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那次大课后,孙菀又见过萧寻两次。一次是在去图书馆路上,他和一个男生并肩谈论着什么朝她迎面走来。他俩几乎是同时发现彼此,视线相对的一瞬,居然都愣怔在原地。孙菀定定看着他,明明不过几秒钟,她却觉得整个世界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最后,她还是先他一步收回眼神,同他们错身而过。
孙菀第二次见到萧寻,是在结束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的那个傍晚。
那个傍晚,孙菀带了一大包丰富的食物去了西区。她刚在地上摊上鱼片、牛肉干,几只躲在草丛里张望的猫就“嗖”的钻了出来。她心爱的那只白猫见了孙菀,“喵”的一声扑进了她怀里。孙菀被它撞得往后晃了一下,失笑地摸着它的头:“小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走到一旁打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中午就打好的油胴鱼。白猫在她怀里蹭了几下,将头埋进饭盒里,优雅地吃了起来。
它将一条鱼啃完,犹未餍足地舔舔嘴,朝着孙菀“喵喵”叫着。孙菀含笑看着,抱起它帮它挠脖子,忽然,它警觉地转动了一下耳朵,挣开孙菀的拥抱往干道上窜去,孙菀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它“噌”的跳到一个人脚下,温顺而亲热地围着他撒欢,逗得来人一阵轻笑。
“是你啊。”孙菀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她缓缓收回眼神,在一堆木椽子上坐下。
萧寻弯腰抱起那只白猫,挨着孙菀坐了下来。
这猫跟他很亲近,不时用小爪子轻轻地拍他的手心,或是用头蹭着他的手,尽情地撒欢,他被它的可爱模样逗得轻笑出声。
孙菀看着眼前和谐的一猫一人,心里莫名温软。她从包包里翻了一根火腿出来递给他,他看了她一眼接过,剥开逗弄起小猫来。
随着日头沉坠,周遭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四野里居然起了风,暴晒了一整天的草木和夏花的馥郁清香在微风里颇为袭人,夹杂着淡淡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干净香气。
两个人算不得深交,但是这样并肩默坐,一起逗弄小猫的情形,又熟稔得好像一对凡俗的情侣。孙菀半垂着眼睛,为这个联想怦然心动,但念及再有一年他就毕业了,她又莫名怅然。
最后还是孙菀率先打破沉默:“谢谢你啊……上次你画的题大多都考了。要不是你,这次我可能会挂科。”
他没有看她,微微笑了一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帮了个大忙。”孙菀身心略有些舒展,她双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说,“等到明年奖学金到手,我请你吃饭吧。不过……我怕到时候请不动你啊。”
“怎么会?”萧寻边说着,边将猫放下。
“像你这样的优等生,”孙菀故意把“优等生”三个字咬得很重,“难道不打算全力为出国做准备?”
萧寻低下头,出了好一会儿神说:“以前有过这个打算,不过,现在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为什么?”孙菀既惊喜,又为他遗憾。像他这种优秀却无根基的人,在国内的大环境下发展,其实谈不上前途开阔,但如果能从国外学成归来,选择就会多很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放弃出国深造。
他双眼微微眯了眯,深吸一口气说:“理想很重要,但慢慢的你会发现,它确实只能够拿来想想。”
孙菀被他说得有些沉重:“你不像是意志消沉的人啊,怎么能还没试过就放弃?何况,我听说你的gRe过了700,逻辑加数学过了1500,也有国际刊物上发表的论文,申请个名校msF项目应该不难吧?”
孙菀反倒比他本人更加激动起来,“如果是在工作经验上有硬伤,明年还有一年,你完全可以找家好的单位实习。”
萧寻却未正面回答,侧身看住她问:“你很希望我出国吗?”
孙菀回望着他的眼睛,矛盾地说:“我……我怕你会有遗憾。”
“无论怎么取舍,人生或多或少都会有遗憾吧。”萧寻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孙菀见他这样,忙转移话题:“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陕西人。”
孙菀眼睛骤然一亮:“你家是在西安吗?”
“怎么?”
“我和我爸爸都特别喜欢西安。”
“为什么?”
“那可是十三朝古都!我和我爸都特别喜欢唐朝,所以爱屋及乌地喜欢西安。我一直想去那边看看,我想去古城墙看夕阳,想听人在大明宫遗址吹埙,想去华清池泡温泉,还想去骊山追忆下阿房宫当年的气势。”说到激动处,孙菀差点没给他背上几句《阿房宫赋》,“我听人说,你们那边遍地都是秦砖汉瓦,你们小时候都是抱着汉罐过家家的。这是真的吗?”
萧寻忍俊不禁:“我不是西安人,我是咸阳渭城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那个渭城?”
