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他们跳的是支慢华尔兹,乐声缠绵老迈,似乎永无曲终之时。卓临城舞姿僵硬,样子像在出神,余小菲头垂在他臂弯附近,像一支哀艳的玫瑰。
孙菀忽然想去透透风。犹豫了一下,她起身穿过人群,往盥洗室走去。
刚踏进盥洗室的大门,孙菀就见一条由女士组成的长队延绵到门口。她不想惊动那些人,径直朝大厅外走去。
电梯下到空旷的一楼,她终于看见了冷清的员工洗手间,走进一看,洗手间外还人性化地配备了化妆间。
洗毕手,孙菀推开化妆间的门,从手包里找出粉饼,开始补妆。
几个年轻女孩唧唧喳喳地走了进来:“真想去楼上看热闹,大婆对小三,不知道会不会火光四溅。”
“苑姐她们在上面招呼客人,晚点问问不就知道了?”
孙菀正要推门而出,一句话骤然将她钉在了原地:“余小菲真是卓总的三儿吗?天涯上不是说余小菲和舒泽是一对吗?”
“千真万确,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了,卓总半夜带余小菲过来的时候,余小菲就穿了个睡衣——”声音压低,“还凸点了。”
“外面不是都说卓总很爱老板娘吗?再说,平时从没见卓总带余小菲过来啊。我不信卓总是会找三儿的人。”
八卦的声音顿了顿,片刻后,一个女声不甘示弱地渲染:“我听专门给卓总收拾房间的华子说,卓总经常带余小菲过来的。他们每次来都走VIP电梯,我们看不到而已。”
“这样啊……真幻灭!”
门后,孙菀天旋地转,连月来的甜蜜一秒之内化为不堪,她的身体骤然冷了下去,心也冷了下去,连吸进腔子里的空气也是冰冷的。
她竭力压制翻滚的情绪:疼痛、无助、愤怒、绝望、恶心,捂着嘴深深吸气,她对自己说,这是流言,只是流言。然后迅速冷静。
她久久地站着,外面的喧闹渐行渐远,她仍保持着一手拧着门把手的姿势。直到腿有些发麻,她才缓缓拧开门,朝外间走去,那么巧,就遇见和她一样来走捷径的holly。
“卓太太,您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holly关切地上前扶住孙菀。
孙菀摇了摇头,忘记礼貌,机械地往前走。
holly跟上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叫卓总下来。”
孙菀又摇头,理性终于回归:“我胃不舒服,要先走,他忙,不要打扰他,你一会儿帮我知会他一声。”
holly见她几乎站立不稳,有些同情:“那我开车送你。”
“不用。”
“卓太太,您这样我很难做的。”
“那多谢。”
坐在holly温暖的雅阁里,孙菀的双腿不停发抖。holly透过车镜看了她好几眼,在一间奶茶店前停车。不久,她雷厉风行地将一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递给后座上的孙菀。
holly坐回驾驶室:“需要先载您去医院吗?”
孙菀紧紧捧着那茶:“不要紧,只是胃痛。”
holly实在担心:“不如我带您去喝粥养养。这附近……”说着,她低头去搜粥店。
就在这时,孙菀忽然抬起头,缓缓道:“我记得余小姐家附近有家粥铺的粥很好,不如你带我去。”
holly松了口气:“好。不过余小姐住哪边?”
刹那间,孙菀听见心底传来什么坍塌的声音,她抽了口冷气:“你不知道么?”
holly有些抱歉地一笑:“您还记得具体位置吗?”
孙菀将脸侧去一边,不让她看见自己失态:“算了,我也不记得了。”
深夜,孙菀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很冷静,眼眶却在发热,她飞快抬手遮住眼睛,压抑地抽泣了几声,又停了下来。
她想起某种感冒药有让人沉睡的作用,便爬起来在急救箱里找到,冷静地按照医嘱取了两粒合水吞下。大片的白色药丸在卡在喉咙里,她艰难地下咽,直到眼睛鼻子红透。
孙菀倒回床上,听着时钟走字的声音,渐渐沉入半昏睡里。朦胧间,有人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将手探去她颈下。她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为这个温馨动作意乱情迷,但这一刻,她的皮肤上生理性立起排斥的鸡皮疙瘩。
“睡了?”他的声音传来,在她听来,那惺惺作态的爱怜真叫人反胃。
她假装醒不来,索性呼吸都停掉。
卓临城将要落去她肩上的手收回,习惯性将脸埋入她的肩窝,沉沉地睡去。
*
次日,孙菀去向老夏请求年假,老夏被她坚决的表情噎住,不悦地打起官腔:“虽说社里也给了新人年假,但在社里这么忙的时候请假,会不会显得特立独行了点?”
