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英四秀
陆小凤偷不成，叶孤城千里追杀。
江湖传言总是传着传着就越来越走样,从最开始的陆小凤对白云城女主不敬,到后来的陆小凤对朋友妻不轨,再到陆小凤调戏白云城主结果反遭追杀,这里面都不知道有多少发挥了聪明才智和各种想象来添油加醋,每个都能把前因后果说得精彩纷呈,好似自己亲眼见过一般,那种言之凿凿的模样让偶尔听到流言的陆小凤无比汗颜。
陆小凤当初还担心幽灵山庄那一位老奸巨猾的老刀把子不信他是“真心逃命”,现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真的逃命了,按照这流言走样的速度,他要是不快点逃进幽灵山庄,难保恼羞成怒的白云城主会不会天外飞仙一剑了结了他。
陆小凤和叶孤城一个逃、一个追,两都是轻功好手,转眼间就去的远了，不过几天工夫，早千里之外。
瑶光当日应承陆小凤新年之后去追杀他，对她而言，要一直过完正月十五，新年才算是结束，因此她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出海往中原去。因这一次瑶光已不算是游山玩水，而是要“千里追杀”陆小凤，先前那种大家闺秀的装扮自然不合适了。
瑶光这一次出门，束起长发，发髻上定着上清莲花冠，身着纯阳宫制式的蓝白道袍，背负长剑，手持经卷，周身气息隐隐与山海呼应，仿佛天与地之间理所应当有这样一位道者，如璞玉琢磨、华光内敛，温润清透，却又内蕴一丝雷霆锋芒隐而不发。
这般形象，任何都不会将瑶光和柔弱娉婷的闺秀千金联想一起，初看时不自觉地被那种逍遥气度所吸引，细看时则为内敛的威势所迫不敢逼视。
这般物和“千里追杀”这样的词摆一起，可要比大家闺秀弱质女流和“千里追杀”放一起合宜的多，至少众第一印象就不会过于着墨桃色。
瑶光到了与陆小凤约好的地点却不见对方踪影，她不禁有些疑惑。好如今她暂代白云城主之位，打听消息这种事还不需要她自己去费神。
事实上，白云城里许多也早就知道了那个已经变得离奇的江湖流言，只等着瑶光自己开口问。
瑶光问出了答案，也得知了留言变迁的种种版本，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该说什么好？
她以为她已经尽可能地猜过了流言的模样，事实却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一直任劳任怨开船驾车的青衣青年低着头问：“七姑娘，您有何打算？”
瑶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小凤为的是进入幽灵山庄的理由，并不是真心想求死，眼下叶孤城已经追杀他，若是再追去，他能活着进了幽灵山庄恐怕才遭怀疑。”
青衣青年沉默片刻，默默点头。
陆小凤武功好，头脑好，而且运气也好，所以他才能一直活到现。但即便如此，想要当世第一流剑客的追杀下活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如今江湖中已视“白云剑仙”为剑术第一，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只伯仲之间，陆小凤能从叶孤城手中逃命大约已算得万幸，若是再加上剑术更胜叶孤城的白云剑仙……恐怕最大胆的赌徒也不会去赌陆小凤能全身而退。
做戏要恰到好处，做的过了，反而招怀疑。
瑶光沉思片刻，忽道：“想去咸阳。”
青衣一愣，秉承绝不多嘴多舌的良好作风问都没问原因，直接把命令传了下去，马车套好，直接往咸阳驰去。
阿房一炬，付之焦土。
纵然瑶光早还生活盛唐之时就已经知道昔日秦朝故都咸阳不复当年，此刻她却忽然起了想要再会之心。
昔年秦王嬴政尊她为帝师，予她无上荣宠，许她万里河山……
她说不要功名权势，却不可能对此等心意无动于衷。
她本就仰慕秦始皇，愿为他执剑，愿以身犯险入桑海，最后那一场诡异的刺杀来得突兀，却也还她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料到阴阳家会那样迫不及待——最后那一位下了杀手的是阴阳家的，并非儒家。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即便她没有阴差阳错流落此世，她也依然会对嬴政和天下说当时的杀手出自儒家。
