,也动用了船身自带的搜救艇和潜水艇去附近深水寻找,仍旧一无所获。
世界各地每年葬身大海的溺亡数约为二十多万,看上去多么庞大的数字,世界口面前却是九牛一毛,这个被海洋占领大部分面积的蓝星球上更是不值一提。
日复一日的空手而归,所有的船员都心灰意冷。
开始强迫自己接受一切不好的讯息,包括死亡。
习惯有多可怕,
秦珊消失的第三天,有一名船员吃早餐的时候,莫名地把空碗递了出去,惯常随意讲,“小厨师,帮再加一碗。”
说完之后才惊觉这个女孩已经完全失踪,生死未卜,甚至可以说是,这艘船以后都不会再有她的身影了。
餐桌上所有都变得沉默,首座的奥兰多慢吞吞搁下勺子,停止用餐。胖达见状赶忙缓和气氛:“中国小姐心肠那么好,福大命大,肯定没问题的啦。”
没附应他,大家纷纷去偷瞄船长大,他这几天话少的厉害。虽说以前也冷冰冰的,但那是一种霸道专横的冷冰冰,不是这种少言寡语的冷冰冰,看着挺让担心着急的。
金发男处目光焦点,却依旧面色平静,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眼皮慢慢掀起,露出蔚蓝的瞳眸,紧接着凌厉地扫视一周:“看什么看?吃饭!”
船员们赶紧埋头啃面包。
奥兰多握起汤匙舀了一勺麦片送进嘴里,接着就三两下就把那碗麦片喝完。
而后拉开椅子起身,第一个离开餐间。
习惯有多可怕?
短短的半个多月里,奥兰多有无数次心里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站船头的时候,会有一个女孩也待这里,她正举起双手,将一双粉红色的小手套贴颊边捂脸取暖,还嘚瑟地哼着非常难听的小曲;
路过厨房的时候,能从门缝或者钢玻璃窗后瞥见这样一幕,系着围裙的少女用大铁勺从锅里舀出一小口汤来尝味道,紧接着砸吧砸吧嘴对自己竖起一根大拇指,如果端起铁锅瓷碗的时候太烫,她会立马龇着牙放下,抬手去捏捏两面的耳垂;
拐过楼梯的时候,回过头就能看见她屁颠颠跟自己背后。有时会故意躲躲闪闪跟踪,被自己发现的那一刻,她非常掩耳盗铃地缩低身子蹲栏杆后,以为那样就不会他被看见。又或者是仰起头的一瞬间,就看见她趴二楼探出头,笑眯眯地和自己打招呼,一双黑眼睛眯得像招财猫,用那种轻佻又嫩气的嗓音问候:“奥兰多,早安”;
途径她卧室的时候,能看到她挨靠书桌前,不厌其烦地制作着那些无聊的DIY,晚一点的话,她有很大可能是看小说,只开着一盏橘子色的小台灯,脸挨着离书页特别近,眼睛都快掉上去了,这种坏习惯再长大一点的话肯定会近视。还有,他有很多次都想替少女把门关上,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子家从早到晚都把自己闺房的门大敞着,一点危险意识都没有,又或者,她觉得这艘船像家一样安全;
坐书房的时候,每天早中晚都会有那种模仿谢耳朵,敲三下就叫一次自己名字的特殊叩门声,那是她来送一日三餐的固定模式。每一顿都有一道她精心烹制的甜品,不光要炫耀有多好吃,还要叽叽呱呱的介绍花费了她多少心思倾注了她多少爱意,俄式红酒烤苹果,椰汁小圆子,蔓越莓曲奇、木槺杯、香草芭菲、抹茶奶冻、玫瑰糯米糍……
而当下,这些理应出现那里的,理应存那里的,仿佛一百年都不会被磨灭掉的画面,已经全都不见了。
这些地方都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她已经不那了。
奥兰多两手抄大衣兜里,大厅里走了一圈,而后沿着阶梯,来到二楼秦珊的卧房。
门后的墙角,沃夫的小窝就被秦珊安置那里,性格直接又干脆的大黑狼从放弃搜查后,就没怎么吃东西了,一整个黑黢黢的蜷缩鹅绒垫里。如同一条忠心耿耿的家犬那样,用非常极端的绝食方式,来宣泄主离去的悲伤、无奈和自责。
奥兰多蹬了下那个木箱,命令:“沃夫,去吃东西。”
大黑狼虚弱地哼唧了一声,眼皮抬了抬,露出一半黯淡的金色瞳孔,又慢慢闭上,重回漆黑。
从头至尾,它都一动不动,像一具丢垃圾箱的僵硬玩偶。
奥兰多没再打扰它,审视了一圈这个空荡的房间。
他看见了女孩床上的手机,乳白的外壳陷同样颜色的被褥里几乎难见踪影,这个小直板被塞枕头侧面,放的格外正直,简直像被血族青年感染了强迫症一样。
他甚至都能联想出女孩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供佛似的把手机放床头,等着他回短信的那副傻样了。
金发男深吸一口气,只有这样才能稍微缓和一点他胸腔里的强烈窒息感和压迫感。
心室都被这样的感觉压得发疼。
他慢条斯理走过去,捞起床头的手机,按了一下开关,屏幕一片漆黑,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奥兰多下意识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白色的充电器和数据线果然那里。
完全没心机的摆放方式,离自己最近就行,一旦没电的话伸手就能拿到,不会浪费时间错过和怠慢对方的电话和简讯。
他坐到她床边,把插头插上,开机。然后,他发现这家伙居然还设置了锁屏密码,四个空格的密码锁,第一感应该是生日。
直到此刻,奥兰多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的生日,他对秦珊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他甚至前不久才把她的姓名记熟。
他拇指回到键盘,一下一下输入自己的生日数字,不出所料,顺利进入系统,熟悉的屏幕壁纸跳入眼底。
——还是他的毕业证照片。
秦珊从来没当面问过他他的出生日期是几月几号,但她就是拐弯抹角地得到答案,也不知道她偷偷背后问的谁。
如果真的想去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做这件事,什么难题、什么天气都只是借口,不是理由。
就像秦珊把“一定要知道奥兰多的生日”这件事放了心上,认真地去询问,也从此映了心里。
是谁赋予他这样强大的自信,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用自己的生日来解锁?
