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孙菀关了手机,在屋子里闷了几天,直闷得眼窝深陷,面色苍白。
她像一只鸵鸟埋首在沙里,既不敢面对厉娅,又没脸面对萧寻。她将自己那晚的乱性归咎于酒精。她把百度上有关长岛冰茶看似温和,后劲极大的评论看完,时刻蜷缩着的心才略宽了些。
黎美静见她每天缩在家里,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老辣而刻薄地指出:“那天你急匆匆出门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看你最近哪里都不对劲,说你生病,却没见你咳嗽鼻塞发烧,说你没病,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整个腊月里只见你早出晚归,该不是夜路走多撞邪了吧?”
孙菀想着卓临城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是啊,我是撞邪了!”
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她为什么会把自己推进背叛友情、背叛爱情的深渊。
在家里煎熬了七天,孙菀到底忍不住开了机,此起彼伏的短信铃声持续了一分多钟,她看着不断交替的“萧寻”“厉娅”,一颗心几乎被内疚拧出血来。
未等短信铃声落下,她神经过敏地将手机远远丢在了床角,将头埋进衾枕里。大脑里天人交战数百回合后,她犹豫着打开了最近一条来自厉娅的短信,入目是一行极简短的话:
什么时候不想当鸵鸟了,打电话给我,我们谈一谈。
孙菀捧着手机,干涸的眼窝里泛出点泪光。
她不敢打电话给厉娅,折中地发了条短信,约她在a大附近的星巴克见面。
孙菀抱着一颗被泼咖啡、甩耳光的心,准时去了约好的星巴克。她原以为自己去得够早,不料厉娅去得比她更早。
她静静坐在角落的大幅窗玻璃下,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皮草是很容易被穿出暴发户气质的东西了,但厉娅驾驭得很好。不同于那晚,她今日化了淡而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既明艳又贵气。
孙菀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忐忑地坐下,她见惯了她的美,但还是在她的容光下自惭形秽了一把。
厉娅眯着眼睛久久凝望着孙菀,嘴角渐渐勾起一丝似是而非的苦涩笑纹:“你爱上他了?”
她口中的“他”让孙菀尾指轻轻一跳,她垂着头,屏佐吸摇头。
不等厉娅再开口,孙菀连忙将卓临城让她请人物专访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又再三强调,他们那天晚上都有些喝高了。
厉娅直勾勾地盯着她:“根本就没有人物专访这回事。他不过是在跟你玩皮格马利翁游戏而已,你居然真的就一头栽了下去。”
孙菀一愣,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厉娅。
“你看过赫本的《窈窕淑女》吗?高贵的语言学家爱上了贫贱粗俗的卖花女,就像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像——太过感性单纯的人都很容易爱上自己倾注过心血的作品。”厉娅面无表情地将所有方糖都放进自己的咖啡杯里,端起浅浅啜了一口,幽幽说,“离他远点,否则,以后连皮带骨被他吞了,你都还不知道怎么着的道。”
孙菀的鼻尖骤然红了。桌子下,她的双手紧紧蜷着,连十指刺破掌心皮肤都未曾察觉。
“老孙,这件事情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那天晚上说错了话。把头抬起来,好好看看我,也让我好好看看你。以后,我们可能很难这样面对面坐着了。”
孙菀听她这话说得突兀、凄凉,骤然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厉娅轻轻吁了口气,将一杯柠檬水推到孙菀面前:“还记得我的梦想吗?纽约大学表演系。我马上就要去那里了。一部电影作品,三封推荐信,一张国际信用卡,他就这样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算起来,我其实是赚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这几天,我把什么都想清楚了。他盯上了你,却拿我当跳板来你身边,以为事后付我一笔报酬就可以好聚好散,却没有想过哪怕一条跳板被踩久了也会痛。”
孙菀口中的柠檬水酸得几乎难以下咽。
默了良久,厉娅手中的咖啡勺“咚”的一声掉进咖啡杯里,一行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眼角滚落。
她抬手抹去眼泪,抽泣了一下:“听过剥洋葱的故事吗?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剥洋葱,只想看看他的真心在哪里,但是剥到如今,我已经相信,像他这种人是不会有心的。我走了以后,会彻彻底底忘记这个人,彻彻底底忘记这里的一切。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惹不起他。”
孙菀一颗心绞着疼,她绷着苍白的脸,不停摇头:“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了。”
“由不得你的。你觉得他费了那么大力气,会半途而废吗?他之所以在这时候抽掉我这块跳板,是因为他已经到了他想要到达的位置。你千万小心。”
厉娅的描述让孙菀不寒而栗,卓临城在她心目中的完人、贵人的形象,被厉娅这几句话轰为齑粉,潜意识里,她对卓临城生出一种莫大的畏惧来。
和厉娅从星巴克分手后,孙菀心里空得厉害。站在北京四通八达的街头,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徘徊了良久,她神情灰败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鼓楼医院。
到了医院楼下,她在小卖部里买了几斤新鲜水果,心情沉重地往住院部走。
一路上她都在担心怎样跟叔叔阿姨解释最近的音信全无,她更加没有勇气面对萧寻,生怕被他看出一点点有关那晚的蜘丝马迹。
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钟。切实站在萧妈妈病房外时,她惴惴不安地靠着墙壁,深呼吸了几口,才鼓足勇气挤出微笑推门而入。
她的目光刚落到萧妈妈的病床上,嘴角那点微笑瞬间凝固。她懵懵然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陌生男人,疑心自己走错房间,正准备退出去验看,然而,病房里其他的熟面孔又提醒她,她没有看错房号,而是别的什么错了。
她顿时发起慌来,脚步机械地走到那张病床前,嘶声问:“我阿姨呢……我阿姨是不是换病房了?”
那个陌生男病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她,见她面色吓人,忙将无辜的目光投去对床的老才。
孙菀被他的目光一提示,立刻扭头问对床那位:“余叔叔,我阿姨呢?我阿姨去哪里了?”
那个老才目光闪烁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大前天夜里……去了。”
“去哪里了?”
孙菀如遭闷棍,大脑选择性地跳过“去了”最通俗的意思。
老才为难地说:“她前天夜里过世了。走得很突然,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男朋友和你叔叔前天大清早就托送遗体回家了。”
孙菀犹不肯相信,眼泪颤悠悠地悬在眼眶里不肯落下。她哆嗦着去翻手机,找到萧寻的号码按下拨通键,没头没脑地往门外走。
她边走边迎着夜里的寒风大口大口吸着气,外界的一切嘈杂声全都远远遁去,全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电话通的那一瞬,她大哭出声:“萧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阿姨……”
萧寻反倒比她平静:“菀菀,妈妈以后都不用受苦了。不要哭,妈妈生前一直都很坚强,她不喜欢看见别人哭。”
孙菀哽咽着拼命摇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落下,她断断续续地说:“我马上买机票来西安。”
萧寻静静地说:“不、不、你别来,过完头七,我就回北京。”
孙菀顿住脚步,站在医院温暖的大厅里,她紧紧握着手机,半晌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端传来寒风凄厉的呼啸声,像有一股来自遥远、虚空黑暗里的冷风钻进了孙菀的衣领:“你不多陪阿姨一段时间吗?”
“不需要。公司的假期只有那么长,我必须回来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孙菀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有什么比守孝更重要的?”
“有很多。比如,我要做事,我要活下去,活好一点。逝者已矣,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孙菀眨了一下眼睛,他的声息明明就在耳边,可是为什么她竟然会生出一种错觉,他在一片茫茫风雪中抛下止步不前的她,往走越远、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