因为那时候的凶手必须是儒家的。只有如此，才能将盘踞桑海多年的儒家连根撅起。
瑶光相信千古一帝秦始皇定不会错失那样的机会，但这种相信的背后，何尝不是儒家鲜血淋漓的牺牲？巩固帝国统治，意味着诸子百家的衰落，纵然是名垂千古的谋圣亦救不回自己的师门。
秦的兴盛之下奠基着无数枯骨，时代的变革伴随着诸般苦痛。
她为秦而高兴，却也为那些风云流散的流派哀痛，正如她为如今已不存于世的纯阳宫痛哭过。
这种喜悦与苦痛、怅然与追想，她无可诉说。
因这般经历太过离奇，她还没有那般能力傲视天下，无法冒着被天下视为异物的风险揭开这般秘密。
从江南到咸阳，路程并不短，纵然快马加鞭，这段时间也足够江湖中再生变故。
譬如说，陆小凤已被叶孤城追到了绝境，甚至有说见到过他的尸体；
譬如说，万梅山庄没有了庄主夫，西门夫变回了孙姑娘，提着一柄长剑回返峨眉。
前一个传言是白云城潜伏中原的手送来的，夹无数真真假假的江湖秘闻里；后一个传言，对瑶光而言，或许不算是传言了，因为她见到了“孙姑娘”。
咸阳宫故址，瑶光静思缅怀，遥想当日意气风发的嬴政，当日堆满云经阁的竹简卷宗，当日拔地而起的巍巍宫殿，那些景色历历目，与如今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依稀看到宫殿九重、宫安静地来回，看到一道道命令自深宫传出，往全国各地而去，看到昔日伏案前的身影。
时间……太短了……
她秦朝的时间太短，能为那一位帝王所做的事情也还太少。倘若当日推测的没有错，她来日还能再回到秦朝，回到昔年七国并立之时……
瑶光默默地扣紧了手中经卷，挺直背脊，恰巧与坚硬的剑鞘轻轻一贴，鞘中长剑仿佛知她心意一般微微颤动，她不禁会心一笑。
天命若此，自有来时。
正当瑶光想要离开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问话。
“清虚……道长？”
瑶光转身，望了对面一袭素色衣衫的女侠片刻，迟疑道：“孙……姑娘？”
对面的女子并没有做妇打扮，而是换成了江湖中常见的女侠装束，身佩长剑，形容虽憔悴，神色间却已没有那般哀痛，而多出了一种竹枝一般的韧性。
这种气质上微妙的改变是瑶光迟疑的原因，她与孙秀青匆匆一面，印象最深的是对方那般哀怨绝望，对她的容貌反而没有多少印象，只觉得对方眉眼间似乎有些熟悉，而细心想来，与自己见过面、这般称呼自己的似乎只有万梅山庄的那位西门夫，但对方此刻不是妇打扮，她犹豫片刻才用了“孙姑娘”这般称谓。
此正是孙秀青。
孙秀青本还有些怀疑，她因那背影有些像白云城中见过一次的清虚道长，过于惊讶之下竟脱口而出，虽觉不妥，已来不及收回。待对方回应，她松了口气之余，却更觉无话可说。
孙秀青此番离开万梅山庄，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取了休书，从此与西门吹雪一刀两断。正如瑶光所言，走上无情剑道的剑客已不可能回头，即使孙秀青留庄内，也只是徒有虚名的庄主夫，空耗岁月，更会因爱生怨。多番犹豫、愁肠百转，孙秀青迟疑不决，直到陆小凤求助西门吹雪却吃了个闭门羹，她终于醒悟，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能令西门吹雪回头，她已不再是对方最爱的，不过是曾经爱过的罢了。
孙秀青收拾行李，重新佩上长剑，静悄悄地离开了万梅山庄，就这样从“西门夫”重新做回“孙秀青”，但她却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就这样茫然走着，恰巧来到了咸阳。
“……清虚道长，为何会咸阳？”
“来看看故秦古都。”瑶光微微一笑，“孙姑娘这是要回峨眉？”
瑶光以己度，以为对方既然肯离开万梅山庄，定会回师门去，哪怕跪山门外也要求得原谅、为师门尽心竭力弥补过失。
孙秀青却被问得一怔，许久之后，又哭又笑地说：“是啊……回峨眉……还可以……回峨眉去……”
瑶光被孙秀青这种表现弄得有些疑惑，对方却忽然背过身去，似是狠狠地抽泣几声，转回来的时候已是一脸坚定。
“多谢道长指点。”孙秀青抱拳行礼，深深地看了瑶光一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