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行万里路

    瑶光出了会客的大厅并没有走远，稍微等了一会儿就如她所料地看到了叶孤城。

    先开口的并非瑶光,而是叶孤城。

    素来寡言的男子欠身一礼,沉声道,“烦劳清虚道长,多谢。”

    瑶光不禁挑眉,淡淡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讥讽,语调却很是平和。

    “道谢就不必了,原以为叶城主是来道歉的,看来是想得太多了。”

    叶孤城那种目光的注视下沉默了几秒,果断开口。

    “抱歉,为此事打扰道长清修……”

    瑶光静静地望了叶孤城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说辞,也就笑着接过了话。

    “既未闭关,也就没什么不可打扰一说，只是，孙秀青的请托……若是由叶城主来劝或许还合适一点，叶城主既然不愿接下，又何必特意让见她？”

    己所不欲勿施于。这是瑶光不悦的原因之一。

    而之二……

    瑶光好笑地扬起嘴角，“又或者叶城主也认为，因是女子，会更理解孙秀青口中的‘得而复失，永失所爱’的心情？”

    叶孤城迟疑不答。

    瑶光见叶孤城犹豫，只道自己猜对了，轻笑一声，续道：“道者无分男女，岂有男修便能专心道途、女修便会耽于情爱的道理。叶城主未免太看轻。”

    瑶光自觉已经说的够了，转身打算去海边。

    叶孤城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清虚道长稍等。”

    瑶光疑惑地回头，以眼神询问有何事。

    叶孤城似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并非看轻道长，只是……不知如何与……孙姑娘说。”

    瑶光不禁眨了眨眼睛。

    叶孤城称呼孙秀青为“孙姑娘”而非“西门夫”，这可不像是随口说错。

    不管多么为难的话，只要开了头，剩下的也就简单的多了。

    叶孤城略斟酌片刻，缓缓说道：“西门吹雪成婚之时，既为他高兴，也失望失去了唯一一位对手，心中有了牵绊的西门吹雪再不可能用出绝顶的剑法……尽管如此，依然与他立下了月圆之夜的决斗之约。想看看，他到底会选择他的剑，还是他的妻子，是会向着无达到过的至上剑道冲击，还是回到冷暖红尘。当他以‘内子有孕’要求将决斗延期之时，内心十分失望……”

    因他已经看到了这场决斗的终局。

    心中牵挂着妻子和孩子的西门吹雪无法刺出最快的一剑，他的手、他的身体、他整个都已经被红尘中若游丝一般的情爱牢牢纠缠，失去了最初的孤独和自由。

    这样的西门吹雪已经不能胜过他，但这仍是世间唯一一位可堪一战的剑客。

    瑶光听到这里不免有些惊讶，这种讶异直接表露她的神色上。

    白云城虽然孤悬海外，但消息素来灵通——若是消息闭塞，又怎么会有胆子和谋逆扯上关系——但是消息灵通，可不代表白云城里的住民与城主府的下们会主动拿城主的事情当谈资。

    因此瑶光这里住了几个月，从各种途径打探了如今这个世界的各种消息，譬如朝代，譬如皇帝，譬如律法，譬如江湖传闻、豪杰物，她也知道了自己那天出现的时间敲是“月圆之夜，紫禁之巅”的决斗之日，但她并不知道这场决斗的始末详细。此刻听到叶孤城提到还有这种变故夹中间，她着实呆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西门吹雪成婚后还是接下了和叶孤城的决斗，中途发现孙秀青怀孕于是要求延期，大约是想要用这段时间安排好母子的下半生，毫无疑问，西门吹雪这样的做法已经说明了他的选择——他剑和情之间选择了情。

    决斗之前选择了情，决斗之后却重新选择了剑。

    若是如此，难怪孙秀青会无法接受，甚至不惜远赴海外来到白云城。

    这种剧烈转变，无论怎么想都和那场决斗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瑶光转念间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笑一会儿，子夜般的黑眸盯着叶孤城望一会儿，再笑一会儿。

    “叶城主……叶孤城，可真是有趣。难怪会让见孙秀青，难怪不知道要说什么……”

    多么好笑的事情，叶孤城当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孤城西门吹雪成亲之后发出决斗的邀请，作为当代绝顶剑客的西门吹雪没有拒绝，从这一刻起，西门吹雪的妻子孙秀青就注定了悲剧。

    同为顶尖剑客，对决之时，但凡一分一毫的差距都会变成生死之别。

    倘若西门吹雪取情舍剑，必死于叶孤城剑下，孙秀青便只能痛失爱，寡妇稚子相依为命；

    倘若西门吹雪取剑舍情，无论他能否胜过叶孤城，活下来的也只会是无情剑客，孙秀青同样永失所爱。

    瑶光本以为这场决斗是西门吹雪向叶孤城提出的，当时不过感慨几句果真因果报应，若决斗是因叶孤城而起，可以说，孙秀青的悲剧大半都因他而来。只要有良知，做了亏心事，总会有那么一点不自，如今孙秀青含怨而来，作为罪魁的叶孤城自然难以开口。这局面是他一手造成，并且不可挽回。受害他眼前，又要他如何巧言辩解？