孙菀在他对面埋头默坐了一会儿:“既然这样,请您同意我辞职。我去打辞职报告。”
老夏一下子从老板椅里弹坐起来:“小孙,你在开玩笑吧?这可是无数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铁饭碗。”
孙菀语气淡淡的:“我必须离开北京,要么您放我假,要么同意我辞职。”
老夏不想轻易损兵折将,将孙菀仔细一打量,猜到了几分:“为感情的事儿闹情绪吧?做老师的劝你一句:生活是蛋糕,爱情只是点缀蛋糕的那颗红樱桃。别丢了颗破樱桃就连蛋糕也不想要了,会饿死的。”
孙菀低头,不作回应。老夏见她态度坚决,思量了一下说:“这样吧,这两天上海刚好有个电影节要开幕,主办方给我发了邀请,你替我去吧。话可说到前头,这种活儿时间可以往长里拖,经费却有限,任务量还不小,要是主办方再一小气,你连机票钱都得搭进去。”
这些已经不在孙菀考虑之列,她感激地看了老夏一眼:“好,我知道了。”
孙菀订了最快飞去上海的机票。
她不想和卓临城正面对话,所以选择在登机前几分钟才告诉他要出差的事。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逡巡,巧妙地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冷淡仅仅因为行色匆匆。这个时候,她需要冷静,在自己彻底恢复理性前,她不想毫无证据地向卓临城兴师问罪,她更加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以免他跟了来,轻而易举地再度征服她。
到了上海,她并未去主办方安排的宾馆下榻,而是住进一家环境雅致的青旅。住进去的第一天,她用整整八小时躺在床上昏天暗地地喝酒、听音乐,面无表情地流泪。理性在自我放纵中死去,留下的是一个受伤害者的本能。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卓临城电话打来时,她还是能瞬间伪装出疲惫一天,谈兴不佳,却能为他勉力撑住的样子。这种时候,她便会阴暗地想,原来真正的影后不在银幕上,而是在绝望的生活里。
第二天中午,孙菀下楼,去附近的面包房要了一个汉堡,一杯热牛奶,吃着吃着,她感觉到痛苦已经淡去,萦绕在心里的绝望变成了忧郁。出了面包房,她独自在上海街头散步,深深呼吸这座城市纸迷金醉的空气。走到外滩时,冬日的天竟有些黑了。她站在飘着雪的黄浦江畔,在人群里,本已淡去的绝望忽然又涌上心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变得独来独往。
泫然欲泣的时候,卓临城似有感应地打来电话。她打起精神同他说外滩风光,让他听烟花炸裂的声音,唯独没告诉他,上海下雪了,而她很冷。
第三天,孙菀试着去电影节现场工作。她拿不到大牌导演的采访,也无心和其他记者抢明星专访,便在后台顺便抓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年轻艺人,用两个小时给他做了一个专访。他们都是失意者,拿彼此当救命稻草,孙菀问他怎么看待“信任破产后的重建”,他就说很多艺人的风光是用无数张信用破产的信用卡维系起来的;孙菀问他怎么看待忠诚之于婚姻的意义,他就说世上无所谓忠诚,忠诚只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
访问做完,孙菀回青旅,用一晚上为这个艺人写了篇人物报道。发回去给老夏时,老夏暧昧地问:“这小子给了你多大的红包?”
第四天、第五天……孙菀汹涌的情绪在时间的流逝里趋于平静,她疯狂地工作,豁出去似的追着向明星、名导要访谈,以一天三条稿子的速度,给报社传递电影节的消息。
十天后,电影节落幕,主办方设宴款待庆祝。中国式的宴会,从头到尾只有敬酒这样一个节目,孙菀虚虚实实跟来敬酒的人喝了一些,将自己保持在将醉未醉的状态。
宴会散场,之前受到孙菀专访的那位男艺人追出来,说开车送她,她冷静地拒绝,独自离开。
坐在出租车里,孙菀隔着污脏的车玻璃看傍晚的上海,忽然,她指着远处一条河流问司机:“那是什么河?”
“苏州河都不知道?”
孙菀想起很久之前看的一部爱情电影——女孩因为不再信任深爱着的男人,跳进苏州河里,变成一条无情无爱的美人鱼。电影的开场白说: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还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
孙菀忽然想去看看那条最脏的河。
司机将她丢在了苏州河畔,生怕那条河被外地人看轻,找钱的时候絮叨道:“苏州河很好看的,上海八景里的‘吴淞烟雨’,说的就是苏州河的雨景。”
孙菀淡淡同他笑过,慢慢沿着河堤往前走,从傍晚走到天光收尽、华灯初上。
她顿下脚步,站在栏杆边往下眺望,数米之下的水面半清半浊,比电影里干净不到哪里去。她以前不能理解什么样的绝望能让一个女孩子跳进这么条臭水河,但是这一刻,她竟有些感同身受。
天上开始飘起细雨,细雨濡湿了她的长发和大衣,她却还是站着去看那河水。流动的河水,可以让人心静,可以消除人的痛苦,因为它会让人联想到一切终会如流水般逝去。
河风很凉,吹在淋湿的人身上,如万千针尖扎过。孙菀却倔强地想要赌赌看,心里的冷和身体的冷,哪个更叫人难受。
这场愚蠢的赌弄得孙菀很狼狈。晚上站在青旅的莲蓬头下,她恶狠狠地打了五个喷嚏,这让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