“嗯。在唐代,渭城确实长安辖下的。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好在,我家离西安只有半小时车程。你这么喜欢西安,什么时候去那边旅游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好好玩一遍。”
“当真吗?”孙菀眼中波光一转,“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没准过几天就去。”
萧寻并没有把她的玩笑之词放在心上,爽快地给她报了一串号码。他哪里能料到,没过多少天,孙菀真的以一副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了西安。
*
那天别过萧寻,孙菀又在学校拖延了一两天才回了家。暑假刚过了三天,孙菀就被黎美静的喋喋不休吵得无路可逃。
然后便是争吵,吵得最激烈的时候,母女两人会找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事后又都心生悔意,在一些小细节上向彼此流露些忏悔的意思。只是那忏悔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下一次争吵又会爆发。
孙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犹记得才女洪晃和大导演陈凯歌离婚时说的理由:他让我变成了一个泼妇。如果和一个人相处到失去自我,及早摆脱未曾不是一种幸福。
心灰意冷之下,孙菀收拾了个背包去了西安。这是她憧憬多年的旅行,真正让她行动的动力却是萧寻。
躺在火车卧铺的狭小车厢里,她开始疯狂的思念萧寻。对她那样从未恋爱过的女孩子来说,爱情其实就是一场身未动,心已远的热烈想象,想的越多,那爱就越浓烈,越浓烈便越想。
她马上就要到达他的城市了,她发誓自己不会贸然打扰他,她也不会让他知道她来过,她只是想感触下他所在的城,看看他所看过的风景。
到了西安之后,孙菀住进事先订好的青旅。精力旺盛的她只用两天就将西安的两条旅游主线游完了。
游完后,她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总觉得想象过美,现实太残忍。她想象中的长安早就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些旧日称谓和偶尔闪现的吉光片羽。
她的旅行变得尴尬起来,原本计划了十五天的行程,空了那么大的一个档期。她不知道留下来能做什么,但是就此走了,她又不甘心。最后,她决定反刍一次,用极缓慢的步态丈量这座城市。于是,她耐着性子,每天拿着西安地图,独自走街串巷。
这天下午,孙菀刚从陕博看完展览出来,冷不防就遇见了一场阵雨,正在过天桥的她被淋了个半湿。哭笑不得的她只好拦下一辆三轮车,让师傅慢慢往大雁塔赶。
她刚在车上坐定,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她手一边翻纸巾擦水一边接听电话。电话那端,明显是很空虚的厉娅漫无边际地和她一通神侃,孙菀忍了几分钟终于叫停,坦言自己要赶去大雁塔看日落,让她闲话少说。
厉娅有点担忧地说:“姐姐,你不刚淋雨吗?赶紧给我滚回青旅洗澡,小心感冒。”
孙菀不以为意地说:“大热天淋那么点雨,哪里就会感冒啊?你以为全世界人都跟大小姐你一样弱不禁风?我身体好着呢,十几年都没吃过感冒药了……”
这时,正在开车的三轮车师傅悚然回头看了孙菀一眼,孙菀立刻捕捉到了这个意味复杂的眼神,挂了电话就问:“师傅,怎么了?你刚才看我干什么啊?”
师傅摇摇头说:“姑娘,我劝你别去大雁塔了,回去换衣服吧。这段路我不收你钱。”
孙菀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我怕你感冒。”
“啊!怎么会?”孙菀觉得这师傅有些大惊小怪。
“你刚才要不说那番话,可能还不会感冒,说了就不一定了。”
孙菀彻底被这神神叨叨的师傅弄惊了,她险些没像广东佬那样一耸肩,瞪着大眼睛来一句:点解?
“姑娘,你来西安前没听过一句话啊:陕西地方邪,能说不能厥,说个王八来个鳖。意思是,你不要在陕西的地头乱讲话,你要乱说话,好的不灵坏的一定灵!”
孙菀怔了怔,她确实听导游说过,西安有“言灵”,导游还举了很多例子证明这点,但是孙菀一点也没把这当回事,反倒以为是导游穿凿附会出来的噱头。
此刻听这老师傅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心里打了个突,但是她坚决不愿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她暗想,她今天就以身试法,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灵,大不了就是感冒嘛,她不怕。一念转过,她坚持让师傅带她去大雁塔。
结果当天夜里,孙菀就为自己的刚愎自用付出了代价。她非但感冒了,而且患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短短几个小时,她的嗓子就哑得近乎失声。
孙菀不信邪地在青旅前台买了感冒药,然后饮牛般灌着白开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次日醒来,她悲观地发现昨天的感冒药非但没有起效,反而让她的病情加重了。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离开前好心提醒她,有些青旅的感冒药有很多都是过期的,资深驴友都从不在青旅买这类东西。说完,她给孙菀留下了一个苹果,让她起床后去正规药房买药。
可怜孙菀连对她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遑论去药房买药?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床铺,有种溺水的绝望。
她强忍着体内烘烘的高烧,一边喝水一边啃那只苹果,堵得死死的两只鼻孔让她疑心自己马上就要窒息死去。
吃完苹果,她软绵绵地靠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点儿好事也没想,不是想起87版红楼梦里林黛玉死前焚诗稿的画面,就是在心里默念“僵卧孤村不自哀”,然而转念一想,人家那都是死得重于泰山的,自己这样不声不响为萧寻死了算什么?
想到萧寻,她的鼻子越来越酸,一点滚烫的泪从眼角滚落。这时,一点孤勇从她绝望的心底升起,她再不想理会那些小女儿的矜持。她抓起手机,找到萧寻的名字,拨通他的电话,没头没脑地用公鸭嗓对那边说:“萧寻,我怀疑我要病死了……”
几十公里外的萧寻哪里知道她这句话背后有那么多曲折,瞬间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哭笑不得的他问清状况,得知她病倒在西安,问清地址后,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
数日不见,萧寻越见清瘦,皮肤也黑了不少。孙菀眼巴巴看着他,险些没掉下眼泪。
萧寻见她烧得面目浮肿,一双修眉拧得几乎打结。他上前拉起她的手,伸出两根指头在她手腕上一搭,片刻后,果断地说:“跟我回家。”
孙菀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下失却了应对。
萧寻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来得突兀,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用陕西方言对电话那端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在孙菀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孙菀正准备装一下矜持,他已不由分说地将她双手拉到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