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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上清破云

    瑶光并非心血来潮突然就想要铸剑,而是早有此打算。

    自从玉清剑断而她却未死反而离奇到达此世,瑶光就一直有意铸剑,她为难的只是到底是重铸玉清,或是重铸一柄并不相同的剑。

    于一般武人剑客而言,剑不过是兵器,只要趁手锋利,是怎样的剑根本无所谓,但是对立意修剑的道者而言,剑的含义就全然不同了,他们所持所修的并不仅仅是兵器,那其中所蕴含的理念宗旨诉求等等一切复杂的东西全都可以概括为一个字——道。

    修剑为修道。

    剑修手中的剑既是其修道途中匡正除邪的利器,也是其所修之道的外化,因此才有一剑修一生、一生修一剑之言。

    单为兵器,谁需一生一世都耗在其间?只因剑修所修的剑便是他所修的道,道心不改,所修之剑自然不会更改,道心不灭,所修之剑便不会损毁,纵然剑损其形,只需一念尚在,剑心不散,重铸形体以凭依,所铸之剑便仍是先前那柄。

    瑶光如今遇到的便是“剑形损毁”这样的难题。

    瑶光自拜入纯阳于睿门下,上奉三清,修的是最正统不过的玉清道法,以“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为终极追求,以“清静无为、济世救人”为理念,素日里只差“被褐怀玉”做不到,旁的修行从未懒惰一日。瑶光所持之剑“玉清”全名“玉清玄明”,本是开派师祖吕纯阳所有,后赐予李忘生,于睿因瑶光向李忘生讨了这柄剑来下赐于她。自那日起,瑶光就已知晓师尊于睿对她的期盼。她无需以己道心养育佩剑,只需感悟剑中天成道意磨砺己心,比旁人何止容易百倍,倘若她有所怠惰,又怎有颜面回禀师门!因此瑶光片刻不敢使剑离身,勤修不辍,五年来,她剑道有成,道心亦成,她所修之道便是从剑中来,玉清剑对她何等重要不言而喻。

    邺城一战,瑶光自断长剑,道心也有些许动摇,及至死生逆转、世界变幻,瑶光心中那一点动摇就变得更加明显。

    顺天而行,清静无为,自是无错,然而一味清虚自守,固然能全己身,于天下何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既有余,当奉天下。

    天地有润物无声的和风细雨,亦有声动天地的雷霆霹雳。

    清平盛世,以和煦养生息;飘摇乱世,当以雷霆断之!

    瑶光道心既动,便越发犹豫是否要重铸玉清,机关城中一战,渊虹残存的剑意冲击之下,她若有所悟,只觉渊虹与自己似有一种无法道明的联系,若以道家说法便是“此物与我有缘”,瑶光也曾嗤笑这句话太过玄虚,然而当她自己真正遇上,她才明白那种心神牵动意念交感是怎样的感应,因而她动念向盖聂求剑,幸而盖聂宽厚慷慨,赠剑于她。直至咸阳宫内,瑶光被天问剑中的剑意触动,终于痛下决心。

    她要铸剑,而非重铸玉清。

    道心已动,无法复归,重铸玉清也是枉然,不如化此刻道心入剑,真正铸成一柄属于“瑶光”的剑。

    瑶光开炉铸剑,一站就是半月。

    灼灼的炉火几乎将夜色也烘成了暖红色,铁锤敲击剑坯的清脆响声传遍咸阳宫,日夜不绝。

    咸阳宫是何等地方?

    皇帝所在的王宫。

    若是旁人,在咸阳宫内携带兵器恐怕都会被判个“刺客”的罪名当场拿住,能在御前携带兵刃都已是极大的荣宠,更遑论在咸阳宫内舞刀弄剑甚或者开炉铸剑。

    瑶光当日说出要铸剑后,嬴政欣然允许,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开心地当场招来咸阳城内最优秀的几名工匠前来协助,亲自领着瑶光走到剑炉旁,很是骄傲地说自从建立王宫他就预备了铸剑之地给先生,诸般材料,但凡普天之下存有,全凭先生使用。

    这是绝不可能被重复的殊荣,这是“秦始皇嬴政”独独给予“瑶光先生”一人的殊荣。

    正因昔日“瑶光”一无所求,因而嬴政才更加迫切地予取予求,若非如此,不能安心。

    放眼天下,守卫森严之所,又有几处能与咸阳宫相比?

