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叶英
第二十二章
叶英
叶丹歌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有些失控地伸手抚上了那两个篆字,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摩挲着每一笔每一划——和记忆里的触感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正是相传为欧冶子和干将两位铸剑大师联手所铸的名剑泰阿无疑。
叶丹歌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头的起伏的波澜,收回手的时候甚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顿了顿后,终于回过头来看叶孤城——他也正在看她,很显然是发现了她的异常,眉头微皱,隐隐有些担忧。
叶丹歌心头一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给了他一个略带安抚的笑意,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柄泰阿……你是从何得来?”
叶孤城看了她一眼,走到她的身侧站定,视线却仍旧是牢牢地停留在她的身上:“数年前从一樵夫手中偶然所得。据他所说……是在山间砍柴时无意中发现的。”
叶丹歌愣了愣,起初觉得有些意外,很快却又是一阵恍然——数百年的时光过去,无论什么样的情形都是可能发生的,事到如今,很多事情也早就已经无法再去追根溯源、弄明白缘由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腰侧和背后那对轻重剑似乎又轻轻地颤了起来——叶丹歌摸了摸两把剑的剑身,笑了笑,深深地看了那柄泰阿一眼,转过身抬脚走向下一柄剑。
……
叶丹歌这一晚有些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终于勉强入了眠,泰阿剑的模样伴着昔年的往事一点一点全数涌上了心头,睡梦中似乎总是听见谁在叫着她的名字,低缓而饱含威势,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响起——叶丹歌猛然惊醒,撑着床坐起身来,透过没有关上的窗户看着当空高悬的月亮,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迅速地穿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叶孤城速来喜静,城主府内所有的客房都离他居住的院落很远,好在叶丹歌的方向感不错,即便是在夜里也很顺利地走到了他的院前——夜已经很深了,她原本只是抱着些侥幸的心思过来看看,早已做好了白跑一趟的准备,但……到了门口才发现,他院子的门并未关上,而叶孤城……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专注而沉默地擦着剑。
叶丹歌没有打扰他,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着,耐心地看着他擦肩,嘴角慢慢地带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她所铸的剑或许并不是最好的,但每一柄都竭尽了全力、倾注了她所有的心神,如她白天所说,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所铸之剑能得到叶孤城这样一个爱剑懂剑而执着于剑的主人,大约是对一个铸剑师来说最大的回报了吧……
良久,叶孤城终于擦完了剑,“铮”的一声还剑入鞘,这才抬起头看向门口,神色中却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淡淡道:
“你来了。”
果然……叶孤城是早就看出问题来了,也早就知道自己会忍不住来找他,这会儿摆明了就是在等自己呢!叶丹歌叹了口气,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点了点头,应道:“是,我犹豫了一天,到底还是要开这个口。”
叶孤城点了点头,放下剑,定定地看着她。
叶丹歌在他身前站定,坦然地和他对视:“我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但……那柄泰阿剑,你能不能割爱?我——想要它。”
叶孤城没说话,仍旧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叶孤城正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身侧是一棵参天的古树,叶丹歌对着他笑了笑,却并不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反而是走到了树下,撩了撩衣摆,就这么席地而坐。
“我家是铸剑世家,多年前曾在江湖上广收名剑,有人带着这柄泰阿剑来,我师父用一诺换得了这柄上古名剑,后来泰阿便一直藏于我叶家。我小时候很顽皮,又喜欢剑,常常偷偷潜进藏剑室内,最喜欢的就是这柄泰阿剑。”叶丹歌仰起头看他,“师父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胡闹,但只要我不闯大祸,总是默许纵容着我。泰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要它,凡我所有,都可以作为交换。”
叶丹歌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伸手挠了挠头,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咬字却很清晰,语气也没有半分犹豫,满是坦荡:“不过我知你也爱剑,大概也很舍不得,说实话,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价值相等的东西可以作为交换,如果实在不行也就算了。反正我这个要求……本来就很不合适,你不用顾及这些。”
叶孤城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目光一瞬间深邃了起来,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叶丹歌,良久,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叶丹歌。”
叶丹歌抬起头,就听见他冷冷地接着问道:“你看我的时候,在看谁?”
“叶丹歌,我不是你师父。”——叶孤城顿了顿,声音更冷。
“我知道,我一直都很清楚,”叶丹歌怔了怔,连连摇头,抬了手却似乎有些犹豫地顿了顿,片刻后到底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袖,大方坦然地和他对视,“我承认,你和我师父确实有些相似的地方,有时候看着你,我也的确会想起师父。但你们也有更多不同的地方,我一直都很清楚。”
“叶孤城,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叶丹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
叶孤城看她,而后应了一声,微微颔首。
叶丹歌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晃了晃他的衣袖,收回手,仰头看着月亮。
“我没有见过我娘,哥哥说我长得很像娘,可是她身体一直不好,生下我后就因为难产而去世了。爹爹很疼爱我,可大概是因为娘的死,对我总是有些芥蒂。后来在我四岁那年,因为江湖上的一些纷争,爹爹也不在了。”
“还好族中长辈们都很和蔼关切,替爹爹料理了后事,然后就带着我和哥哥去见了大庄主——就是后来成为了我师父的那个人。”
“那个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我们到的时候,师父正抱着剑站在一棵银杏古树下,风把枯黄的银杏叶从树上吹落,师父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却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就好像是仙人一样,随时都会御剑飞升。”
叶丹歌说着,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师父转过身来,我这才发现原来他还很年轻,相貌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俊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白了头发、连眼睛也始终都闭着,脸上的表情很淡很淡。”
“我那时第一反应是怕他的,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他伸了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接着又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突然觉得好委屈好害怕,一下子就扑上去抓着他的衣袖大哭了起来,眼泪全都擦在了他的衣服上。师父起初好像是愣了愣,然后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一直到我都快要哭完了,他才开口,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莫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是好像……”叶丹歌皱了皱眉,似乎是竭力地寻找着合适的形容和措辞,半晌后才终于又接着道,“明明他的话很简短语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但就是突然觉得……很温柔很温柔,好像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了一样。”
“后来,我就做了他的徒弟。我小时候格外顽皮,三天两头就上房揭瓦,但因为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哥哥和师兄师姐们总是护着我、宠着我,后来就越发无法无天起来。师父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参悟心剑,有时候却也会摸着我的头露出无奈的神色来。有一次我偷偷潜进剑冢却被二庄主发现了,被二庄主罚去跪祠堂,回来之连后师父都难得地斥责了我一句‘胡闹’……我还为此和师父生了好几天的闷气,觉得他不疼我了。直到再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究竟是有多胡来、多恃宠而骄。”
“所以我现在总是想变得规矩一点、乖一点、守礼一点,总是在想,假如师父看到了,是不是也会欣慰一些、放心一些。”叶丹歌说着,似乎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摇头失笑,忽然转过头来问叶孤城,“叶孤城,你说我是不是很矫情?”
叶孤城看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来,居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是。”