    过了好一会儿，瑶光才算笑完，以一句“叶城主得偿所愿，可喜可贺”作为结语。

    叶孤城如愿得到了当世最好的对手，得到了重新走回无情剑道的西门吹雪，往后漫漫生不会因失去对手和同道而孤单寂寥，自然可贺。

    只是这句恭贺这般情况下说出来，多少也有点嘲笑的意思。

    叶孤城一向苍白如雪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淡淡的血色，眉宇间略有些尴尬。

    “确实对不起孙姑娘，但也不可能去劝说西门吹雪回头——他已不可能回头。”

    “并且，对这种变化其实很高兴，所以愧疚是一回事，袖手旁观又是一回事。”

    瑶光抿了抿唇，“这件事上的确不厚道，但如此局面也并非不可预料，孙秀青嫁于西门吹雪之前便应当已有所觉悟……虽说她行止亦有不妥，一笔归一笔，仍是欠了她这一次，若是不还清这笔账，心头压着这件事，剑道也难有突破，还是早日了结的好。”

    叶孤城曾对西门吹雪说“只需诚于剑，无需诚于”，这表明他内心对剑十分尊重。

    心有困惑不能用剑，心生鬼蜮不能用剑，心有愧疚自然也不能用剑。

    他何尝不明白这件事。

    但他每每想起此事，更多的竟是对西门吹雪重归无情剑道的欣慰与欢悦，即使时间倒转，他怕是也会如此选择。

    世上可以没有朋友，却不能没有对手，否则实太过孤单了。

    西门吹雪就是他选择的对手。

    此刻西门吹雪斩断情丝，叶孤城那些欣慰之下还有着淡淡的羡慕。

    “西门吹雪找到了自己的剑道，这很好……的剑……”

    瑶光瞥了叶孤城一眼。

    他的剑很不妥，她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孙秀青面前略去了说明叶孤城的剑道。

    或许他曾经有自己的剑道，但如今……他似乎已经弄丢了。

    这几个月来，即使只是偶尔一眼，她也可以看出叶孤城剑中的迷茫。

    轻盈、迅疾，就像天上的浮云，却也无根无依，充满了四处飘荡的不安和茫然，失去了白云的自由之意，反倒像是浮萍一般。

    果不其然，叶孤城叹了口气，低声道：“的剑迷茫，不知该走向何处。昔日以为自己已达到了这个世上剑道的巅峰，无能及……以为自己走到了剑道的尽头，故而……”

    “故而去谋逆？”瑶光眉毛都揪了起来，诧异地说，“剑道与王道完全是两回事，剑客与王者亦不等同，即便是剑客之王，也不代表就能登庙堂之高……何况，剑道何来尽头，不过是没有找到罢了。以为自己已走到尽头，是因的心太过高傲，以自身贵重于天地才有此错觉，常怀谦卑之心，重新感悟天地或许会另有所得。路脚下，所行之路，焉知不会成为后寻道之阶。”

    往前走，或许可以走出正确的道路，到达所求之境；或许误入歧途，甚或半途陨落。

    然而无论如何，迈出那一步总比站原地骄傲自满要强。

    叶孤城怔怔地望着瑶光，神色变幻，若有所思。

    “生有涯，知无涯，道无尽，以有涯求无涯，艰险困苦自不必多言，所以辈性命双修，求长生，以期问道，而非为长生而修道……”

    瑶光发现叶孤城原先还有些清明的神色又变得迷茫了，当即停下这个话题，改口道：“的剑成于海上孤岛之中，龋天之势，高洁、灵动、自由、孤独。既然迷茫，就向缺少的部分里求取。去看看众生百态吧，好好感受一下间烟火、红尘冷暖，或许会有所得。”

    道家有出世有入世，入世耽于世情固然无法得道，出世一味清修亦无以成道，入世是为出世。

    先知冷而后知暖，必先知生而后知死。

    若要断情，必先有情，正如西门吹雪先有情而后断情重归无情剑道。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瑶光看来，一直白云城里高高上的叶孤城欠缺的正是这个“情”字——世情、亲情、友情、爱情，不曾知情，怎知何为无情，何为忘情。

    叶孤城听了这番话，沉思许久，很是恭敬地向着瑶光拱手行礼。

    “多谢清虚道长指点。”

    几日之后的清晨，瑶光才出门，惊见门口竟不是以前那个已经看熟了的侍女，而是长身玉立的叶孤城。

    “清虚道长，有意如道长所言，往中原一行，特来请道长同行。”

    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