    因而重伤未愈的瑶光在咸阳宫内开炉铸剑竟是安全无比,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打扰,一应所需触手可及,她也就将十二分的心力全都投注在了铸剑上。

    铸剑所需材料皆已齐备。

    熔已断的玉清剑为本,炼渊虹融入其中,反复煅烧使二者相合以为剑坯,千锤百炼重铸剑形。

    炉火灼烧的每一刻,煅烧的皆是瑶光的道心,将诸般迟疑困惑一一焚尽;大锤敲下的每一击,锤炼的亦是瑶光的道心,反复锤炼、反复拷问,从模糊至清晰、从动摇至坚定。

    化道心于外,聚天地之气而成剑形,她所铸之剑并非由她来决定剑形,剑意已成,剑心已生,天地不过假她之手赋予剑生。

    瑶光全部心神皆在剑上,竟没有注意到自己日渐一日明显地消瘦下去,本就并不丰腴的身体在半月间几乎形销骨立,就如同汲取了生命力注入到剑中一般,若不是炉火烘托,恐怕她脸上亦没有丝毫血色,整张脸形容憔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好似有一股锐利的剑意要从眼中射出来一般,然而又过三日后,她的双眸不复先前的凌厉,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一般温润起来。

    初时几名工匠还在一旁看顾炉火,到了后来,炉火愈燃愈旺,只需投入燃料便无需费心,几人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铸剑的瑶光身上,求知若渴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

    在他们看来,剑炉旁的少女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朴素,没有丝毫花俏,仅仅是抬手、落下,然而大锤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却莫名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那简单的动作背后,似乎有什么更加深奥细腻的意味要从这无数次朴素简单的锤击中透露出来。

    锤击的金属声极有规律,竟如同音乐般动听,只需听上片刻,就连心跳都会不由得顺着那股节拍跳下去。

    嘭咚、嘭咚、嘭咚。

    这样日复一日地听下去,到了后来,众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般心跳的声音,到底是他们的,还是那柄剑上传出的?

    他们看着剑坯在瑶光手中成型,看着它越来越像剑的模样,随着那股锋芒逐渐勾勒出来,他们越发清晰地听到了这种心跳声。

    这是……

    一柄剑的出生。

    满月之夜,瑶光盯着手中长剑,眸中精光一闪,再不犹豫,右手落下最后一锤。

    剑成。

    剑生。

    凡神兵利器出世,天地感应,自有异象出现。

    这满月之夜的夜空本是晴朗无比,此刻却异乎寻常地在短短几息间聚起了雷云。

    皎洁的月光被雷云遮挡,九州大地顿时陷入无星无月的黑暗,就在下一瞬,一道霹雳划破夜空,几乎照亮了整个山河,轰隆的雷鸣随之而来。

    这种异象使得无数人夜半惊醒,但凡稍通易理之人纷纷掐算起来。

    掐算的结果或许不会那么快出来,但是有一件事却是很多人都能看到的。

    那一道反常的、惊人的雷光直直劈向的方向,正是咸阳宫。

    瑶光扔下铁锤,举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向着那道雷光迎去。

    霎那之间,瑶光整个人都被雷光所笼罩。

    炫目的白光覆没了一切。

    那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只是眨眼都不到的一瞬,唯有对瑶光而言并非如此。

    在那一瞬之间,无数画面从她眼前流过。

    欢乐的、悲伤的、艳丽的、苍白的……

    她所度过的短短十四年人生,她所走过的那些土地,皑皑白雪覆盖的华山、烽烟动荡的半壁大唐江山、甚至她待了不到一月的咸阳宫……

    种种风景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

    瑶光仿佛看到了师尊于睿的身影。

    于睿站在纯阳宫前远远地看着她,目光中似是失望,又似另有深意,片刻之后,于睿转身面向师祖吕纯阳的塑像,再不看瑶光一眼。

    瑶光着急地跑了过去,却怎么跑都无法接近,反而离于睿越来越远,她急得大喊“师尊等我——!”,前方的人却根本没有犹豫,向着前面走去,而纯阳宫亦跟着前进,最后全部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徒留下瑶光一人站在皑皑白雪之间。

    为什么?

    师尊怎么会不等自己?

    瑶光这样自问的时候,不需要思考就能找到答案。

    因为她放弃了师尊赐下的玉清剑。

    因为她放弃了……昔日在师祖面前立下的誓言。

    她不愿继续沿着师尊铺下的坦途行走下去。

    瑶光有刹那间的犹豫,但下一瞬又硬生生地抹去那一抹愧疚不舍和悲伤,重新坚定心神。

    修道岂有捷径?

    玉清剑所指明的是师祖纯阳子所修之道,并非瑶光的道,即便亦步亦趋,她也未必就能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道心已成,纵有千难万险、百千劫数,又有何妨?

    吾当一力斩之,以辟通天之道!

    雷光散尽,露出中央那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少女,她手中长剑光华内蕴,剑气纵横,恍若天成。

    剑脊之上不知为何竟出现了剑铭。

    上书——

    ——上清破云。

    道心已成,剑灵已生,天感其意,故与之名,此谓天成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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