奥兰多一边心里冷冷自嘲,一边打开了短信,里面就一栏收件,全是他自己,他她手机里被她署名“dearhubby”。
亲爱的老公。
真受不了她,这么热衷于自娱自乐。奥兰多点开那一栏,手指下滑拉动屏幕,所有的短信一条条倒映他眼底,通常都是女孩耍赖皮地发上四五条,自己才懒洋洋,忍无可忍地回复一条。
还有她每晚十一点固定的“晚安”。
Qin:【奥兰多,以后可以时不时发短信骚扰吗?】
可以。
Qin:【奥兰多,自己的手机什么型号啊?跟是情侣机吗?】
是,型号一模一样,黑白配。
Qin:【奥兰多,晚上吃什么?给煮】
随意,煮的就行。
Qin:【回一下家嘛=3=memeda~】
……
Qin:【memeda~((((((/3`)/】
Dearhubby:【不要再发恶心的颜文字和奇葩的英文字母给】
……
……
……
Qin:【晚安】
Qin:【奥兰多,晚安】
Qin:【晚安晚安晚安,奥兰多奥兰多奥兰多:D】
Dearhubby:【这些毫无意义地短信从周薪里扣】
Qin:【也跟说一次晚安,就这一次好不好?奥兰多】
金发男反复翻阅着一条条短信,胸口那种熟悉又沉闷的钝痛越发鲜明。秦珊发给他的每一条短信,他都会第一时间翻开,浏览。而他也可以立刻回复,他心里想要做的,也是立刻回复。但他并没有随心而动,他只是把手机随意丢到了一边,就让它躺那里,避免自己再去接触。
他曾经无法理解,这个中国女孩为什么要那个夜晚那样直接地表达心意,又这样坚持地,充满毅力地,全心全意地喜欢他,追逐着他的脚步。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她都坚守手机前,等着他那一点零星的回应,然后欢愉得像一只喜鹊。
有些心意总是埋藏逃避,不及时表达,等到以后就再也无法诉诸。
而他现下就处这样无奈而可悲的情形。
奥兰多从大衣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完成那条“goodnight,Qinshan.”
毫不迟疑地按下发送键。
另一只手里的白色直板立刻震动起来,从掌心的血脉一直延递到胸腔,随即心底掀起一场猛烈的强震。
他想起她甲板上高喊着跟他表白的那个笑脸,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风景。
这么长时间,他让她像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而她到最后连一个“晚安”都没得到。
晚安,秦珊。晚安,秦珊。晚安,晚安,晚安,秦珊。
****
不想再这个房间多待一秒,奥兰多将手机关机,数据线绕好,整齐摆放进抽屉,推上。
他快步往卧室门走去,途径书桌的时候,他瞥见了秦珊这段时间跟他借的书,被她一本本从下而上从大到小叠放得非常仔细整洁。
最上面那本最小,名字很熟悉,《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夜宿荒岛的时候,这是他借给她的第一本书。
那天秦珊来跟他借走这本书的时候,他还问她:“一本书要看几遍?”女孩掐紧那本书微笑回:“这本对来说比较有纪念意义,就再给复习一遍嘛。”
奥兰多的目光停留那张画着两棵橘子树的封面上,他挣扎着该走出去,还是该留下翻一翻她曾经触碰过的东西。
情绪让他的双腿铅石般沉重,金发男还是无法轻易离。,他拉开凳子坐定,抽下那本书,随手翻过一道全部的书页,纸页飞动刮起的风喷他脸颊上,很凉。
意外发现,他看见有一页被折起一只小角。
立刻掀开那面,白纸黑字上,有一段话被女孩儿用红色的马克笔划了下来:
“世间情爱何其多,有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其力量。否则狂野的夜晚,谁能把唤回家?只有知道名字的才能。”
这一段简短的话语充满力量,仿佛一柄强大的锤头狠狠砸心口,奥兰多坐原处,难过心痛得几乎直不起上身。
从今往后,的生命中都不会再有她,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她的参与,的生命中不会拥有她,陪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剩余的,无比漫长的,几十年的生里,都不会再出现她的身影,不会再出现她的笑容,不会再出现她哭得像丧气鬼一样的脸,她只能留存于回忆,仅仅只剩回忆。
“喜欢到什么程度?”
“就算现给两刀也没法不喜欢。”
“能这样喜欢多久?”
“嗯……那得看活多久了。”
他还是彻底失去她了。
奥兰多回到船头,白色的呵气溶化风里。蓝茫茫的一片大海,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